第18章 ☆、驚夢(下)
崔季陵當時其實并不覺得當官有多麽好,他自己的父兄都是苦于政務,焦頭爛額,他自己在禮部挂了個虛職,只是天天應卯就覺得苦的要死,哪裏有呂調陽天天在這宮中山上,烹茶觀鶴自在。
呂調陽看着崔季陵一臉毫不在乎,居然也笑了,“所以我不願意把妹妹嫁給你這種家夥啊,滿心裏整天不知都裝的是些什麽。”
“心中裝的,自然是你的妹妹啰。”崔季陵大笑,呂調陽在山中豢養了許多仙鶴,每日清晨傍晚,呂調陽吹響竹笛,群鶴便來飲食嬉戲,呂調陽整日便以鶴唳鶴舞為樂,白鶴羽翼雪白,如霜如玉。鶴是本朝的神鳥,皇族的标記便是玄鶴,前朝末年,玄鶴銜天書至,末帝順應天命退位,才有了如今的王朝。呂調陽立在鶴群中,全身雪白,似乎已經要融入其中了。
那樣漂亮的容顏,混在鶴群中,翩翩欲飛,崔季陵漸漸看不清楚,像隔了一層薄霧,越拉越遠,最終不可見。崔季陵的夢有些混亂,神思略微清醒了些,呂調陽早就死了,怎麽還會在這裏,跟他談話,喂仙鶴,還說不願意把妹妹嫁給他,真是可笑,可笑。
然而他漸漸笑不出來了,白鶴凄厲的叫聲刺得他耳膜發疼,一遍一遍無助地繞着山頂盤旋,他好像就在山頂,又好像遠在千裏之外,看見紅色的火光映紅了紅色的宮牆與琉璃瓦,于是整個靈仙閣反射出最漂亮的紅色,晚霞一點一點燒起來,整個天都是那樣濃重地抹不開的血紅色。他靜靜地站在那裏,無知無覺地凝視那火中的建築,心裏一點一點抽得發痛,卻一點都沒有辦法。
他依稀記得,有個很重要的人,就在那宮牆之中,他曾拼了命地想去搭救,但是他動不了,無法呼吸,灼熱的空氣灼傷了他的喉管,他嗆咳,眼淚溢出眼眶,但是絲毫沒有辦法。現在,他的理智告訴他,不要動,那只是個夢,并沒有什麽人在裏面,需要搭救,你只需要等待醒來,然後将這個糟糕的夢境抛到腦後。
然而他沒有成功,那火中的宮室被慢慢放大,樣子也起了變化,它有最漂亮的藍色的琉璃瓦,天氣晴朗時會跟天際連成一片,整個宮室便陷在雲朵中。很高的屋梁,上面也許挂着風鈴,但他不曾見過,影影綽綽似乎有個人,被長長的緞帶挂在梁上。
他一驚,去仔細辨別那個身影,他們已經太多年沒見,但是那匆匆的一面,卻讓他将那個影子刻在腦海中,第一瞬間便與之重合。
阿萱啊……
你為什麽也要走到這一步。
崔季陵從夢中驚醒,他的神色如常,眼角也不曾含淚,只有胸口的疼痛,告訴自己他剛才夢見了什麽,他想起那天阿萱對自己說的話,他們看的不是天命,是人心。
阿萱,你果然看得很準。
他想到自己的無能為力,開始疑惑,這一次,自己應該如何。
崔伯淵坐在書案前,看那些墨跡氤氲的字紙,好像又回到了崔季陵小的時候,自己也在這張書桌前,看他們的窗課。
他們并不是一母所生,崔伯淵要比崔季陵大了太多,本家和旁支統統加起來,崔季陵行十一,所以阿璀平日裏總會叫他十一郎,阿璀行三,則是因為在她之前只有兩個旁支的女孩兒,她是這個家庭實際上的長女和嫡女,又因為是先承平公最小的孩子而備受關愛疼寵。
崔伯淵已經無法回憶起那個後來的嫡母的樣子,因為承平公在續弦時,他已經成人娶妻,後來嫡母的子女對他不會産生任何威脅,況且那女人撒手西去之時,阿璀只不過兩歲,父親忙于政務,根本管不了家裏還有這麽兩個沒娘的孩子,但是因為是嫡出,所以這兩個孩子,其實是他一手拉扯大的,幾乎可以說,這個孩子跟他的父親,母親根本沒有關系,大到讀書進學,小到穿衣吃飯,他們寫的字,讀的書,聽的曲子,都與他如出一轍,這就是他的孩子。
現在其中的一個孩子,就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自己不能像他們小時候那樣,陪在身邊說大哥就在這裏,而事實上也不需要,他只能迎來送往,圓滑老道,像他這個年紀的人,也不能做別的什麽了。
他沉入了對于過往的回憶,自己當時只有二十歲,才娶了妻子,才在官場上打磨,少年銳氣,一樣都不缺,但就這樣一步一步老到了今天。
“邺原,峻平醒了,想要見你。”崔伯淵聞聲驚醒,看見一個中年婦人向他走來,風韻猶存,但是已經雙鬓銀絲了,那是他的妻子高氏,少年夫妻老來伴,再多的紅顏,總比不得身邊這個一直跟着的妥帖。
“峻平方才醒了,看着精神好了許多,眼睛裏也有了生氣,向來是丁大人與施大人妙手,才能如此。我方才問他,可有什麽話要對你講,他便不住點頭,還開口說了一句話,叫我一定要告訴你。我怕他勞神,便問他是否是有什麽要緊的大事,看能不能緩一緩,他好像想了一會,便告訴我,請你去瞧瞧,若是他還醒着,便說兩句,若是已經睡了便罷,只将話帶到就好。”
“我這就去看看。”崔伯淵從椅子上起身,一瞬間眼前竟有些模糊,到底是歲月不饒人,這時候高氏默默地向前跨了一步,看着像是要拉崔伯淵的手趕快去看弟弟,其實扶了崔伯淵一把,崔伯淵低頭看她,她臉上有皺紋,但在他眼中,笑得仍是極美。
崔伯淵到的時候崔季陵已經睡着了,或許是藥效,或許是厥過去,也或許是先前那個夢境損耗了他太多的精力。他沉沉睡着,呼吸比先前平穩許多,似乎是放下了一樁大大的心思。他小時候便是這樣,有的時候經文不曾背完,自己逼他去睡,然而他總是不安穩,呼吸淺而急,只有讓他背完了,他才會這樣平和地入睡。
崔伯淵不忍驚擾他,崔季陵靜養的卧室內本就沒有幾個仆人,此時高氏已經将他們都遣了出去。
“十一郎說了什麽?”
“十一郎只說了四個字,朝夕之間,便沒有別的話了。”
朝夕之間,這到底是個什麽意思。崔伯淵猛地回想起那些個墨跡模糊的字紙,恍然大悟。高氏明白崔伯淵這個表情意味着什麽,便溫言道,“峻平睡了,我留在這裏照顧他便是了,你多休息,別累壞了身子。總是節裏,要忙的事情可多呢。”她話語間還帶着一點小姑娘似的嬌嗔,但只有他聽得出來。這樣一句話沖淡了先前的緊張與恐懼,天下的大事,于她,似乎也只不過是一件小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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