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仙子(下)
若是有什麽不平常的事情,總是琥珀前去通報,如今外面的宮女不敢進殿,但這樣一樁事情又非通報不可,才想出這樣一個主意。琥珀推開門去看,天井裏已經跪了一地的宮女,帶頭的是個平素跟琥珀最好的女官,也算是皇後的心腹,皇後一向喜她沉穩識大體,如今竟也吓得面如土色,雙腿戰戰,幾乎站立不住。
琥珀不敢高聲訓話,怕驚了皇後,只好先示意宮女們站起來,繞到離正殿遠一點的偏殿去。宮女們一個個都瑟瑟縮縮,不敢擡頭,琥珀見他們都不出聲,不肯說話,只是傻愣愣跪着,更加認定是出了大事了,“現在一個個跪着算什麽事!倒是來講一聲,到底怎麽了!”
衆人還只是跪着不說話,最終還是那個女官顫着聲音,“琥珀姐姐,不好了,太後宮裏來人傳話,說是公主,絞了頭發,突然鬧着要去做姑子。”
“這是怎麽了!”琥珀一下子愣了,站在當地,化雪時總是更冷些,寒風刀子一樣撲在臉上,她的眼睛一下子紅了,“這是做什麽喲。”她低語。
“快,快跟我走,一起去回娘娘,好好地怎麽鬧了這麽一出,你去跟娘娘講明白些。”琥珀拉起人就走,腳下的雲頭履在跨門檻的時候挂了一下,幾乎摔倒,她下意識伸手往門框上一扶,堅硬的銅皮帶着冰霜,好像一下子切進了手裏,手上一道傷口又迸裂開,血出的又急又兇。
“姐姐,先去包紮包紮吧。”
“來不及了,還管這些做什麽。”琥珀惡聲惡氣,但眼睛裏已經帶着眼淚,扯下一塊帕子,胡亂裹了一裹,還是拉着人向前走,但血卻止不住,帕子瞬時便紅了一片。到了殿門前,琥珀先囑咐去備兩副肩輿來,自己也不敲門,推門就進去了,一個頭磕在皇後腳下,“娘娘,出事情了,公主自己絞了頭發,想出家做姑子去,”
“什麽!”崔伯淵大驚失色,皇後卻顯得很平靜,“我早就想着,怕有這麽一天,現在事情到了眼前,反而一點都不擔心了,這樣也好,省的我天天吊着,她從臺山回來我就覺得不太對,原來真是這樣。”
崔伯淵沒有去太後那裏,他是外臣,加之不想讓這事情鬧大,只能留在永壽宮等消息。琥珀便坐了另一副肩輿,一行人匆匆往那邊趕。那女官名叫阿翡,一路上細細說了經過,說是公主在太後那邊請安,說到了二皇子從江南帶上來的一匹料子,太後身邊的一個老姑姑認出是江南士族給大小姐做嫁衣的,太後便開玩笑,這是二皇子想早早把妹妹嫁出去,後來又舉了幾個京裏有名的公子,又說高家的大公子人才極好,說是一段極好的姻緣。原先都沒有什麽事情,太後身邊的一個姑姑正在剪窗花,公主突然悄沒聲地就把剪刀奪了去,她編的一頭辮子,一剪刀下去就沒了一半,反應過來來奪,奪下來了,但頭發已經是那個樣子了。問她怎麽了,公主便抱着太後大哭,說不願意嫁人,讓她嫁人,她這就出家做姑子去,陪着太後一輩子。
“這算是哪門子糊塗事。”皇後嘆了口氣,“這樣子,怎麽說都不對,實在是不清楚怎麽辦才好。”皇後閉着眼睛,越是關系到自己的時候,越是想把自己摘到外面,很清醒,一點也不着急,就好像是別人的事情,自己只不過是去看看熱鬧。
“琥珀,你的手怎麽樣了。”
琥珀跟在在皇後身後,她并不敢乘輿,還是在地上跟着走,皇後也不勉強。“沒什麽大事,娘娘挂念了。”
“那就好。琥珀,你得好好的,我身邊沒有什麽合用的人,要是我什麽時候什麽事情一時疏忽了,你便幫我處理了吧。”
“娘娘,奴婢不敢。”
“有什麽敢不敢的,過幾天,我還得跟皇上說,把你指給永安侯沖喜呢,你不只是個丫鬟的命數,你是有大造化的人。看,到了。”
這一路實在是算不上長,只是幾句話的功夫,連一點對策都沒想好,人便到了,什麽都來不及準備,硬生生到了眼前了。
太後住在延禧宮,還是她做宮妃時的住所,她喜歡這裏僻靜,并沒有遷到別的宮室去。進了暖閣,未央正團在炕上,抱着太後哭泣。她今日并沒有化什麽妝,只是兩頰上略撲了些腮紅,連花靥都沒有,此時素着一張臉,淚水沖的兩團歡喜的紅色支離破碎,一張粉團似的臉就好像浸在水裏。太後便擁着她,像一個平常人家的老太太一樣,絮絮地安慰着。
看見皇後進門,揮手讓皇後免禮,琥珀領着其他女官都下去了,暖閣裏只剩了太後,皇後和未央。整個王朝最煊赫的女人現在都在這間屋子裏了,一個笑着,一個哭着,一個哭笑不得。
“我這老太婆真是礙着你們小輩們的事了,未央說要陪我這個糟老婆子,不肯嫁人,這可怎麽好。若是有一天,你皇祖母不在了,你還是一個人,那可怎麽好。”
未央帶着哭腔,“皇祖母是王母轉世,一定長命百歲的,未央時時刻刻陪着祖母,陪一輩子。”
皇後看出太後是故意在和稀泥,這個時候順着太後的話說是不孝,但卻找不到旁的話說,想了片刻,“說什麽傻話呢,将來你皇祖母想要個重外孫做金童,你卻不曾嫁人,那可怎麽好。”
未央卻好像一味的撒嬌使潑,“我不管,我不嫁人,就是不嫁人。誰我都不嫁,不管多好都不嫁。”
正是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忽然有人在扣門,琥珀壓低了聲音傳進來,“太後娘娘,皇後娘娘,公主,呂仙子到了。”
呂萱居然下了山?衆人均是一驚,太後還是笑着,“又來個不肯嫁人的姑娘,這倒好,也罷,讓她來跟這傻孩子說說。”
皇後的心裏突突地跳,阿萱已經十六年沒有下過山了,從那件事之後,她就一直在山上清修,一年哪怕是大的祭祀都不下山,自己一年也只能請她問一回天命。一年只得這一次機會,這十六年,他們相見的次數也是屈指可數,怎麽就突然下山了?難道,跟當年一樣?
呂萱帶着兩個侍女進了門,容色俱是絕色,但都一點粉黛不施。皇後仔細打量呂萱的面容,暖閣裏天光正好,加上積雪反光,一絲一毫都看得清晰無比。呂萱的面容與十六年前其實并沒有什麽區別,一樣的雲鬓花顏,只是一雙眼睛,不是當年的眼睛了。
“呂仙子。”太後坐在炕上向呂萱一颔首,便算是見過了。呂萱在靈仙宮做宮正,便算是離了世俗了,衆人也以“仙子”呼之,不必拘世俗禮數了。現下這屋子裏的人,俱是至親骨肉,也不必端着架子,一時倒是融洽了許多。
“這便是未央,轉眼的工夫,就成了大姑娘了。”呂萱溫言笑語,她年紀看起來極輕,此時又專作出一種親切的姿态,只覺得是二十許人,天仙化人一般,讓人整個都松懈了。
“這是呂仙子。”皇後想說兩句,卻沒什麽說得出口的。
“我若是當年更有福氣些,現在便成了你小舅母了。只是我沒福氣,才去那冷清的地方。一年四季的衣裳都是一個顏色,一年四季的飲食都是一個樣子,一年四季見的都是一樣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