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玲珑(下)
夏樊舉起兩只酒杯,“左邊是竹葉青,右邊是玫瑰醉,殿下想要哪一杯?”
“這樣的名字,可惜這樣好的酒了。玫瑰醉還不如美人醉來得好些,是西域來的葡萄酒?”顧晨接過一杯,他平日裏并不多飲酒,卻也不是不能喝酒的人,葡萄酒不過是果酒,不需放在心上,盡管放心大膽地喝便是了。
夏樊卻不答話,舉起酒杯,滿飲盡一杯。酒一入口,顧晨便覺得不對了,哪裏是葡萄美酒,分明是極烈極嗆的燒刀子,一路從舌頭燒到喉嚨,胃裏頓時覺得火辣辣地騰起一團火。
“阿樊啊阿樊,你竟是在算計我。”顧晨苦笑,他方才不曾有準備,生生灌了這麽一口下去,實在是難受得緊,然而卻也無話可說,是自己先大意了。其實葡萄酒與燒刀子的香氣本是天壤之別,他實在是疏忽了才會中這麽簡單的套子。
“大殿下,這酒名為玫瑰醉,是塞外最烈的燒刀子裏浸上兩個月的玫瑰,酒色雖作鮮紅,且花香四溢,但說到底,還終究是燒刀子,依舊是喝一口舌焦唇破,并沒有什麽分別。大殿下看做是葡萄酒,實在是錯看了。”
夏樊笑得慢悠悠的,一點點笑意慢慢地從嘴角爬到眼角,他生得一雙桃花眼,笑起來便把原先一點莊嚴肅穆全部打破,只留一種煙火氣萦繞在臉上,反而讓人覺得實在可親了。
顧晨任由夏樊倒了兩杯酒,一并擺在眼前,仔細打量着。他舉起酒杯,搖晃着其中的酒液,“葡萄酒雖說入口甘甜些,但回味悠長,未免會上頭,與燒刀子比,只是少那才進嘴的一下子,其實并沒有好過多少,我雖然不嗜酒,但多少還是知道一些的。”
“殿下果然聰慧。”夏樊從袖中摸出一只玉杯來,高不過一寸,闊口撇足,入手瑩潤,更巧的是這塊玉上本就生有黑白兩色,匠人因勢利導,盡在杯底生生造出一副陰陽圖,天工人工,全現在這只杯子上了。
夏樊将兩只杯中的酒,一并倒入玉杯中,正好是一杯。才倒進去的時候,兩種酒液還有個模模糊糊的邊界,漸漸融合在一起,分不清楚了,酒色變成了漂亮的琥珀色,又像是上好的蜂蜜。
“殿下再嘗嘗,兩種酒混合在一處,是個什麽味道。”
顧晨揚眉看着夏樊,一仰脖,将一杯酒全灌了進去。這滋味又是很不相同,豪爽中又有一點細膩,滿口留香,實在是好酒。
夏樊看顧晨放下杯,又給他續了一杯,他并不用兩杯酒勾兌,只是執壺,當壺的中線直對酒盅時,洩出來的便是琥珀樣的酒水。夏樊舉着那把壺,“這把玲珑壺,是我結識的一個胡商送給我的,并不值錢,只是勝在東西精巧,左手執壺,右手執壺,只是重心略有變化,倒出的便是兩種酒液,玫瑰醉太烈,竹葉青太純,只有不偏不倚,倒出來的才是最好的酒。”
顧晨又盡了杯中酒,舉起那只玉杯細細把玩,“這倒也算個玩意兒,哪裏來的?”
夏樊也不掩飾,“下面人敬上來的,也算是不錯了。阿樊鬥膽,将這兩樣東西贈與殿下,殿下閑暇時也可賞玩賞玩。”
“我倒是頗喜歡這壺。”顧晨自己執了那壺,左右手輪換,又從正中試了一次,“有的時候就愛酒淡,有的時候卻好酒濃,但還是正中味道最好啊。也就像這陰陽,終歸是平衡的,并不會有那一邊高出來一些,兩邊咬着,橫豎颠倒都是一樣,也有意思。”
顧晨将手中的東西輕輕放在桌上,“酒盡于此吧,不能再喝了。阿樊,你要說的,我都明白了。”
夏樊笑了,淺淺的笑紋讓他這個時候像極了他的父親,“殿下果然是聰穎,萬中無一。”
一杯酒裏,能有什麽呢?
呂萱十多年沒有再喝過酒了,看現在的天色,倒像是連天也醉了。
冬日裏白日短暫,光陰珍貴,只要再過小半刻,整個天就要黑了。呂萱坐在一輛青油布棚的馬車裏,雖說外觀看着并不豪華,內裏卻舒适寬敞。她與兩個侍女坐在車內,已經耗去了大半天的時光。這裏離承平公府還有兩條街,但是呂萱卻不敢再向前了。這裏變化很多,十六年前的那把火燒光了靈仙宮,但十六年的時光也足以将這裏變成一個完全不認識的地方。
天暗了下來,行人漸稀,偶爾有車馬聲辘辘而過。呂萱輕聲喚身旁的侍女,“阿是,阿女,我們走吧。”從青油布的簾子裏伸出來一只漂亮的手,十指的指腹和虎口處都有一層薄繭,執一柄柳木的鞭子,輕輕敲打了一下拉車的兩匹栗色母馬,馬車便平穩的向着目的地駛去了。
只是另一個小半刻的功夫,天已是完全濃黑的墨色,馬車停在承平公府的後門,因為崔季陵卧病,謝絕訪客打擾,後門倒也是冷清得很,往常年歲,這個時節一直都是車水馬龍的景象、承平公府是時代的大宅,常綠的喬木高過了院牆,借着院牆上照明的燈光,投射到院外來,枝葉扶疏,光影昏暗,如今這般冷落,反倒有一種靜谧的美感。
有個侍女嘆了口氣,另一個侍女便去問她,“好端端的,你嘆什麽氣?”
問話的侍女叫阿女,只是念的時候作“汝”字講,是呂萱一時興起想出來的名字,難得這兩個侍女并不嫌棄,答話的這個叫“阿是”,這樣古怪名字,只怕也只有呂萱想得出來。
“我只是嘆氣門庭冷落,只怕過不了多久,這裏面要衰敗,廢池喬木,什麽都不會剩下。”
“沒什麽好嘆氣的,崔家世代門閥,比起承恩公府還要清貴些。哪怕是這個國家倒了,崔氏也不會有事。”呂萱掀起眼皮來看這兩個侍女,她們慌忙一邊一個架着呂萱下了車。做的時間太長,血脈已經有些不通暢了,呂萱扶着侍女阿是,挪到門口。
即便是承平公府的後門,也是一樣的漂亮氣派,阿女拍了拍門,未有人應,呂萱也不急,“無妨,只是怕外人驚擾了峻平養傷罷了,邺原大哥的一些脾氣,我還是知道的。”
阿女再去拍門,卻發現根本沒有人再搭理自己了。她疑心後門可是無人看守,屏氣凝神想聽一聽院內可否有所異動,一身功力尚未用上,便聽見兩個男聲,在裏頭講話,似乎是在談論這個時候是什麽人在這裏拍門。阿女又拍了拍門,還是沒什麽反應,只能回來回呂萱。
呂萱也愣了,半晌,叫來阿是,“給我取張箋子來。”又從頭上取下根簪子,用信箋包好,交給阿女,“阿女,把這個從他們門縫裏塞進去,若還是不開門,便說是呂仙子到了,若是還不開門,我們這就走,永生永世也不來這裏一步了。”
阿女接過簪子于信箋,箋子是最普通的八行箋,沒有撒金,也沒有印花,只是字紙店裏最平常不過的少年練習窗課用的竹紙。再看那只簪子,到真當得起“荊釵”二字,說不清楚是什麽木質,打磨得還算平整,偶爾有些不平整,好像也被主人一點點撫平了,包漿瑩潤,甚至還帶着香氣,但非要說,這只簪子與一般的簪子有什麽不同,或是說這只簪子代表了什麽身份,阿女實在是猜不出來。
崔家的門檻實在是高,幸好是支木簪,不然阿女可要擔心回不回摔壞了。
那支釵從門縫中塞了進去,阿女先是聽到了一聲驚呼,接着又聽到散亂的腳步聲,又聽見一個蒼老的男聲,又是一陣忙亂,過了片刻,響起了一個女人溫柔的聲音,“還不快把門打開,就是這樣迎客的嗎?敢讓呂仙子在外面候着,你們可真是,好大的膽子。”
沉重的木門從裏面被打開,侍女手中提着的羊角風燈照得周圍亮如白晝,一個嚴妝的中年貴婦站在門檻後面,眼中帶着熟悉溫柔的笑意,“阿萱,又見到你了呢,已經叫後廚做你最愛的桂花年糕了呢。”
呂萱一時也有些恍惚,如此的熟悉親近,好像之前的十六年分別并不存在,他們也從未遠離。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