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珊瑚(上)
“高姐姐,哪裏來的桂花?”
“自然是家裏的,最幹淨香甜不過。”那婦人是崔伯淵的夫人高氏,攜了呂萱的手往前走,呂萱冰冷的鞋底磕在青石板上,一聲一聲孤伶伶地響。走了幾步,呂萱忽然停住,看見兩個侍女還跟在身後,轉過身去吩咐,“阿是,阿女,你們在門口等我吧。”阿女想跟上,阿是偷偷地拽了一把阿女的袖子,帶着阿女退下了,還回車上等着。
高氏一揮手,仆僮們都散去,只留他們兩個,走在清冷的石階上。兩邊燈籠裏透出溫暖的火光,充滿了人間溫情的氣息,高氏的手掌溫暖柔軟,有種母親的觸感,呂萱的手有點僵硬,但很快便在微微濕潤的溫暖中化開了。
“我來……”
“我知道,峻平在這邊,他大哥那天急壞了,不肯讓峻平到後宅去,就在小書房裏,也好就近照顧着。”
又急急走了幾步路,呂萱又停住了腳步,“我不能……”
“我知道,已經打發人先去了,待會就你們兩個,我們都不在。”
高氏溫暖的笑意驅散了呂萱的驚懼,這樣突然冒失的造訪,變得平常而正當,她也不急了,只是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只有腳下不一樣的觸感,臉上不一樣的容顏,告訴她她已經不能穿靴挂劍,像一只小野雁一樣飛進庭院了。
果然沒有人呢,月亮此時已經出來了,斜斜地挂在天上,只有一線光輝,但映着雪也足夠明亮了。高氏留在門外,鼓勵的眼神催促着呂萱進門。
你不動,現在,我來見你了。
“珊瑚挂鏡爛生光,平頭奴子提履箱。人生富貴何所望,恨不嫁與東家王。”她也曾經以為,一生所求不過如此,到底還是錯了,嫁不嫁的,已經抛在腦後了,見也不得見,不能見,互不原諒,老死不相往來,都是自己做的孽,擺下的排場。不能不做,撐着不說,躲起來哭泣也全是自找的。
崔季陵沒有睡着,連呼吸都痛,每一點的痛,都是自找的。
突然回憶不清之前那些片段了,分明那一天,這些往事還在他的腦海中鮮活一如昨日,而此時卻一點都記不起來了。模糊的畫面卻搭配着熟悉的聲音,似曾相識的場景,一遍一遍重演的杯具,忘了也罷了。只是有什麽舍不得忘記,一邊一邊在腦海中勾勒熟悉的面孔熟悉的輪廓,可是一別經年,她的面容,那樣遠遠的匆匆的一瞥,他實在是不能記得更多了。
好似中了邪,她的樣子是鎮痛的藥,但戒除起來,更加痛不欲生。
他癡笑自己活了這樣多的年歲,卻不知活到什麽地方去了,到今時今日,還在為一個女人把自己弄得半死不活,那些家國大事,都一并忘卻了嗎?但有時他又覺得,這世上,若是連她都不能打動他,實在是不知道活在這世上還有什麽趣味了,人間富貴,可以期望的哪裏還有更多呢,最實在真切的一件,他早已失去了。
模模糊糊間聽見腳步聲,很清脆的腳步聲,府中的侍女,都是穿軟底的靴子,從不曾有過這樣的腳步聲。院子裏面很靜,崔季陵仰卧在床上,閉着眼睛,聽見緩緩而來的腳步聲伴着漸漸的呼吸聲。這聲音很熟悉,很安心,崔季陵不想動,不想出聲,直覺這樣的聲響可能屬于某個人,某個熟悉的人,某個存在于心底深處的人。
崔季陵又笑話自己了,已經是這樣的年紀,怎麽還有這些癡念頭,覺得那個人,此刻會踏月而來,站在自己的窗前,靜靜地看着自己,但只是這樣想着,眼淚便已經出來了,流淌在頰邊,濕了發鬓。
呂萱站在書房的軒窗外,靜靜地站着,不敢出聲。看不見,窗格上蒙着的上好的薄绡,此時在眼前又像一片薄霧,湊近了去看,但那層霧氣卻一直散不去。從窗戶裏看不見,就走到門邊,推開門,呂萱站在門檻外,先脫了鞋子,只穿着一層襪子走進內室。
只聽呼吸聲重了,崔季陵感覺到室裏的風也開始流動,帶來一點單薄的香味。他傷了肺,書房內從不焚香,這樣的香氣,也許是她吧。越發不想睜眼了,一點香氣萦繞在鼻尖,越是身體脆弱的時候心也就越脆弱,也就這樣放縱自己吧,多少年的執念,總不是一時半刻就能消除的,此時此刻,還指望自己能想到些什麽呢。生性閑散,趕鴨子上架做了這麽多年苦營生,其實骨子裏還是公子哥的性子,卧病的時候,便更加顯示出來了。她跟自己不一樣,她反倒是有主意的。
呂萱走到崔季陵床前,坐在一架小交椅上,将将才到榻邊的高度,垂着眼簾,便正好可以看見崔季陵的面容。這些年,他的樣貌大體不曾變化,但是瘦了,老了,遮不住的。她也一樣,過去的時光,終究是滾滾過去了,像秋水肆虐縱橫,沖刷激蕩,不變的實在是太少了。
呂萱伸手,去觸摸崔季陵的發鬓,略有些蓬,他這幾天來想必是不曾好好梳洗,他是那樣一個喜潔的性子,過去即便是一滴酒釀沾了衣服都要換掉整套衣裳,別的不談,只是髒着這一條,他就足夠難受了吧。
崔季陵有一副好相貌,這一點,從未改變過。他是那種令人炫目的男子,美容止,善辭令。呂萱想伸手去撫摸他挺直的鼻梁,然而又收回了手,她怕驚醒了他,醒了,就又要疼了。
自己也真是奇怪,當年明明是自己要去那麽個不得見人的地方,明明是自己一次一次将他拒之門外,明明是自己冷着臉,不肯見他,甚至不肯出聲,然而自己又時時後悔,時時想着,越是不見,就越是想着。那樣單調孤獨冷清的生活,一點都沒有把她的眷戀抹去,反而越發深重,所以修身都是假的,她要修的是那顆心,但是修心,實在是她做不到的。
崔季陵開始懷疑自己在做夢了。雖說他之前就覺得這樣美好的事情只可能在夢中發生,只有在夢中,呂萱才會這樣與他親近,他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帶來的略微濕潤的水汽,她的發間纏繞的一點頭油的香氣,她身上清淡的檀香氣息,都是這樣清晰分明,實實在在。而太真實,到讓他坐實了那個想法,這的确是個夢啊。
崔季陵曾經覺得,這一輩子都不會見到呂萱了,上次那一面見完了,心中那種難以言說的感覺他已經明白了,就是因為認定此生不複再見,才會覺得那一面是從下一世偷過來的,這輩子到這個地方就應該結束了。她是是他的劫數,注定渡不過,這一世到那時就足夠了,福分已經耗盡了。崔季陵不敢睜開眼,只怕一睜眼,那樣真實的氣息與香氣,又會重新變成他一廂情願的幻想。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