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珊瑚(下)

高氏與崔伯淵站在院門外,高氏拽着丈夫的衣角,“沒事嗎?”

崔伯淵從宮裏回來,起初也沒想到仙子會下凡到自家來,這時候反而淡然了,不就是這麽一樁事情麽,大不了也就是一個公侯小姐看情郎來了,有什麽值得如臨大敵的呢?

“沒事,讓他們去吧。”

崔伯淵轉身踱步走了,所謂世上美人傾國傾城,哪有美麗的東西可以摧毀一切的道理呢?若是真的傾國傾城,以至于引發戰争,那也是因為英雄不智,為了女人沖昏頭腦,而忘記了一座城池,一個國家,那麽這英雄是算不得真英雄的。真英雄要有兒女情長,但關鍵時候卻不能情長氣短。這個道理大家都是明白的,若是這樣還是壞了事,那樣就只能怪這美人太過聰明,因勢利導造成了這一場局面,但什麽樣的美人會專作出這種事來,又會有這樣的聰明呢?呂萱是夠聰明了,但是呂萱是不會做出這樣的事的,她是仙子,不能為蒼生黎民立身立命,總不能禍害了吧。

高氏還是不放心,跟在丈夫身後步子細細碎碎,崔伯淵聽着覺得節奏不對,幹脆回過身來攜起夫人的手,“只當是阿萱到府裏來玩玩,你先前做的不是很好,現在又怕什麽?”高氏素來莊重,崔伯淵在外人面前也對她也很少有這樣親密的舉動,縱然是老夫老妻,竟然鬧了個紅臉,跟着高氏的幾個侍女也不禁抿了嘴笑,高氏想從崔伯淵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卻掙不回,只好用另一只手撣了撣後襟,小聲吩咐,“你們都下去吧。”侍女們都偷笑着下去了,崔伯淵也有了點老夫聊發少年狂的滋味,正自得的不得了,要說高氏,年輕時也實在是個美人啊,跟了自己這麽多年,雖說錦衣玉食,該操的心一點都沒少操,還不如粗茶淡飯,食飽衣暖過得舒心,保養的還好,只是當年十分靈秀,現在三分也不剩了。也罷,娶妻也不是為了個靈秀,那還不如娶盆蘭花,哪比得上有妻有子過日子。

“老大老二什麽時候回來?”

“又說傻話,不是你不讓他們回來的嗎?到了這個時候想兒子,怎麽,一夜就給你從邊疆趕回來嗎?”

“是啊,總還以為他們還在上府學呢,轉眼間都已經外放三年了。三年不曾回過家了,夫人,你怨恨我麽?”

“有什麽好怨恨的,當父親的,自然是為兒子好,最是像我們這樣的公侯家,若是不成器,不但要身死,而且要族滅的,你對他們嚴苛些,是對他們好,我明白的。只是想他們,很想他們,而當母親的即便孩子在眼前也是時時想着的,又有什麽區別呢?”

崔伯淵走遠了,呂萱的手卻始終沒有落下來。隔着一層空氣,也能觸摸到他,他的眉眼他的氣息,都在自己的手掌下,但是因為太愛惜了,所以不舍得觸碰,看看便是滿足。

崔季陵實在是忍不了了,即便這是個夢,他也不能再忍受了,醒過來了也沒關系,總比這樣懸着心渴求着若即若離的好,要麽就是真,要麽就是假,不真不假的虛架子,就是吊也吊死人了,他猛地伸出手,抓住了呂萱。

呂萱驚了一跳,握住她手腕的手清瘦白皙,五指修長,只是不免骨節有些突出,失卻了原先玉雕般的美感。崔季陵睜開了眼睛,深深地望着她的驚惶無措,他的唇幹裂,他的聲音嘶啞卻溫柔,“你的腳,冷不冷?”

他的聲音低沉,是一點一點耗盡了肺中所有的空氣擠出來的,這也似乎耗盡了他所有的柔情,是這幾個字缱眷輾轉到難以置信的地步。

呂萱低頭看見自己的一雙腳,穿着鵝黃绫子襪子,踩在地毯上,這室內鋪的是整張羊皮裁成的地毯,長長的風毛可以蓋過她的腳背,溫暖舒适,呂萱反過來握緊了崔季陵的手,“我不冷,你呢。”

崔季陵的眼睛很亮,“我很好,能再見到你,我總覺得不是我在做夢,便是我死了,一縷魂魄飄出來去尋你了。”

“說什麽傻話呢?怎麽就生生死死的了。”

“我真以為活不了了。我原以為活着便是這世間最大的一件難事,誰知道,忍着不死才是最艱辛的。我怎麽舍得死呢,原以為死了便是一了百了,但是我想着,死了,便是真的見不了你了,我又怎麽舍得死呢?”

“不死,你我都不死,好不容易熬到這一步,怎麽能就去死了呢?活着是一件多好的事情,還有那麽多的日子要過,你怎麽可以半路就跑掉?”

呂萱靜靜地笑,然後又哭了,他們都不再說話,只是沉默地看着彼此。看着,就足夠了,在眼神裏的,比能說出來要多出太多。

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阿是輕輕地拍打着窗棂,呂萱才匆匆忙忙地站起身,逃跑一樣離開了,她沒回頭,甚至直到回到車上才意識到自己遺落了那雙鞋。

高氏回來看顧崔季陵,卻發現崔季陵已經熟睡,面容恬靜。這個孩子是她看大的,這幾天來,這大約是他睡得最好的一次了吧。呂萱的一雙鞋子就這麽散落在床邊,真是,這兩個孩子啊,三十多歲的年紀了,還都是孩子一樣。

臘月二十九,實在是少有的無事的一天,皇後一點都不敢放松,早早正裝坐在殿裏,冬天日子短,很快便從天亮坐到了天黑,她沒用午膳,一點想吃東西的感覺都沒有。未央在太後那邊,暫時沒什麽大事,但是之後的事情怎麽辦,她一點法子都沒有。該挑個什麽時候跟皇上講,給顧寧改名?今天夏家的小姐進宮,曹貴妃下午還來炫耀了一趟媳婦孝敬她的針線,那麽顧寧的媳婦又要到哪裏去找?誰家還有合适的小姐?誰家還有合适的公子?把琥珀指給崔季陵得盡快,不然她總覺得不放心,好像要有變數。明天的國宴怎麽辦,該有的禮數一點都不能出錯,禮部能把事情辦妥當嗎?紛紛亂亂,她只覺得以前這些事情,哪怕再多一倍她處理起來也是游刃有餘,如今卻覺得只是一件就足以讓她焦頭爛額。

難道,她真的是老了?

她才不過三十六歲,這個年紀,雖不算年輕,但是離老,還是有很遠一段距離的。天暗下來了,宮裏燃起了燭火,宮室裏映得通明,琥珀傷了手不能沾水,就幫她梳頭,一根一根從頭上拆下複雜的簪子與步搖。她覺得頭皮略微一痛,連忙喚住未央,“你手上拿的是什麽?”她的聲音急且凄切,驚懼地轉過了頭,琥珀緩慢地張開了手掌,一支步搖上纏了一根頭發,皇後解下那根頭發對着光猛瞧,才認定依然是根烏發,才放心讓琥珀繼續梳理。

“奴婢手重,弄疼娘娘了吧,奴婢該死。”

“不,沒有,我只是擔心,我有了白發。”

“娘娘說笑了,娘娘還年輕得很,怎麽會就有白發了呢。娘娘多心了。”

琥珀跟皇後說笑,說了一堆舊事來給皇後逗悶子,皇後突然發問,“曹貴妃今年多大年紀了?”

“曹娘娘長您兩歲,今年三十八了。”琥珀有些警覺,放緩了語氣。

“她也有三十八了?倒是看不出來。還好,皇上念舊,除了潛邸裏的舊人,倒是沒有許多新寵。潛邸裏的,三個人,如今只剩兩個了,我也沒什麽心思跟她鬥了,算了吧。只是若是小妹妹還在,她今年也該有三十了吧。”

“二殿下今年都十七歲了,六小姐若是能活到今日,也有三十四歲了。”

“轉眼過去十多年了。她沒的時候,也只有十九歲啊。”

皇後想起皇帝親自給自己的小妹妹寫的诔文,清清楚楚地記得,“幼而婉惠,祥淑早聞,以是舉族奇之意,為閨阃之儀範也。蕣華暮落,卿雲不留,而天奪其壽。”

這樣哀婉的話語,若是她先死了,不知道他會不會寫給自己呢。

關節冷而硬,似乎彎曲不了,她俯身對着炭盆烤了烤手,一點一點化開的感覺,刺刺的痛。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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