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太傅(下)

施柏村默默地撣了撣衣袍,從宴席上站起身,正好皇帝此時喚了他,“波臣,來讓這個徒弟行拜師禮吧。”

施柏村走到皇帝面前,先是跟帝後等一幹貴戚行了禮,“拜師禮倒是不急,皇上把大皇子交給臣,臣一定竭心盡力,傾盡所有,必将大皇子培養成國之棟梁。”

施柏村伸手将顧晨從地上扶起來,“按師徒之禮,大殿下是學生,臣是老師,但是按君臣之禮,大殿下是人君之子,臣只是一介草民,故大殿下今後不必多禮,只是臣的囑咐,雖談不上是金玉良言,想來也多有裨益。今日在皇上面前,臣想向皇上讨個旨意,大殿下雖是皇子,但是也有犯錯的時候,臣是他的老師,自當替他領罪,然而又不能太放縱了大皇子,故而求皇上,臣也能像私塾先生一樣,打打大皇子的手板。”

衆人方才均沉浸在極大的疑惑中,但聽着施柏村這樣啰嗦的一段話之後,竟是讨了個這樣一個恩典。

“波臣啊波臣,你可真是個促狹的家夥。朕的兒子這就交給你了,只要還有口氣在,朕便不治你的罪。”

“皇上言重了,臣是給大殿下做老師,做老師必然要言傳身教,若是要把大殿下罰到那個地步,我倒是要先一死以謝皇恩了。”

施柏村的神色很篤定,看不出一點說笑的樣子,然而顧晨卻分明覺得施柏村眼神顧盼,唇角含笑。施柏村身上的是一品文官的朱砂色官袍,腰圍玉帶,腳蹬官靴,顧晨覺得他身上只有三個顏色,紅的衣衫紅的唇,白的面龐白的玉帶白的靴底,烏的眼烏的發烏的靴筒。施柏村在當世男子中,實在算是風姿出衆的了,顧晨生在皇家,見過的俊男美女不知凡幾,但實在想不出來,除了崔季陵,還有誰能跟眼前的這位相比。崔季陵墜馬傷重,相比之後便不複當初好風姿了,那麽當世俊才中,首推便是施柏村了。

看他躬身,看他作揖,看他說話,從沒見過這麽有規矩的,也從沒見過這麽潇灑漂亮的。若說施柏村的容色原先只有七分,行止又給他加了兩分,但是此時,宮燈照着,積雪映着,杯酒微醺,心意陶陶,在顧晨心中,眼前這男子已經美得近乎妖孽了。

他之前從未見過這樣的妖孽,分明帶着三分風流态度,但是卻是最正經不過的。也許只是在他眼裏風流了吧,“美人在時花滿堂,美人去後空餘床,床中繡被卷不眠,至今三載猶聞香。”也許這不恰當,但的确是覺得鮮花滿堂了,而空餘香又實在是太悵惘了。

顧晨覺得這太奇怪了,之前的十八年中,他從未産生過這種微妙的情愫。

“晨哥兒,盯着你師傅幹什麽?”曹貴妃拿帕子掩了嘴,笑着喚顧晨,顧晨這才醒過神來,皇後也跟着打趣,“晨哥兒有了這好老師,怕老師跑了,所以才眼不錯地盯着。皇上給晨哥兒找了好師傅,可不準薄待了寧哥兒呢。”

“皇後這話可就錯了,臣妾敢打賭,皇上肯定早就給二殿下找好了老師呢。”曹妃今天描的眉毛似乎太尖細了些,皇後只覺得那眉梢就要上揚得越過額頭,直指鬓角了。

“朕倒是看好了給寧哥兒的老師。永安侯一直照拂他,這麽多年沒有比這甥舅兩個脾氣更相投的了,只是峻平才受了傷,不能操之過急,不過也無妨,波臣得先帶晨哥兒去一趟塞外,也趁這時機替朕好好看看邊疆将士,只怕得到二月末才能回京,到那時永安侯應該大好了,那時便一起去太學行拜師禮吧。”

皇帝思考了一回,又喚崔伯淵,“邺原,波臣現在是大學士,再加太子太傅銜吧。等開了印,就先把這樁事情辦了吧。”

“是。”崔伯淵是吏部尚書兼中書令,原本要高施柏村一頭,但是太子太傅雖然只是個虛銜,但是這樣一來,勢頭上施柏村就要高出崔伯淵一頭,若是崔季陵還在,那自然是不必多慮,但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誰都知道崔季陵素來是紙糊的身子,這下子摔了馬,去了大半條命,他本來就不是個在朝堂上打滾的人物,即便是之後再入朝堂,能有的影響也有限了。這樣比較看來,曹氏雖說丢了兵權,但兵權自古以來就是個惹禍的東西,用這樣的方式被換了兵權走,實在是難得的善始善終了,也算得上是平衡。

施柏村一向是文人首領,這下子下面可真是沸騰了,太子太傅,帝王師,多少做學問的,一生最大的願望,也許并不是經世濟民,而僅僅是能做一回帝王師。這是代表者全國都認同了自己的學術,自己的學說,自己的門人可以以之自傲,自己的撰述可以流傳千古。自古的太傅,不是一代宿儒,便是一朝名臣,雖說太傅的風險極大,砍頭滅族根本是尋常事,但是這誘惑也足以當得上這樣的風險了。

下首的朝臣不禁竊竊私語,這個決定實在是太出乎意料了,翰林院新晉的一批翰林,金科恩科的三甲連同這下面的庶吉士們,一聽聞這個,便立刻打定主意,跟着施柏村身後。施柏村本來就是這一科恩科的主考,是他們的座師,本來就生死與共,休戚相關,這樣一來,施柏村手上別的文臣暫且不說,将來二十年,這朝堂上能新湧出來的才俊們,已經是齊刷刷地站到了施柏村這一邊。這個籌碼不能說不大,皇帝這次為了兵不血刃拿回兵權實在是下了血本,但是兵權拿回來之後,又會不會出爾反爾,或者直接拿施柏村開刀,來挽回略微傾斜的平衡。

很難說啊,坐在上首的六部尚書,禦史,尚書令,統統沒有什麽反應,只是心裏盤算,該吃吃,該喝喝,這實在不是一時半可能想清楚的,還是回去一個人鎖在書房裏慢慢想吧,即便是想得扯破了衣衫扯亂了發髻都不用害怕禦前失儀。

施柏村回了席,剛才那麽一樁事情,桌上的酒菜早已經是冷了,夾了一箸江米釀鴨子,只覺得脂肪全都凍住了膩在舌苔上,根本嘗不出什麽味道,冬天不喝冷酒,他就只能這麽幹往下咽,表面上淡淡的,似乎還在回味,但內裏已經狼狽極了。

就像他做這麽個太子太傅,看起來是萬人羨慕,士林之首,背後的辛酸與恐懼,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吧。

顧晨下來敬施柏村酒,顧晨今日像是魔怔了,覺得施柏村怎麽都看不足,這是他的老師,不出意外,在将來的兩個月之中,他們會朝夕相處,甚至在之後的二十年中,自己将會一直聽從他的教導,與他形影不離,但他就是覺得,此刻是怎麽都看不夠的,就好似娶新婦,哪怕日後有相看兩相厭的時候,但總有時候是相看兩不足的。

他一直期待着有這麽一個人,可以手把手拉着他一起走,但是父皇太高貴,根本不會管這些,舅舅們在塞外,幾年都見不了一面,宗室裏長輩們也是疏離,他曾經在背地裏那樣羨慕顧寧,有崔季陵陪他,但他現在不羨慕了,他有更好的。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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