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孺慕(下)
除夕夜,好佳節。
施柏村回到家中,父母都已經睡下了,身為醫者,上無高堂,不會為了這個苦熬一夜,太傷身體了。只有管家還在等他,執了一盞小小的燈,送他到東跨院,他的書房。
一個人都沒有,施柏村其實是個喜靜的人,當在外不得不喧鬧,他就只能把自己最終将回到的地方弄得格外靜谧些。他的房間裏也沒有什麽豔女娈童,逢場作戲已經夠了,更何況那些人,可能會成為自己的軟肋,或者成為別人攻擊自己的利器。他一直在等待,一個可以大大方方出現在自己身邊的人,忠誠,美好,安靜,妥帖,果斷。
等了這麽多年,似乎是有個模模糊糊的影子了。
管家是他之前的書童,別的大人喜歡帶着個長随,坐轎子,他卻偏偏喜歡騎着馬一個人走,便把家事交給了他,管家為他攏了炭盆,不言不語地就走了。
他就就着那炭盆中的銀絲炭時而爆出的一星半點火光,慢慢點亮了室裏的燈。坐在條案前,沉甸甸的紫檀料子水磨得光滑平整,大理石的鏡心冰冷刺骨,讓他只能端坐着。他從袖中掏出一個小小的香囊,從裏面掏出一小塊奇楠香。
這是那一日拿回來的香中,這一塊是最好的了。他有個好沉香的癖好,沉香是好東西,定神靜氣,心思煩躁的時候,聞聞總覺得安定些。案上有一只前朝仿制的博山爐,不算是正經古董,但也有了些年頭,入宮前那一爐香還未曾燃盡,散發出溫暖的餘香,他掀開爐蓋,撥了撥炭燼,香味有是有,但是已經寡淡了,又添了一片進去,用炭灰蓋上,香味漸漸氲散開了。
聞香識美人,燃着香的時候,他就不喜歡想那些朝堂上的事。但是今天的事,他還是頗有些自得的,帝王師啊,兇險不談,還是先放縱片刻吧。大節下,就是陰謀家也得過個年不是。
室內漸漸暖和起來了,他放平了身體,慢慢靠在椅背上,披上眼睛,從懷裏摸出鑰匙,開了一個小抽屜,摸索出一串珍珠鏈子來。正好十八顆,一顆一顆都渾圓如美人淚,一顆一顆,從食指和拇指之間碾過去。他不念佛,他早就知道,只能靠自己,他只是在想一個人。也不算是很深的執念,只是在這樣的時候,很容易就想起一個人,即便是才拿到手的文玩,也會有三天不想放下手的時候,何況是這麽多年來,第一個似乎放在心上了的人。
愛是什麽,他已經不知道了。最應該好好愛一個人的年紀,已經蹉跎掉了。他只想有個人,像高氏對崔伯淵,又像是薛氏對夏冶平,不管在外面多少血雨腥風,回到家中,總是溫和而平靜的,會有一個人,替他攏上暖爐,點上油燈,磨墨鋪紙,相對品茗,對坐調香。
這樣已經是再好不過了,他的情愛原本就沒有別人想象中那麽熾烈;假裝浪蕩,更加浪費了所剩無幾的熱情,這一次這樣突然的情感,讓施柏村自己也吓了一跳。
只可惜啊,香亦竟不散,人亦竟不來,相思黃葉落,白露濕青苔。人終究不會來,便不應再去想了吧。
施柏村睜開眼,端起香爐,走到窗邊,推開窗棂,寒風讓人瞬間清醒,他又閉了閉眼,終究還是一揚手,将爐中的香燼傾在了窗外。
三更了,衆人皆眠,然而襟懷劍宿乾卻蹲在一道矮牆上,向院內張望。
宿乾那日在大殿下府外跟施柏村作別,還是回了一趟國公府。他雖是江湖人,崔伯淵也許他來去自由,只是他肯為人所用,必然有什麽不為人知的緣由。與崔伯淵作別,崔伯淵本意要贈他百兩黃金,只是他不肯要,只是帶走了來時的一些東西,背着劍便走了。
他不曾帶馬,身上也沒什麽銀子,不願意在旅店投宿,也算是他身懷神功,才能在這樣的天氣裏還在野外露宿,渾然無事。白天裏便在街上打些散工,臨近年節,老板正愁沒有工人,一應的店鋪裏,搬貨上貨,他倒也是不嫌丢了他的大俠架子,也當得上襟懷坦蕩,比一些所謂的武林名宿都要有擔當些,不弄那些劫富濟貧的名頭,到底還是憑着一雙手一身力氣吃飯。
年三十下午,街上已經沒有什麽人,宿遷一個人在街上閑逛,他無家無眷,伶仃一人,這樣的年,過不過倒也無所謂,反而充滿了興致,細細觀看者街巷裏人家才貼出來的年畫,比較哪家的印功更周到,畫風更細致。
突然看見一群綠衣的男子,呼嘯着向前追趕一個少女,已經是臘月的天氣,那少女卻依然只穿着一層單衣,長發披散,鞋襪盡脫,光着腳在冰冷的長街上飛奔。宿遷心中一動,從街邊閃進了一條小巷,遠遠地綴在後面。那少女到底是跑不動了,腳下被冰碴子和瓦片刮得鮮血淋漓,很快便被兩個漢子按倒在地上,一個漢子上去便給了少女兩個耳光,大聲喝道,“想跑,還想跑?你是什麽身份,自己掂量清楚,還以為自己是小姐麽?帶走!”
少女被兩個漢子從兩邊架住胳膊,連腳都架離了地,向前拖着走。少女仍然在掙紮,大聲呼喊。宿遷不明就裏,但他比一般江湖人要謹慎些,不願生事,便又躲進了一條小巷中。誰知那少女竟好像看見了他,沖着他藏身的小巷大喊“哥哥,哥哥,哥哥救我,救我!”
少女的聲音好像鶴唳,凄厲尖銳得好像能刺破他的耳鼓,一直被帶遠了,那聲音還是接連不斷地穿過來,讓宿乾如坐針氈,最終不能克制住自己,還是偷偷地跟了上去,心中有了三分計較,決定若是沒有什麽大是非,便将這少女救出來。
果然,這一群人都是妓院的龜公,這少女只怕又是個苦命的被爹娘賣出的,只是妓院一直到正月十五,都不能開門,這少女為了保住清白身子,才這樣發了瘋地逃跑。宿乾心中哀嘆,入了夜,便準備就這少女出火坑。
終于三更。
龜公們早已睡着了,這個時候的花樓安靜得如同墳墓,虧得他夜中視物如同白晝,發現那姑娘果然被關在柴房,宿乾輕手輕腳用匕首挑開門,姑娘被反綁着雙手,暈倒在柴房的地面上,宿乾暗道不好,也不顧什麽男女之防,直接撫上了少女的額頭,觸手火熱滾燙,想是發燒了。
宿乾輕輕地晃了晃少女,“姑娘,姑娘你醒醒,我來救你出去。”
那少女星眸半張,根本分辨不出眼前的人是誰,張口叫了一聲“父親。”便又暈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