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勤娘子(上)
宿乾一個人還好說,但是帶着這麽個嬌弱的女孩子,身上只有一件單衣,還發着高燒,實在是不能讓她跟自己一起露宿在野外。他身上也沒有多餘的銀錢,即使是在最破的客棧住一晚都是不可能的,況且會被別人詢問,到那時他倒不擔心自己會沖不出重圍,只是他一向不喜歡張揚,不願意冒這個風險,也不想就這麽讓這個女孩再置身險地。
思來想去,宿乾實在是無法可想,他輕聲喚了兩聲那位姑娘,可是那少女竟是雙眸緊閉,顯然是陷入昏迷。宿乾暗道一聲,得罪了,便用柴房裏的捆紮柴火的草繩将姑娘縛在自己背上,帶着姑娘飛身出了院落。
他此時倒是後悔了,當初為何不曾要了那匹日行千裏的寶馬,此時便覺得縱然是有頭驢都是好的。他自诩持身方正,為人所用時尚不失自己俠客本色,讓他這時“劫富濟貧”,先借頭驢馬來,他也是做不到,反而後悔起當時沒有那“寶馬贈英雄”的豪情。
背上的姑娘呼吸短促濕熱,一點一點急促的鼻息噴在他的後頸上,先是溫暖,但是在冬天的夜裏很快就變得冰涼,饒是他也覺得有點受不了,這姑娘的病實在是不能再拖了,自己這麽漫無目的地在房檐屋頂上來回,也不是辦法。又思忖了片刻,還是決定了,總是救人要緊的。
他先背着姑娘,用輕功跑到了驿站,年下各省沒有奏章送上,驿丞們也都回家過年去了,驿站空空蕩蕩,倒也不懼有人來盜馬,但也到底是天子腳下,總比平常地界要安穩些。于是宿乾從馬廄中牽出一匹母馬,又将自己衣裳脫下,裹在姑娘身上,說一聲“得罪了”先扶姑娘,自己随後也上了馬,赤條條一個精壯漢子騎在馬上。他并沒有想到別的什麽去處,京畿附近他也并沒有什麽故交,在這個地方,他只有一處可以落腳,那便是京城的承平公府了。
等他們一路奔馳到京城門外,已經是平明了。玄鶴朝正月初一總是有個規矩,正月裏頭三天,還有正月十五,城門都是不關的,這倒是給了他們一個便利。新年的頭一天,即便是販夫走卒也不會這麽早就出來謀生活,京城的街道平坦而空曠,空氣中混雜着鞭炮燃燒後的火藥味,混在清晨濕潤的空氣中,倒是有一種別樣的滋味,驿馬寬闊的四蹄叩着青石的街面,一點得得的馬蹄聲在街巷中帶出一點點漣漪般的回聲。這個時候的京城還在沉睡,很少有人見過這座城市此時的面容,在最繁華鼎盛的一天過去後,在新的熱鬧的一天開始前,她靜靜沉睡,安詳慵懶,但洗盡鉛華的美人,也是美人,反而更加可親了。
宿乾無心欣賞這些個,他是個武人,這些細微的變化,不在他的考慮之內,他只是能感覺到身前那姑娘的狀況越來越不好,面色已經潮紅到了吓人的地步,他聽得見那姑娘的呼吸聲中已經帶着粘滞的痰音,斷斷續續令人心驚。他不敢在街頭縱馬,只是盡量快的向着目的地行進,但是又刻意控制着速度,連那匹驿馬都有些不滿地發出低嘶。好容易到了內城,達官貴人們一夜的飲宴似乎才剛剛結束,晨光熹微,這裏卻顯得比外面更加死寂,宿乾怕再耽誤片刻,只怕是要被人撞見,終究還是加快了速度,日出之前,到了承平公府的後門。
他并沒有進門,只是轉向旁邊一處小小的院落。承平公府待下人極好,累世的老仆,總會被後輩們當做長輩敬重,他不算是承平公府的奴才,雖說平時都是長随樣子,承平公并不曾薄待他,讓他住在這小院裏,這小院便是承平公府恩養老仆的地方。有一位前代承平公夫人的陪嫁侍女,姓劉,她終身沒有嫁人,在這府中竟也是極高的輩分,國公夫人憐惜她終身未嫁,讓子女們都叫她大姐姐,年老之後她也住在這裏,幾個丫鬟照顧着,比平常人家的老太太體面得多。
宿乾與這老太太從前比鄰而居,這老太太是孤拐脾氣,不肯讓小丫頭們跟在身邊,只一個人在這院裏住,而宿乾閑時常與這老人話話家常,老太太卻也對他青眼相待,只當做兒孫般。老人向來起得早,宿乾牽馬進院的時候,老太太已經起了床在點香敬菩薩了。馬蹄的動靜可不算小,老太太聽見了,但還是磕完了頭,念了段經,才慢條斯理地起來,也沒回頭,“回來啦?留我這孤老太太一個人過年,實在是大俠啊。”
老太太穿着對襟的銀青色鼠襖,下面是一條墨綠的哆羅呢的裙子,慢慢從墊子上起身,又向菩薩拜了兩拜,這才轉過身來,看見宿乾坦着上身,渾身的汗水蒸騰,在周身散出一陣白氣,臂彎又躺着一位少女,着實吓了一跳。
“我的菩薩,這是怎麽了?快到裏屋去,讓我看看。”
屋裏炭燒的很暖,少女一直緊縮的眉頭似乎松開了些。老太太也不顧別的什麽,直接讓宿乾把少女放在自己床上,掩上一層厚厚的棉被。
“這是造的什麽孽喲,這麽好的姑娘,怎麽凍成了這個樣子。”
“大娘快看看,這位姑娘這是怎麽了。”
老太太搭了搭姑娘的脈,這女孩子瘦骨嶙峋,手腕子冷得像死透了一樣,青白顏色。“可是不好了,風寒入肺,只怕要落下病根的。”老太太讓宿乾去西廂房裏燒一壺水來,自己細細地打量這姑娘。
這姑娘看起來也就十五六歲的年紀,甚至還要更小些,此時臉燒得通紅,還有不少髒污,看仍看得出是個美人坯子,再看她的衣着,宿乾只看得出這姑娘穿着一身單衣,老太太可認得出,這不是一般的衣服,是一件用蜀錦中最好的一種裁作的中衣,不是大富大貴的人家,都穿不得它,又從脖子裏摘出一枚玉牌來,用紅繩拴着,是好人家為了給小孩子拴住命特意去求的那種,上書一個“勤”字,這姑娘的名諱只怕就是這個“勤”了。這樣一個姑娘,怎麽會只穿一件中衣,又身上帶傷,在過年的時候被眼前這個莽漢帶回來呢?
老太太一聲嘆息,将玉牌又放了回去。又去看這姑娘的一雙腳,被瓦礫劃得皮開肉綻,血肉模糊,顯然是赤足狂奔過。
宿乾此時已經燒完水回來了,他聽老太太說不好,不禁心中惶急,若是因為自己害了這姑娘一條命去,定然要抱憾終身,燒水的時候用了內力,,片刻功夫就好了,回來時正好望見老太太正在給這個姑娘掩上衣襟,一錯眼便看見一片雪白的肌膚,登時吓了一跳,把個三尺大漢羞得滿面通紅,若不是怕水冷了,只怕還不敢進屋。
老太太指使他把水倒在銅盆裏,又催他去燒水,自己用一條布巾,細細将姑娘的面容擦拭幹淨,果然是冰肌玉膚的美人,給蒙塵的美人洗臉,就好像解玉,一點一點顯示出驚心動魄的美來,老太太将那一張臉拭淨了,竟有些失神,并不是說這姑娘真是美到豔絕人寰了,只是覺得這張臉有種說不出的熟悉,細細揣摩了一回,竟有些失色。
這姑娘,眉目間有幾分像現在的皇後,但是氣韻間卻更像顧寧的母妃,當年皇後在府裏的時候,為什麽認定了要扶今上上位,就是因為呂律俊的父親,先代承恩公認定了那是國母的面相。現在這個姑娘,只怕日後也是貴不可言的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