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谪仙人(上)
沙暴來時是正午,但現在卻分不清楚是什麽時候。顧晨滿腹的心事,默不作聲。燃着火堆,但是還是覺得一陣陣陰冷,外面的溫度該是已經降到極點了。
“大殿下,不用着急,等明天若是天氣轉好,我們便啓程,這裏離大寧駐地不過百裏,一日即達,斷不會出差錯。”
顧晨出生到現在,倒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他之前并沒有這麽直接的面對死亡的時候,他也從來沒有過這麽接近死亡的時候,是個人就會怕,何況他并不能算的上是飽經風雨,見過的那些宮廷中的,政治上的,那些不上臺面的委婉的厮殺與不得人知的陰私,在自然的狂暴的摧毀與破壞力面前竟然顯得不值一提了。自然的力量是根本無法抗拒的,浩浩蕩蕩地來,直接傾軋過去,不給你反映的時間,不給你反抗的餘地,一切的抵抗只是徒勞,只能被無情的摧毀推倒,所剩的只有逃跑,狼狽地逃跑,滿身狼藉然後感嘆,是上天饒了我這條命。
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是他之前從未有過的。
經驗可以積累,人脈可以培植,他有個好師傅,他覺得自己缺失的一切都可以通過時間來獲得,使自己被打磨得更具有競争力,更有才能,更光彩奪目。但如果沒有時間,一切就在此刻戛然而止,那麽一切的抱負,一切的期許,對于感情的期待,對于未來的向往,都只到這一刻,然後土崩瓦解。
剩下什麽,不過是母親的哀泣與一塊冰冷的石碑。他仔細想了想,覺得很好笑,他實在是不知道,屬于自己的那塊碑上會寫上什麽,或者說,要用多大的一支筆寫出多大的文字,才能将他那塊依制高一丈二尺,寬六尺的墓碑寫滿呢?
顧晨不願意說話,他覺得這個時候說話可能會丢臉,因為他被吓着了,他害怕,他怕自己此時開口會帶着哭腔。分明之前生死一刻的時候倒不覺得害怕,但是這時候,回想起來倒知道害怕了。
施柏村打量着顧晨的臉色,這孩子還是歷練得不夠啊,這個年紀,要求他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實在是為難他了,小臉吓得煞白,在火光的映襯下才略微顯出一點可憐的紅色,束發的金冠有些歪,一顆珠子在暗處盈盈地發着光,他相信這孩子會成為一顆夜明珠,能夠在青史上閃光的,但是此時,不妨愛護他,安慰他。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施柏村甚至覺得自己身上還為皇帝負擔了父親的責任。
顧晨坐在一件大氅上,是羽林郎脫下來鋪在地面上的。羽林郎的穿着向來不惜工本,這些兒郎們也個個都是鮮衣怒馬,錦衣玉食,這一件大氅外面是厚重的雪青呢,內裏襯的的是純黑的貉子皮,現在鋪在地面上,好大一張皮毛朝上,顧晨和施柏村都坐在上面。顧晨不願面對侍衛們,此時便面朝施柏村,斜簽着背對着火堆,施柏村想了想,伸出的手僵了一下,還是将顧晨圈進了自己懷裏,顧晨竟沒有掙紮,很溫順地伏到他的懷裏,頭枕着他的肩膀,手死死抓住他的衣角,跟剛才一樣。
跟剛才一樣,顧晨的手緊緊拽着施柏村的衣角,以致有些神經質的抽搐。剛才他就是這樣,拽住了他的衣角,就好像拽住了救命的稻草。他頭一個跳下來,不知道深淺,狠狠摔了一跤,順勢滾到了一邊,地面又冷又硬,摔下來時騰起的煙霧帶着腐朽的氣息,嗆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恐怖的風聲,地面巨大的震顫,仿佛馬上就要塌陷下來将他活活埋在下面,掉落的土塊砸在他的身上,塵土嗆進他的肺葉,肋骨跟着一陣陣劇痛,如果此時,頭頂上的地面真的塌了,他便會被砸死在底下,從此天上地下,再也找不找他,連立一塊碑都是妄想了。
這種死法,太不體面了。這是亡國之君的死法。
所以他還活着,雖然幾乎可以用茍延殘喘來形容,沒有食物,沒有飲水,只有一團火,一群年輕人,和一個老師。他無比相信,老師一定能帶自己走出去。他就是他的救命稻草,一點都沒有錯。
顧晨的頭枕在施柏村肩上,施柏村剛才解了大氅,覆在兩個人身上,加上有火堆,倒也是不冷。顧晨眯着眼睛,看施柏村衣服上的繡花,他這個太傅居然很講究,先前倒是不曾看出來,這時候挨了近了,倒是能看見他身上的衣襟領口,均繡着細小的蘭花,密密匝匝繞了一圈,肩上有一條線,順着到肩膀上去,是用白色絲線繡的忍冬紋,白衣服上用白色絲線繡花,實在是妙人。他的身上有一種微妙的香氣,被火的溫度熏出來一點,又被塵土與腐朽的味道混雜了一點,顧晨側過頭來,映着火光,可以看見施柏村的頸子和發根,雪白的與烏黑的,界限分明,條理明晰,經過剛才那一場,他的頭發竟是沒有亂麽?
就這麽胡思亂想着,倒是定了心神,從先前那種無法言說的驚懼中恢複過來,倒是像重生了一般,現在便是一個小孩子,對眼前看到的一切東西都充滿了興味,仔細打量着,心中充滿了一種好奇與探知帶來的歡喜。這種感覺,實在是很奇妙。
施柏村聽見耳側顧晨的呼吸漸穩,便輕聲呼喚“殿下,殿下,想來也已經是掌燈時分了,殿下若是困倦,便在這裏先将就一夜吧,臣在這裏守着。”
顧晨感覺到施柏村要放手,竟條件反射似的一把狠狠抓住了施柏村,“不,太傅,你陪陪孤。孤覺得,好怕啊。”
顧晨原先不曾打算用這樣綿軟的口氣,他也曾想過,自己此時是不是該穩重端莊的一個人躺下,躺在黑色的貂皮大氅上,身上再蓋上一件,就好像棺材裏入殓的屍體一樣,不哭不笑不動。但他又怕自己待會會後悔,就更加不看出言挽留,倒還不如此刻先軟語溫言,借這懷抱來用用。
施柏村沉吟了一會,“好,臣在這裏,殿下安心睡吧。”施柏村命令侍衛們離顧晨和自己一丈,背對着他們圍成一個圈,盤坐在地上休息,自己攬着顧晨,坐在火堆邊上。
顧晨很滿意,先是在施柏村懷裏拱了一回,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後來又覺得不稱意,幹脆頭枕在施柏村大腿上,手裏還攥着施柏村的袖子,又拽的累了,又逼施柏村跟自己一起躺下,說了一堆君臣大義貌似公正其實都是私心的廢話,終于心滿意足的睡着了。
顧晨睡得很熟,絕境之下的睡眠,反倒有一種從容不迫的滋味,施柏村的袖子牢牢地在他手裏,在他夢裏,他牽着一根春日裏最細嫩的楊柳枝,然後在柳蔭中遇見了一個人,在夢裏那人的面目不免有些模糊不清,但他心裏知道,那實在是極美的一個人,他可以清晰地看見,他烏黑的發根,雪白的脖頸,可以聞見他身上奇妙的香氣,可以看見他身上用白色絲線繡成連綿不斷的忍冬花紋。
他是那樣抑制不住對他的渴求,以至于做出了什麽事情都不在意了,反正是在夢裏,不是麽?那樣漂亮的衣服,一點都不忍心毀掉,但是衣帶又是那樣的繁瑣,讓人實在是耐不下心。是結心腸不如結衣衫,還是結衣衫不如結心腸?原來這衣衫是那樣的麻煩。纖長的脖頸像鶴,下颌有着高傲的弧度,鎖骨又漂亮的像菩薩,一點一點舔舐過去,卻一點都不知道滿足。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