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榮華(上)

夏樊走到蠡軒的時候,還冷清得很。沒過十五,京中的勾欄都不開門,何況還是大白天,扣了門,一個過了半百的老婆子來開了門,“夏大爺,蓉兒還沒梳妝,煩您先等等。”

一個聲音從裏間一箭射過來,清脆幹淨,“不必了,讓大爺進來吧。”

這裏本來就是潞國公府的私産,只是年深日久,沒人糾纏來處,便在這裏做了楚館秦樓,取名蠡軒,只一個姑娘,是他親自從江南挑上來的,當年不過是一個賣身葬父的漁民的女兒,現在被調教的千金不過一面。

屋裏極暖,錢蓉是南邊來的,又是纖纖弱質的女兒家,比一般南方人還更要不禁凍些。追捧她的人裏不缺達官貴人,有個內務府的老爺,竟悄悄地将進上的炭裏撥出二百斤給她,而宮裏的貴人,一個冬天所能分到的份例也不過是這個數了。

錢蓉穿的的确是随便,一件油青色的長長的襖子,起了絨面,一直拖到腳上,整個人包的鼓鼓囊囊,根本看不出身段,頭上也不曾梳髻,家常的鬟兒都不曾綁一個,只是用一塊頭巾将頭發随便一兜,那也不是一塊正經頭巾,她也不挑,只将平日一塊松花紅的大手帕用上,在額上系了一朵花。

“我只當是是騙我,誰知到你竟是當真不梳洗。”夏樊看她這一身打扮,不禁笑了出來。

“大爺這就錯了,我只是不打扮,但也不曾真正蓬頭垢面地來見您,只是沒有脂粉,沒有釵環,大爺這樣就認不出了麽?”

“那倒是不曾,你更邋遢的樣子我都見過,這樣清水臉子倒是見的少了。”夏樊直接拿過她桌上一只甜白的執壺,倒了茶來喝,喝了一口卻覺得不對,“你往裏面摻酒了?還是這本就是酒?”

“大爺想來是喝醉了才到我這兒來的,分明是酒壺,怎麽能不是酒呢?”錢蓉坐下,從一旁的黑漆食盒裏端出一個攢的果仁,一個攢的蜜餞,還有幾碟糟鴨雞爪之類的小菜。“本來準備跟媽媽喝上一盅,大爺您卻來了,真是不巧。”

“我來得不巧,那我走便是了,留你們母女團聚。”

“可不是這個意思,只是不巧,大爺最喜歡的鴨舌,昨兒個叫我吃光了,今日便沒有了。”

“鴨舌有沒有倒不要緊,有丁香舌倒是可以嘗嘗。”

錢蓉伸手打了夏樊一下子,紅潤潤的一只手只是從他的發冠上擦了過去,又笑嘻嘻地坐下來各倒一杯酒,“大爺這個樣子,那麽正經地說不正經的話,讓國子監先生們看了,可真是要瞎了眼了。”

“你怎麽知道,他們就都是正經人?說正經的,有丁香舌嗎?”

“沒有,沒有。”錢蓉嬌嗔,扯開嗓子喊外面的媽媽,“媽媽,大爺想吃丁香鴨舌,可是沒有了,麻煩媽媽去買些來,若是有新鮮的西施舌,也不妨買些回來。”

那個老婆子原是潞國公府裏一個廚房裏的執事,因為是南方人,被派過來照顧錢蓉。“我的姑奶奶,丁香鴨舌倒是好辦,但是這西施舌可難辦了。

“那媽媽就不拘什麽海鮮河鮮的,買一點回來就是了,我跟大爺喝酒,看看還有沒有好的梨花白。”

那老媽子應聲出去了,錢蓉還是嬉笑着,抓一把蜜餞到夏樊眼前,“大爺你吃不吃?”夏樊卻沉了臉色,“蓉兒,你這是有話要跟我說。”

“蓉兒能有什麽話,不過是些飲食男女,大爺想聽家國社稷,我這裏可是沒有的。”

“蓉兒!”

錢蓉收了嬉笑臉色,“大爺別惱,蓉兒心裏想的是什麽,大爺知道,不必蓉兒多說。”她一張清水臉子,更加顯得眼睛大而黑,皮膚白如脂,可憐巴巴地看着他,眼睛裏像盛了一汪太湖水。

“蓉兒給大爺彈首曲子吧。”

錢蓉彈的是《五湖煙》,夏樊沒有說話,靜靜地聽完一首曲子,站到錢蓉身後,撫摸她的肩頭。錢蓉的聲音碎珠濺玉一般,“蓉兒一輩子感念大爺的恩德,一輩子記得大爺的好,要不是大爺,蓉兒現在根本不知道在什麽地方,被人糟踐了,或是連個全屍都沒有,孤伶伶地飄在亂墳崗上。蓉兒現在很好,只是未免有些癡念想,大爺不用生氣,蓉兒只是想想,并不會影響什麽的。”

“蓉兒,你不必謝我的。看來,這樣是比流落要好些,但那樣你起碼還能有個盼頭,會有良人替你贖身,但是現在,走到這個局裏,你就是一步都逃不掉,一點都躲不開,一個不小心就是粉身碎骨,完全沒有回頭的路。”

“蓉兒明白,鸱夷子皮的故事,蓉兒聽過。”

兩人俱是無言,幸而鴨舌買到了,便相對“嚼舌”,倒還是不錯。

崔伯淵跟夫人高氏正在後宅談些閑話,長子年前寄來的家信,到了正月十五才傳遞到老夫婦手上。崔伯淵拆信封的手不免有點抖,信封上長子的一筆行楷,潇灑的不得了,當年在京中,也被人稱為天下行楷第二,甚至連他的父親叔父都比過去了,上面只剩了個永恒的第一,皇帝陛下。然而誰又知道當年為了練出這筆字,自己逼着尚在髫齡的孩子寫禿了多少支筆。用銀刀剔開口子,信很厚,他平素是不寫家信的,山長水遠,寄一封信實在是太損耗民力物力了,再說,政治上的情況,在朝廷上的公文裏都是有的,也就無所謂贅述了。年節裏請安的信,也寫的多半是些心得,崔伯淵坐在窗戶邊上,對着太陽看,又不免覺得目力有所不及,只能從抽屜裏請出一副夾片水晶眼鏡來。厚厚的一打紙,一大半是烏絲欄,還有一小半是花箋,于是把那小半花箋遞給早已翹首以待的夫人,自己對着太陽光琢磨長子這一年的得失來。

然而今日未免有些不同,往常一向安靜的夫人竟是掩不住喜色,“老爺,老爺,咱們要抱孫兒了!”崔伯淵還不曾反應過來,“你說什麽?”

“阿琸信裏說,咱們大兒媳婦有了身孕,已經有了五個月的身子。”

“這是好事,好事。”老人都是喜歡孩子的,尤其是隔代的,更是寵到了天上。崔伯淵雖說上有老母,下有幼弟,加之老妻相伴,但總也少不了那一點沒有兒子陪在身邊的遺憾。

“老爺,你看是不是什麽時候,把阿琸調上來?在那種窮鄉僻壤,我可怕窮壞了我的小孫孫。”高氏已經在心裏盤算,要給未曾出生的孫子準備什麽衣物,洗三的時候要請什麽人,要打多少新鮮花樣的金銀錢,要找什麽樣的奶媽子,覺得有太多事情要做,真是一刻也停不得。自己有空還得回趟娘家,大兒媳婦是自己堂哥的女兒,也是高氏的小姐,這樣的大消息,高氏那邊的老太太不能不去告訴。

崔伯淵不是沒有動這個心思,阿琸殿試傳胪,不及三甲榮耀,但也是不錯,當年若是進了翰林院做翰林學士,或者在門下做個執事,沒有哪一樣不是錦繡前程,然而自己卻明裏暗裏勸着讓他們到外地做官去,離了京師,雖說也是對他們的保護,但是到了真正用人的時候,又不免有些捉襟見肘,加上小孫子又要出生,年長的兒子他是舍得扔到那十萬大山中去的,但是這白白軟軟的小孫孫,實在是舍不得讓他在那凄涼之地長大。

想想兒女本是父母的緣分,這一輩子的緣分都是上天注定的,錯過了這一世,下一世想要彌補是再也尋不得的了。想來自己當年的選擇,把兩個兒子都往貶官才去的地方逼,着實是顯得有些不惜緣分,不近人情了。他想起了宮宴時因此被夏冶平嘲笑,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實在是“罪有應得”,夏冶平到底還是有他的道理在的。

作者有話要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