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俱來(上)
“天已經晚了,仙子明早再去見他也不遲啊,更何況他是個瘋子,言語間說不定多有沖撞,不如我跟阿是今晚先接他上來,明早仙子再見他可好?”阿女勸呂萱,呂萱只是流淚,越是積年的舊傷,痛起來就越是直入心肺。呂萱被自己的眼淚吓住了,木偶一般站在露臺上,阿是掏了帕子,輕輕在她臉上擦拭,越發顯得整個人如同玉雕瓷塑,甚至要發出皎潔的光來。
阿是重燃了一爐香,打理好了床鋪,服侍呂萱睡下,自跟阿女下山接申不二去了,那瘋子居然好端端在茅舍裏呆着,并沒有去別的地方,于是阿是便将他安置在靈仙宮廊下的廂房裏,教他一些禮儀規矩,預備着明天叫他去見仙子。申不二雖說時而瘋癫,時而癡傻,但是也許是到了熟悉的地方,雖然殿宇亭庑,已非昨日,但是心中卻好像明白了些,人也顯得機靈了。
呂萱睡得沉,但是醒的也早,在榻上輾轉,只覺得寒氣從腳底一點點上來,直逼到心裏。她喚阿女,阿女卻不曾答話,原來今日在內間值夜的是阿是,先倒了一盞茶,服侍呂萱漱了口,便看見在外間的阿女匆匆披衣進來,“這是怎麽了,怎生醒的這樣早?”
“我睡不着了,你打發人,把申不二喊來見我。”呂萱漱了口,絞了帕子淨了臉,绾了個道士髻,披着一件鶴氅坐在牙床上,阿女匆匆地去了,片刻便引了申不二進殿。
申不二是道童,但是靈仙宮中并沒有道童的衣服,再向下去找,也沒有他這個年紀能穿的,于是只能胡亂借了一件與他身量相仿的年輕道士的衣裳,也給他梳了個道士髻,只是不曾戴冠。他的頭發許久不曾剪過,如此這般便有大半披在腦後,但從面目看,也算是個清俊道士了。
“我問你,你可是先仙君座下的左仙童,叫申不二的。”
申不二笑了一笑,眼珠子卻不轉,整個人呆了一樣,“仙君,不二又見到您了,真好。”
“胡說什麽!仙子,切莫與他計較,他是個瘋子。”阿女連忙拉着申不二下跪,然而申不二卻盤起了腿,是打坐的姿勢。阿是也忍不住出言斥責,“仙子面前,怎能如此輕狂!”
然而卻沒有什麽反應,申不二盤着腿,帶着笑,仰着頭看呂萱,阿女怎麽喚他,他都不應,阿是心裏有個念頭,她被這個念頭吓了一跳,還是伸出手來,将手指探到申不二鼻翼下,試探了一番,覺得不對,又将手指按到他的頸側,數了幾個瞬息,被蟄了一樣收回了手。
“仙子,申道人,屍解了。”
“屍解了?好啊……這樣子,就真的沒有人知道,那天發生了什麽了。”呂萱不驚不懼,申不二還帶着那個詭秘的微笑,直直地看着他,站到呂萱身後的阿女看到這個眼神都不免有些打顫。
“是我的錯啊……”沒有預兆的,一行眼淚就下來了,“哥哥在的時候,冬天裏最喜歡穿鶴氅,吹簫引鶴,真正是神仙一樣,這樣看來,是我這身衣服害死了他呀。阿是阿女,好生将申道長的法身安置了,我會上表朝廷,為他求一個真人的。”
呂萱不願再說話,斜倚在胡床上,冬天天亮的晚,臨近元宵佳節,現在一輪明月正挂在天上,人月兩圓的好日子,真不知道這輩子還會不會有了,縱使相逢,當年共我賞花人,如今檢點無一半。
未央今日起的絕早,明日才是元宵節,但十三上燈,燈市早就張羅起來了。即使咋白天裏,也有人家在家門口潑水成冰,施以彩繪,做成冰燈,俱是五光十色,令人目不暇接。年前她就将顧寧捎回來的那匹絹子送到尚衣局,奈何那件料子實在是不算多,只裁得一件小襖,前幾天送來便試了,覺得漂亮的不得了,今天便穿在身上。前日就向母親求了恩典,要今日出宮,跟顧寧一起看看民間燈市,皇後心中雖然有幾分不願,但是那層窗戶紙到底不能讓她來捅破,她也只當是兄妹之間,小孩子之間要好,若是真阻攔什麽,倒是讓別人瞧笑話了。過了這麽幾日,未央是頗後悔自己當日絞了頭發的,畢竟是十幾歲的小姑娘,從小嬌生慣養的,從沒有過什麽不順心的事情,碰上這麽一樁無處可說的少女心思,再心痛也是要注意衣裳打扮的。譬如說今日,她想去見哥哥,原本可以梳飛仙髻,但是由于少了一半頭發,只能委委屈屈胡亂盤起發髻來,內府新進的步搖根本簪不上,若不是要出宮見哥哥,真是不願意出門了。
“你先到二殿下府上,說我要出宮,讓他陪我去燈市逛逛。快些去,越快越好,這個賞你。”未央将那支簪不上的步搖放在侍女手心裏,片刻又變了主意。“不成,我這個模樣,還是別去見他,這不像個樣子。”她對着菱鏡,仔細照了照,覺得怎麽都不對勁,她宮中的宮女,從未有過像當日太後宮中嬷嬷那樣的好手藝,她這樣早的起床梳洗,又不好到太後宮中去打發人來,只能委委屈屈,來回折騰,于是梳了大半個時辰的發髻,只是抽出一根壓鬓釵,整個都散去了。
“重來重來,青鸾,你跟我說說,現在還有什麽時興花樣?”
叫青鸾的正是先前未央要打發去傳信的宮女,青鸾執了一把玉梳,細細為未央重新打散了頭發,梳理齊整,缺了的那一邊突兀的少了五寸有餘的青絲,任是手最巧的梳頭娘子都要費上半天心神,何況是她們這些宮女。
“公主,奴婢聽說,現在貴戚女子喜歡将頭發全束起,戴花絲冠,冠上再插钿頭簪子,或是插兩只步搖,據說是從北地傳過來的時興發式。”
“是嗎?我怎麽不曾聽說過?看來我這半年離了京城,真是不知道時興裝束了,若是這樣冒冒失失出去,定要叫哥哥笑話了,哎呀,之前我還梳的是舊發式,一定已經給他笑話去了,快快,攏發。”未央一頭青絲披散在腦後,自己在妝奁中翻找,她今日是一件大紅的襖子,就要配十足濃豔的才壓得住,佩玉從內府新進的首飾裏找出一頂金絲編織的花絲冠,青鸾為未央梳了發,用發冠罩住,便看不出來有異,未央終于找到了心儀的發式,是兩支純金打制的花葉蟲草的步搖,配上大紅的短襖,這樣一身裝束,又幹淨又利落,不穿裙,穿馬褲,再蹬上一雙小皮靴,一笑便帶出一點嬌嗔。
“青鸾,你先去二殿下府上,告訴他,我要出宮讓他陪我逛燈市,你問他什麽時候有功夫,問完了再回來回禀我,我再出宮。”
“是。可是公主,那樣的話,何必這麽早起,苦了自己?”
“糊塗,怎麽能叫哥哥等我,你先去,過半刻我就騎馬出宮,這樣你回過話,我人就到了,哥哥才知道我要來,下一眼就看見我了,一定歡喜的不得了,快去。”未央的臉上帶着一點少女嬌羞的意味,但是更有一種理直氣壯的撒嬌包含在其中,“快去,快去。”她一疊聲地催促小宮女出宮,并沒有發覺,太陽才剛剛在角樓上露出半個影子,宮門還沒有打開,東西長街上靜寂無聲,只聽見麻雀跳過樹枝,一點些微的聲響。
青鸾出門到不至于撲空,顧寧已經起來了。他跟顧晨雖然不曾正經有過太傅,但是經筵日講,也都是當世大儒,每日四更也要起身。開了府,崔季陵也囑咐他,斷不可斷了這規矩,即便是元月裏,他也照樣四更便起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