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俱來(下)
青鸾到了府門外,顧寧那時正在書房跟幕僚交談,那是個很俊秀的年輕人,可惜上一科不第,崔季陵喜他才華,只是時運不濟,悄悄派人籠絡住了他,讓他先在顧寧府中做幕僚,那年輕人是蜀中人,風采神韻俱佳,若是運氣到了,也定然是個不輸當初施柏村的風流角色,只是在顧寧府中,倒有了些“不能輕易抛頭露面”的顧慮,比閨閣小姐還要難過些。顧寧也喜歡與他交談,一來都是年輕人,算是平輩,到底比跟舅舅這些長輩要輕松些,二來這少年實在是好學問,好人品,好才華。此時兩人正在閑話蜀中元宵舊俗,忽然聽到老宦官在階下喚殿下,這老宦官是原先皇後宮中人,叫黃瑛,原先是永壽宮宮中總管,顧寧是他看着長大的,顧晨出宮建府,皇後便将他派了出去,為顧寧協理事物,倒比長史之類妥帖得多。顧晨很敬重這老人,一直以“阿翁”相呼。
顧晨推開門,“阿翁,外面冷,有什麽話進來說吧。”
“殿下,娘子遣了人來,就在外面,說娘子想跟殿下去逛燈市,問殿下什麽時候有功夫,問清楚了她再出門。”
“哦,什麽時候這麽懂禮數了?也知道先來問問哥哥有沒有功夫,看來臺山不曾白去。”
“可惜呀,今日京中士子在湖邊結社,一時風雅之至,我費了如許口舌才将殿下說動,竟要與我同去,奈何殿下要陪公主去燈市,只能作罷了。”
顧寧朗聲笑道,“阿卿這句話,好大的怨氣啊!罷了,難得她問我一次,我也回絕她一次好了。三月會試,過了今日,只怕京中的士子是在沒有心思結社,只管皓首窮經。阿翁,就說我身體不适,回了娘子吧。”
“是。”老奴恭順地關上門,青鸾正在月亮門外等着消息,之間不過一箭地,那老奴卻因為冬日裏穿着厚重,或者有心拖延,走得格外緩慢,青鸾心知自家主子早就策馬出宮,這時候只怕離府上不到一條大街,生怕自己未能及時傳到話而被責罵,大着膽子上前幾步,攙扶起老宦官,“好爺爺,殿下怎麽說?”
“小青鸾,這差事可不好當啊,殿下今日身子不爽利,不願出門,讓你回去跟娘子說一聲,還是等明日到宮中一起觀燈吧。”
“啊!”青鸾不禁驚呼出聲,“這可怎麽好!娘子,娘子已經出宮了!”
青鸾才扶着老人出了院門,便看見兩個小黃門前來回禀,“禀爺爺,娘子牽馬到了正門,正往裏來見殿下。”老宦官也不禁失色,“我的娘子,怎麽鬧出來這麽一出!”
未央在府中,真好似入無人之境,顧寧的宅子,她幾乎比自己的宮殿都要熟悉,她披着一件猩紅的呢子鬥篷,出了寸餘長的風毛,襯得面龐秀致,描畫不出,手上執一支馬鞭,正要進門。
“青鸾,叫你去傳話,怎麽半天都不曾回轉,要是你誤了時辰,我看不了燈,可是要罰你。”青鸾慌亂地攥着自己的袖子,幾步疾跑到未央身後跟着,只敢盯着自己的腳尖,老宦官站在月亮門前,走不是,攔不是,到真不知道遇到這種情狀該如何處理了,縱使他是積年的老宦,也不曾遇到過這種事情,好好的哥兒娘子,先來親的跟一個人似的,他今日回話時就覺得顧寧不大對,還正為青鸾擔心,誰知到麻煩就自己找到了門上。
“阿翁,近來可好?哥哥好不好?”
“娘子萬福,老奴一把老骨頭,托二聖的洪福,倒也康健。”
老宦官不敢離開,只能站在月亮門前,“阿翁你做什麽要擋着門,我要進去見哥哥。”
“娘子,殿下近日有恙,娘子保重玉體,還是改日再來探病吧。”
“哥哥病了?嚴重嗎?那我更要去看他!”未央伸手去撥老宦官,老人不敢阻攔,也知道阻攔不住,只得讓路了。
未央到了門前,才準備推門進去,卻聽見了陌生男人的說話聲音,她心下奇怪,但守着禮數,并不曾進門,只在門外聽一聽,看看哥哥病中,還要跟誰說話。
那陌生男人的聲音聽起來也不過二十許,帶一點南方口音,“殿下真的舍得抹了公主的面子,去詩會而不去燈會?”
顧寧的聲音清朗溫潤,“那有什麽面子不面子的,自己兄妹哪裏還講這些。先不論這次詩會機會難得,将來的俊傑們多半要在此時亮相,小舅病着,我若是不去,哪能先替朝廷物色良材,使天下英雄,俱入我毂中呢?再說我這妹子,她人大心大,我漸漸是纏不過她了。她如今年紀不小,将是議親的年紀,我做哥哥的,雖不說為她物色良婿,但是避嫌總也是要的。”
“殿下說笑了,殿下與公主是嫡親兄妹,哪有什麽避嫌的說法?”
“可我這個妹妹呀,”顧寧伸出手指點了點頭,“這裏總有些癡想法,原先我年紀小,也陪她一起瘋,但現在明白了些事理,覺得那是萬萬不可,我跟她兄妹情深,又不忍斷然拒絕她,只是這樣拖着,不像樣子,對她以後擇婿,也是不好。阿卿,孤這可是推心置腹的大實話,幹系重大,你可得給孤守口如瓶啊。”
“臣省的,慕孺之情,人恒有之,公主只不過是對殿下多眷戀了些,公主和殿下自小一同長大,這樣是應當的。”
“我只當她也是這樣想,便少一樁禍事了。只是母後已經瞧出些端倪,我斷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快刀斬亂麻,長痛不如短痛,都是粗淺有明白的道理,只希望她也明白就好,将來擇個貴婿,也不枉我做哥哥的,處處為她籌謀。”
未央在門外聽着,禁不住淚如雨下,自己修身修心都忘不了他,已經下定了決心就算拼的昆山玉碎也要争上一争,原來根本是妾有意郎無心,他根本就不曾動過這樣的心思,完全是她自作多情,一個人在自己的小世界裏生生死死,而她世界裏最重要的那個人,原來只是個影子,風一吹便飄走了,自己還抱着他的衣袍招魂,以為還在一起似的,但是心早就不在一處了。
她想起身上這件料子,更是心痛無比,當即扯下了襖子,摔在地上,用馬鞭狠命一抽,嬌貴的絲綢怎麽經得住這樣的波折,頓時碎裂殘破,如同一具豔屍,橫卧在白石的臺階上。未央一鞭子抽在地上,狠狠抹了一把眼淚,跑了出去,一翻身上馬,催馬直走,屢屢揚鞭,幸而此時街市上還未有什麽人,她便沒頭沒腦一頭撞了出去,無目的地狂奔,根本不去想要去什麽地方。
顧寧聽得外面鞭響,開門查看,只看見一個決絕離開的背影和地上棄置的一領華裳,他倒也不去追,只是憐惜地撿起那件衣袍。
“殿下為何不追?”
“追什麽,說什麽,勸什麽?總不能順着她,還是那樣欺師滅祖的混念頭,我起初只當等她嫁了人,或者我娶了王妃,就這麽過去便是了,現在這樣也好,也好。”
顧寧的臉上看不出喜悲,只是拾起那件衣裳。
“給她最好的,她也是不知道稀罕的,因為她一向得到的都是最好的,再給她不過是錦上添花,反而不中用了。你可知道,這一件衣料,來的有多不易?”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