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詩會(上)
顧寧淡淡地說,“阿卿,你是蜀中人,蜀錦天下聞名,你來看看,這匹絹值得多少銀錢?”
蘇卿湊到近前,“我家在蜀中,也算得上是富貴人家了,雖比不上高門大閥,但是好料子見的也不少了。蜀錦中是沒有這樣一種織法的,但看這塊料子,輕軟細密,更了不得的是所有花鳥都是直接織在布料上,翎毛十色,則布匹絲線也是十色,這樣的布料,真的是費了世上許多光景,連累了多少女工,要夜夜在織機前苦熬了。”
“這匹料子,是江南盧氏嫡女出嫁的嫁妝,也不是人家心甘情願獻上來的,我也頗動了一點巧取豪奪的心思才拿到手。我回了京城,将這匹絹送給未央,未央還嫌禮輕。後來我一個在江南替我辦事的小黃門回京,說起江南的新鮮事,說盧氏女少了這一匹錦,竟不肯出嫁,盧氏的家主強逼制造局,硬是在十天之內趕出了一匹,然而為了這匹布,三十個織工十天晝夜不休,有一個還生生熬瞎了眼睛,就是餘下的,這以後只怕也只能目迷神晃地過日子,織繡也是再也不能想的了。”
顧寧将那匹絹放到眼前,細細端詳着,“我算不的是什麽大惡人,生到現在一十七歲,雖說錦衣玉食,但自謂并沒有纨绔公子習氣,于政務上雖算不熟悉,但是在禮部工部,也是認認真真跟着老堂官做事,也沒有傷害黎庶,只是這一回,才真真覺得我們這樣的人,一個漫不經心的要求,就可能害了別人一條性命,牽累一個五口之家,害的一個小孩子沒有飯吃。這一匹布,就是一雙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未央也算不得什麽大惡人,她就是嬌慣脾氣,什麽都要最好的,但是這要最好的,未免就會傷人,因為她一直都有最好的,所以一旦不能得到,哪怕是僅次的,也根本不能滿足她。她這脾氣,說是我慣出來的,或是皇後慣出來的,都不冤枉。比方說,此時未央的心思,若是順遂了她,也不是不能順風順水,過得幾年快活日子。但是,我并不是最好的,也不可能是最好的。我只能幫她去找最好的,也算是我最後慣她一次。”
“之後呢?”
“之後自有驸馬去疼她,若論情人之間的溫柔,到這裏算是止了,兄妹之間的情分,我相信,沒人能做的比我更多了。阿卿,你明白了?”
“雲卿明白了,又沒明白。殿下剛才說的,雲卿全都忘了。”
“忘了就罷了。”顧寧拿起那件衣衫,有細細端詳了一番。“真是不敢就這樣輕賤了這件衣裳。這一鞭子抽得真狠啊,就是京中最好的繡娘,也無法織補了吧。”
“再美的東西,無用也終究是無用,代價再高,也只有看了心疼,還不如早早棄了,兩兩相安。”
“阿卿說的不錯,兩兩相安。”顧寧低頭,似是嗟嘆,輕輕将那件衣服放在地上,轉身進了書房。青鸾遠遠地站在月亮門外,整個人都被吓傻了,動也不能動,倒是老宦官在扶着她,想想不能這樣由公主出走,大着膽子去找顧寧要個說法,顧寧只說,“派兩個人,遠遠跟着就好,不必回禀宮裏了,公主只是一時想不通,想通了,就回去了。阿翁,替我找兩件富家子的衣裳來,只要富,不要貴,我與阿卿要去詩會看看。”
“殿下要是不嫌棄,就穿雲卿的舊衣吧,說是舊衣,但雲卿并沒有穿過,還是三年前上京的時候家慈命人縫制的,料子款式都好,殿下明白,都是只富不貴的。”
“也好,阿翁去阿卿那裏取衣服吧。”顧寧沉思了片刻,“青鸾還在嗎?”
“回殿下,小青鸾還在門外傻站着呢,這個小妮子,被吓壞了。”
“先別放她回宮去,宮裏只怕也容不下她了,若有人催問,就說她弄壞了了公主最喜歡的衣裳,給貶出去了。”
未央并不熟悉京中的街道,一開始只是沒頭腦地狂奔,也不轉彎,不勒馬,任由馬去什麽地方,她就去什麽地方,坐在疾馳的馬背上,風冷得像刀子,一開始她并不覺得,因為還在流淚,等到哭幹了眼淚,才覺得冷得刺骨,她脫了身上一件小襖,裏面是一件同色的夾衣,這個時候寒意也一點點從領子灌進去。她起先走得急,出了一身汗,現在全部好像凍在了身上。奔了一會,竟出了城,原來元宵這幾天為了普天同慶,并不設宵禁,城門也沒有盤問,直接讓她一個人出了城。
出了城,風便更緊,人也更冷,她有些冷靜下來,覺得自己實在是個傻子,只想回宮,找母後哭一場,然而又不肯就這麽回宮,況且這哭訴的原因根本不能為人所知,只能緊了緊鬥篷,漫無目的地繼續前行。
她并不認識路,城外也減了繁華,她心裏害怕,這時候倒是放慢了步子,哪裏人多就向哪一邊去,如此又半個時辰,覺得樹木風景俱似曾相識,原來是到了靈仙宮山腳下。
她記得,那裏有個差點做了自己小舅母的呂仙子,好像也是個傷心人,傷心人對傷心人,索性催馬上山去了。
顧寧跟蘇卿中規中矩坐了轎子出門,詩會在湖畔天然居,說是詩會,但是本朝科舉,其實并不考校詩才,于是這裏吟詩作畫的有,談論證據的也有,有人張口便是一片策論,洋洋灑灑如大江大河。本朝文人尚清談,這樣的人即便沒有功名,但是在文人圈裏也算是一時時名之至。大考之前,只有這個節日還能讓大家這麽齊全的集會,有心于此的,倒都不端清高架子,一個一個玻璃球似的都滾進了這個大碗裏,在碗外邊看的,往年是崔季陵,今年倒是顧寧盯上了。
蘇卿去年也算是出了名的人,頗有些人認識他,雖然一試不中,但是為了求取功名在京中蹉跎歲月的人不在少數,蘇卿年紀不過弱冠,許多人以為主考官只不過是想锉锉蘇卿的銳氣,也有人來打聽,蘇卿身旁的少年是誰,蘇卿只說是家中表弟,上京來看看自己,順便做生意。蘇家是蜀中出名的大商戶,世人輕商,但是面對這樣舉國之富的大賈卻也不敢輕慢。原先也有人來打聽,這少年是否跟蘇卿一樣,也是經世之才,蘇卿已然帶着顧寧躲到雅座裏去了。人來的漸多,大家忙着攀談,倒是把蘇卿和他這位表弟抛在腦後了。
天然居的雅座,在這種時候,向來是一個特殊的地方,好比一座戲臺,雅座之外的地方,自由士子們來回論辯,但是這戲演得如何,還是得雅間裏看戲的主人說了算,天然居的老板也頗明白其中關竅,只有四件雅間,分別在二樓的四個角上,四面均用後板子封了起來,之間也沒有回廊溝通,想聽樓下的論辯,便從地板上抽動一塊活動的花板,則樓下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樓下的人向樓上看,卻也只能是如同井下,只能看到一片彩繪的天花板罷了。客人上下都有自己的樓梯,上面的人之間不會碰面,而樓下的士子們也不知道樓上的雅間到底是哪一間有人,又是什麽人,大家相安無事,倒是比維摩诘彈琵琶來的更坦蕩。
顧寧原有些恹恹的,索性無事,早早掀了花板向下張望,誰知到卻看見了熟人,驚得他連忙蓋上了翻板。蘇卿溫言相勸,“殿下,不妨事,下面的人是看不見咱們的。”顧寧還是後怕,“怎麽是他來了,嗳,還是我年輕沒有經歷,舅舅來得,他就來不得麽。”
“敢問殿下,見到誰了,竟像是避貓鼠似的,這樣害怕?”蘇卿不知道來人是誰,倒是輕松調笑,完全不以為意,幹脆又翻開了花板。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