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詩會(下)
“那看那個穿玉色衣服的。”
“豐神俊朗,文采俊秀,光芒內斂,是個人物,看衣着打扮,也應該是個世家子弟,但是看年紀,也不過二十歲,殿下,這人莫不是有什麽大神通,這樣畏懼他?”
“他是潞國公的大公子。他在這裏,潞國公也在這裏。”
“那又如何?”蘇卿只聽說過潞國公是個精明人,然而身為皇子的顧寧,又有什麽理由畏懼這樣一個人。
“我并不是畏懼他,只是怕被他看見。這老頭子,是最尖酸刻薄不過的了,心思極深,奈何父皇一向很喜歡他,現在又跟父皇做了兒女親家,也算是皇親國戚了。大哥三月大婚之後要行提前冠禮,母後的意思我也一起辦了,行了冠禮,未免有人想到要立太子。而這個節骨眼上,若是我小舅舅,做主考的人還有先來看看士子們這一說,若是我來,就是有結黨營私,以天家之恩為己恩,提前結識外臣的嫌疑了。”
顧寧神色頗為躊躇,“真是棋錯一步。”
“殿下莫擔心,先前我們過來時,士子們并不認識殿下,也不回去多這個嘴,殿下只管在樓上看戲,若是不放心,雲卿下去看看。”
“也罷,你先下去看看,他們不識得我,但是識得你,你今年也要應試,少不得在這樣的場合出一出風頭的。”蘇卿領命下去了,從一邊的樓梯又繞回了大堂,此時天然居已經幾乎是人滿為患,然而卻很有秩序,并沒有十分嘈雜,因為這個時候,敢于發表言論的,那些言論也是實在值得一聽的。
蘇卿進到人群中,也是引起了一番轟動,有幾個跟他相熟的士子拉他向夏樊介紹,“夏大人,這是蘇卿,表字雲卿,蜀中人,文采風流,不在話下。”
“何須如此多禮,樊與大家一樣,只不過是個年輕人罷了,不必不必,承蒙不棄,喚我晏川就好。蘇雲卿,久聞大名,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
“晏川兄謬贊了,蘇雲卿只是一個人站到這裏,哪有什麽名,又有什麽名不虛傳呢。”蘇卿只是一拱手,行了一個平輩之間的揖手禮,他跟夏樊必定屬屬于兩個陣營,此時糾纏不清,假裝暧昧倒也不是不行,然而想把自己摘幹淨,還是現在就保持距離為妙。夏樊倒是真的不覺得蘇卿冒犯,他雖說身上有個閑職,也做些事情,但是京中權宦子弟身上有官位的多如過江之鲫,若不是因為有夏冶平在身後,這些士子們真的不會這麽如坐針氈一般對待夏樊。若說原先對于雅座中人的猜測,是在九重天上,雲霧深處,夏樊的出現讓這雲霧散去一半,但是半遮半掩之間的仙山樓閣就更加神秘且吸引人了。
“雲卿這話就見外了,聽聞雲卿善音律,轉瞬之間便能依聲度曲,晏川對此仰慕已久,不知道晏川今日可有幸能領略一二?”
“看來,我來的倒是及時。”一個燕轉莺啼般的聲音從外面傳來,進來的是一個穿碧色衣衫的麗人,整個人如同碧蘂梅花一般楚楚動人,身後跟着兩個小婢,都是十三四歲年紀,梳雙髻,發髻上各簪一朵梅花,這美人的一頭秀發此時還掩在風帽之下,看不齊楚。
有人眼尖,已然認了出來,“是錢蓉姑娘。”一陣陣驚訝的低呼,中間夾雜着幾個不屑一顧的嗤鼻,但是大多數人對于此等佳人,還是不免帶着欣賞與傾慕的态度。
“蘇公子三年前名震京城,蓉兒沒有福氣,只是聽說,今日才是第一次見到蘇公子。蓉兒原先以為,蘇公子總該是過了不惑之年的老爺,誰知到竟是這樣的年輕。錢蓉冒昧,想請蘇公子指點一支曲子,希望蘇公子不吝賜教。”
“雲卿只是薄有才名,只是各位世兄厚愛,倒叫蓉姑娘白白記挂了。蘇某才疏學淺,三年前不幸落第,自覺有愧于父兄,這三年不曾聞韶樂,只怕要叫蓉姑娘失望了。”
“無妨,蓉兒技藝粗鄙,只怕污了各位尊耳,今日群賢畢至,蓉兒,鬥膽獻醜了。”
已經有好事的喊起了好,錢蓉身後兩個侍婢從身上解下一架古琴,支起琴臺,錢蓉解了披風,衆人才看見她不過是梳了一個最平常的堕馬髻,但是豐韻姿态全出,首飾不用金銀,從發簪至耳珰,用的都是一水的羊脂白玉,看得出溫潤的脂光。
錢蓉且彈且歌,聲音如黃莺出谷,又如珠落玉盤,“金釭滅,啼轉多,掩妾淚,聽君歌。歌有聲,妾有情,情聲合,兩無違。”不過廿四個字,反反複複唱了三疊,其中哀婉之情,總是鐵石心腸的人都要被打動了。三疊曲罷,寂靜無聲,錢蓉攏了弦,才出生問蘇卿,“蘇公子,錢蓉這支曲子何如?”
蘇卿的眉目間帶着一點沉溺的神氣,錢蓉頗是得意,蘇卿長嘆了一口氣,才言到“冬夜沉沉夜坐吟,含情未發已知心。姑娘深情婉轉,不必三疊,只是一句便已足夠震動人心了。各位世兄,且借筆墨一用吧。”
早有人尋來了玉版紙松煙墨,蘇卿添滿了筆,手下不停,直在玉版紙上題下數行字句。他的筆意學的是二王,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沒見過蘇卿動筆的人都不禁為這一筆字折服。蘇卿寫完,交給錢蓉的侍婢,才轉交給錢蓉,錢蓉捧着那紙箋:
“霜入暮,風度林,朱燈滅,朱顏尋。體君歌,逐君音,不貴聲,貴意深。”
“不貴聲,貴意深。”錢蓉神色泫然,幾欲下淚,堪堪止住了,“蘇公子真是知音,錢蓉佩服了。”語罷複又坐下,細細彈了一曲《潇湘雲水》,起身行禮,不再多言,便翩然離去了。蘇卿應酬之後回到雅間,卻只看見桌上顧寧沾着茶水寫的一行字,原來趁剛才大家都将注意集中在錢蓉撫琴之時,顧寧已經悄悄走了,時間還不長,桌上的茶水還未幹。
這一天是永徽七年的正月十四。
這一年京城的冬天并不是很冷,只下了一場雪。街巷屋瓦,都不曾發生一絲變化,萬年青還是一樣的青,十裏宮牆還是一樣的紅。然而這世界上的幾個人,已然悄然改變了生命的軌跡。然而這幾個人,這京城中的黎庶,這天下的百姓都不曾意識到,這個時代已經像這場雪一樣悄悄消逝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