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依賴

所有人都看到了, 那足以照亮常暗島永寂黑夜的沖天火光。

——太耀眼、太熾烈,黑暗不再是背景永恒的映襯,漆黑天穹被燒紅天空的烈火生出無數金紅色的燒灼紋路, 黑夜被撕裂了,極光被燒碎了, 火光躍動之間,常暗島永恒的黑夜便跟着點綴上了從未有過的璀璨星河。

比起正常世界裏讓人懷念留戀的尋常夜晚,金紅色的浩瀚星河顯得不似人間凡景。

可人們仍然不約而同地放下了彼此手中的武器,交戰的士兵們停下了争鬥和戰争的硝煙, 仰起頭,嘆息,驚叫, 贊嘆, 欣賞。

他們目不轉睛的盯着天上的星河, 癡癡注視着天空的新景。

……那是光啊。

是這地獄唯一的光。

——若是這裏也被映入了賦予新生的光,是不是代表着他們也可以逃離這片窒息的地獄?

火的方向是常暗島的中央深處。

那裏迄今為止只有一人可以随意進入。

是誰燃起了這火、是誰撕裂這天, 顯而易見, 且只有唯一的答案。

“少将大人……”

森鷗外将手指貼在冰冷的玻璃窗上,目色癡癡, 低聲喃喃。

“您可真是——”

總能出乎我的意料啊。

這樣一來,不就和神明一樣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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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輛特殊的軍用越野開會基地的時候, 還有不少人仍被滿天星河攝住心神, 全然挪不開眼, 森鷗外早早出去迎接, 卻看到伏黑甚爾冷着臉大步走進基地, 胳膊下面夾着的對象分外眼熟。

滿心激動澎湃之情還未散去, 就被眼前畫面驚得說不出話的森鷗外:“……”

“……您這是在做什麽。”

白鴻:“……”

年輕的少将小姐像是被捏住後頸皮的無辜貓崽兒, 乖乖被做哥哥的夾在胳膊下面帶回來,絲毫不見之前嚣張氣焰。

白鴻掙紮着擡起頭,眼神微微有點發虛:“呀……那個……”

她什麽也沒幹!!!

她只是犯了一個穿越人士都會犯的常識性錯誤!!!

白鴻甚至還覺得有點委屈。

路上已經解釋好多遍了,因為這個世界不兼容火的規則,所以天予咒縛的身體束縛住了靈魂的同時也跟着困住了她體內的初火,初火不滅她就不死,甚爾還那麽兇做什麽。

常識不對等情況下産生的認知偏差,這錯能怪她嘛?

不能嘛~對不對。

白鴻理不直氣也壯,和伏黑甚爾據理力争嚷嚷一路,甚至不惜拿出森鷗外不死軍團的事件舉例,結果就是被冷着臉的親哥瘋狂捏臉摁頭□□半天後忍氣吞聲再次屈服,走都不讓走就怕她跑回去繼續跳深淵再死個幾次測試眼睛效果,強硬無比的給夾着回來了。

她試探性掙紮一下,結果還被威脅“你再敢胡鬧我就打你屁股”,不得不說伏黑甚爾這句話殺傷力不高侮辱性極強,白鴻不得不乖乖慫了一路,隐約還有點夢回童年,跟着想起自己到處搗亂然後被親哥夾着到處跑的混亂日常。

她太了解自己這個哥了,這種不要臉的事說得出做得到,一點也不給少将面子。

此時面對森鷗外的詢問,白鴻還沒反應過來,伏黑甚爾先冷笑一聲。

“那你就要好好問問我們的‘少将大人’了……你那個什麽不死軍團留下來的壞毛病,是不是覺得反正死不了就可以随便死?”

他聲音森冷,已經帶上了顯而易見的殺意。

森鷗外一愣,下意識地争辯起來:“可是不死軍團的構想早就在之前就被少将大人親自給否決了,而且後續事情還是她親自處理——”

他聲音一頓,隐隐察覺到哪裏不對。

“……您做了什麽?”

“在問之前先看看她身上有沒有什麽問題吧,”伏黑甚爾滿臉的不耐煩:“醫務室在哪裏,在你們感慨神跡之前,先給我檢查我家小廢物死而複生一次後到底有沒有什麽其他的傷口。”

“……抱歉。”

森鷗外長腿一邁,語氣溫和不失強硬,伸出一雙手就要把伏黑甚爾夾着的白鴻接過來:“身為少将的副官,照顧她的義務是屬于我的,就算您是她的哥哥在這裏也要遵守軍隊的規矩——所以,現在,把大人還給我。”

“哈?”伏黑甚爾的臉色一沉,另一只手已經捏緊了游雲:“你以為你在和誰說話?”

“那個……”

被伏黑甚爾夾着的白鴻擡起手,掙紮了一下:“我覺得我沒有問題……?”

伏黑甚爾冷笑一聲:“在你跳了深淵又把自己燒了一遍後你覺得我會信你的話?”

“什——!?”森鷗外愕然瞪大眼睛,不可思議的看着一臉無辜白鴻:“少将大人!?您這是在做什麽!?”

白鴻張了張嘴還沒回答,就被伏黑甚爾不大耐煩的聲音搶了過去:“醫務室在哪裏。”

“跟我來。”

森鷗外不再遲疑,立刻帶路。

醫療室的護士們一臉茫然,被露出極罕見恐怖臉色的森鷗外指揮着忙碌起來。

——白鴻身為常暗島基地上最高負責人,自然擁有專門的醫療室,她而且全部給了她超規格的待遇,這裏各類設備配備齊全,只是白鴻行事一向獨來獨往鮮少受傷,除了與謝野晶子幾乎沒人知道她之前是否受過傷,這些高精尖的設備在這兒這麽長時間幾乎沒怎麽用過。

但是現在,不管有沒有用,這些東西全都用上了。

伏黑甚爾拎着白鴻,把她放在了一群眼冒綠光的護士中間。

“好好做個檢查。”

做兄長的摸了摸白鴻的腦袋,聲音仍然略顯冷硬:“我在門口等你,有問題叫我。”

他微微一頓,又補充道:“如果問題太大,哥哥就帶你離開這兒。”

去他媽的深淵和軍隊吧。

他們自己玩脫了做什麽要找她這麽一個受害人來收拾爛攤子?

伏黑甚爾面無表情地想着。

之前不了解情況随便摸了摸,五條家雖然看不起她,好歹也是精心細養比一般嫡系所處的大小姐待遇還要更勝一籌,所以他也沒太擔心過鴻在五條家的生活……而到了這邊之後,這丫頭的手上連點繭子也沒有,他理所當然地覺得她應該沒吃過什麽苦頭——現在一看,卻也不全如此。

如果她在這兒始終是和那種東西打交道的話……那這種地方,比咒術界更加不如。

從外面風塵仆仆回來完全沒收拾的伏黑甚爾很快就被護士們客客氣氣地請了出去,而森鷗外已經飛快換了白大褂,快步走到了白鴻面前。

“請您稍稍忍耐一下,少将。”森鷗外語氣還勉強稱得上一句溫和,只是臉色難看至極,瞧着比當時知曉自己的不死軍團的構想被否決的時候還要不好看。

“需要抽血化驗一下,有點痛,可以忍耐嗎?”

“倒是沒什麽大問題,別把我當做瓷娃娃啊林太郎。”

白鴻被接二連三搶了開口的先機,明白不用事實說話這兩個家夥怕是冷靜不下來,索性主動擡起胳膊,相當配合的開口回答:“請随意吧。”

護士們手腳麻利,飛快脫掉白鴻的外套撩開衣袖,森鷗外親自上手準備抽血化驗,只是握住白鴻手腕的時候,她卻發現自己副官的雙手在隐隐發抖。

白鴻眨了眨眼:“林太郎?”

“……抱歉,少将大人。”

森鷗外垂着頭,一向梳得整整齊齊的頭發早就在奔跑間散開了,此時額發淩亂掩住眼神,他深吸一口氣,勉強控制自己發抖的手掌。

伏黑甚爾只是提一句不死軍團,他就大致猜到了可能發生了什麽。

他曾經無比自傲,能夠在最短的時間裏反應過來少将的意思,迅速跟上她的思路——

而此時此刻,他也在詛咒着自己的反應速度。

如果……

如果這個人對抗深淵的手段,也是和不死軍團最初構想的基礎一樣……是通過無限的死亡與複活才做到的話——

森鷗外呼吸顫抖,喉舌深處也開始跟着隐隐泛起冰冷的血腥味,非得死死咬緊後槽牙嘗到了舌尖的血味和細微蔓延的痛楚才能維持最基本的冷靜。

——是不一樣的。

不死軍團最初的構想很大程度上建立在他本性的殘酷和冷情之上——誰去死都無所謂,誰崩潰也無所謂,只要能贏、只要能成功,那些犧牲都可以當做必須支付的報酬,眼也不眨地交付出去。

同樣的構想,同樣的事情,放在這個人的身上,就完全無法忍耐。

當依賴變成了理所當然,就總是容易遺忘最簡單的事實——她的最強也是需要代價的。

會痛,會受傷,會流血,會付出代價,甚至是會死亡。

他此刻的感覺,究竟是遲來的懲罰,還是另類的詛咒?

這個人這是森鷗外此生僅此一次的私心,而他唯一的私情正在肆無忌憚詛咒着他曾經的所作所為,因為是自己先一步提起那個殘忍的構想,以至于連此刻的關懷也顯得虛假又僞善。

森鷗外做着簡單的深呼吸,卻發覺自己此刻連呼吸都是顫抖的。

“林太郎。”

少将的聲音仍然平穩淡然,帶着一如既往安撫人心的奇異魔力。

只是她說出來的內容,卻冷酷到有些殘忍。

“你如果做不到的話,就換人。”

“……不行。”

男人聽見自己的回應,他呼吸發抖,眼神模糊,聲音卻出乎意料的平靜,任誰也瞧不出分毫破綻。

“——您必須要由我來親自照顧。”

當冰冷針尖沒入雪白皮膚之下、嫣紅血液流入空針管的那一刻,森鷗外的眼神終于有了些許波動的變化。

白鴻對此一無所覺,她只是看着自己的副官沉默着完成了抽血工作後手腳利索收拾好東西,甚至毫不客氣地擋開了其他護士伸過來想要幫忙整理的手。

其他護士完全不被允許伸手,也跟着被一起攆了出去,屋子裏只剩下愛麗絲忙前忙後的跟着,全套檢查下來用了不少時間,沒有一件考慮叫人幫忙,只要他能做的就全部去做,涉及到更加私密的檢查就讓愛麗絲去做——精心程度讓白鴻有些相當不适應,要知道即使是其他一般軍隊還未撤離、這裏最忙碌的時候也沒見過森鷗外工作的如此仔細。

“……林太郎?”

白鴻盯着忙忙碌碌的森鷗外蒼白臉色,忍不住眨了眨眼。

“甚爾說的,你其實不需要太擔心的,”她撓撓臉頰,聲音也跟着放輕:“畢竟你看,你之前不是也不在意甚至還很鼓勵我加入不死軍團嗎?其實‘複活’這種事情我不需要晶子也可以做到的,所以就結果來說沒差啦,而且節約人力效果也更好,你也不要擺出這種表情看着挺沒意義——”

森鷗外忽然失手摔碎了一只杯子。

他沉默許久,才緩緩轉過頭來,面無表情地看着白鴻。

“……您是在諷刺我嗎?”

他冷笑一聲,又重新轉過頭去繼續手上的工作。

“如果是的話,恭喜您成功了。”

白鴻一呆,下意識閉上了嘴。

年輕的少将撓了撓臉頰,單手托腮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有點惆悵的嘆了口氣。

……哎呀。

她就是不太擅長這個啦……

能夠看透人心,卻也不懂人心。

倒是有不少人這麽說過她——只是大多數時候白鴻并沒有太過在意就是了。

懂不懂的……

也沒有很必要吧。

“……所以他說的是真的嗎?”

“啊?”

當森鷗外啞着嗓子詢問的時候,白鴻還有些沒反應過來。

她順着聲音的方向看過去,森鷗外已經走了過來站在那兒看着白鴻,表情平靜地可怕。

“就在我沒注意到您的這一會裏,您就已經‘死’過了一次……這件事情。”

“嘛……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所以也沒必要擺出這麽嚴肅的表情啦。”

白鴻笑眯眯的揮着手,“你們不是剛剛才檢查過,而且數據不也很明顯的表現出來我沒問題嗎?”

她擡起頭,卻覺得對方的表情仍然有些不對勁。

“……林太郎?沒事吧?”

白鴻伸手做了一個去觸碰額頭的動作,她坐在那兒也沒指望能當真能碰到身材高挑的森鷗外的腦袋,動作調笑意味更多幾分,而森鷗外卻偏偏順着她擡手的動作跟着馴服的俯下身,将自己的額頭貼在了她的掌中。

——那是有些重量的、近乎依靠的力度。

年輕的男人單薄筆挺的脊背似乎難以撐起他的軀體,那雙膝蓋自然而然的貼着白鴻的腿側落在了地上。

——他第一次跪在她的面前。

森鷗外低着頭,将自己冰冷的額頭無聲而堅決地埋入白鴻的掌心,在她眼前露出自己脆弱的後頸。

“……林太郎?”

森鷗外的聲音,沙啞而疲憊。

“我懇求您——大人。”

“請您……稍稍重視一下您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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