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暗月

“那個啊, 甚爾……”

“啊?”

堂而皇之占據了少将辦公室一角的伏黑甚爾曲着長腿躺在她房間的沙發上,白鴻開口的時候,他連眼皮也沒擡一下。

雖然伏黑甚爾認真表示“不用搭理我把我當做透明人”就好,但是這男人存在感實在是太強完全無法徹底無視, 白鴻又不是依靠咒力分辨人存在價值的, 伏黑甚爾就算不說話不出聲, 待在那裏也總是容易讓白鴻忍不住去看他。

少将啧了一聲, 終于放下了手中掩飾性遮擋視線的文件。

“該說是我的錯覺嗎,感覺最近林太郎和你盯我都盯得好緊?”

伏黑甚爾随手把一張報紙蓋在了臉上:“有什麽關系,反正也沒什麽事情,看你總比外面那群長得奇形怪狀的好多了。”

白鴻歪了歪頭。

“既然沒什麽事情為什麽看我看的這麽緊,這不是更奇怪了嗎。”

常暗島的戰争已經無限趨近尾聲,各國之間之間的博弈早已轉移到了談判桌上, 當主題被拓展到人類未來這個龐大又虛幻的主題上後,那麽就有太多的廢話可以聊了——過去了最初的磨合階段,現在就是各種無聊的浪費嘴皮子時間,和白鴻沒什麽太多的關系, 她自己也說過這種會議定期告訴她一下進度情況就行,詳細也沒什麽好報告的。

而常暗島這邊明面上接到的命令是“等待時機”, 至于這個時機是什麽時候, 自然是由島上的第一指揮官親自定奪。

按着原定的計劃,此時的白鴻應該是開始着手訓練新的軍隊準備深淵計劃的下一步,但是連續三天的時間莫說是去外面開展實戰訓練, 她現在連游雲和飛鳥都摸不到。

與其說是監管, 倒不如說是突如其來的保護欲過頭。

“甚爾的話勉強能理解, 為什麽連林太郎也一臉受了刺激的模樣啊……”

伏黑甚爾把臉上的報紙拽開, 露出一雙陰沉沉的眼睛。

“我是你哥哥, 為什麽我竟然是那個‘勉強’能理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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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鴻答得毫不猶豫:“因為甚爾是人渣,之前也考慮過如果我死了你大概只會哀悼我再也不會出現下個月工資的工資卡。”

伏黑甚爾居然真的認真思考了一下:“我就給你留下了這麽個印象?”

白鴻幽幽看了他一眼:“……別現在才告訴我你自己的腦內印象你自己是個好哥哥啊。”

“那倒沒有。”

伏黑甚爾悶悶回答。

——他不是個好哥哥這種事,早從一開始就很清楚了。

當年自己選擇答應了那個叫做森鷗外的男人、用五百萬的價格把她送走,很大程度上是源于對與五條家的厭惡之情。

離咒術界這種垃圾堆遠一點,離自己這種垃圾也遠一點。

當年的少年沒有說出口的期待,現在也不可能告訴這個人。

他是養不好孩子的。

親情之愛也好,憐惜之情也好,伏黑甚爾生來與這些無緣,因為從未擁有,所以連想象是何種滋味也做不到、将類似的情感施與他人更不可能;而那一天的生母把這孩子送到自己的面前,大概是那個女人做的唯一一件好事情。

——那樣一個奇特又奇妙的漂亮孩子……在詛咒和絕望中出生、不被任何人祝福、不被任何人愛護,在這污濁的院落裏肆意生長,最後變得比任何人都要耀眼奪目的孩子。

“兄長”

——甚爾。

被包裹在錦衣玉服中,卻顯得愈發蒼白纖弱的可憐孩子,來到了自己的面前。

與他分享食物,與他分享感情,與他分享詛咒。

……然後,被奪走。

被軍方帶走的話,就算是咒術界這群眼高于頂的也伸不出手了吧——至于六眼的小子再怎麽樣不願意也不可能動用特權去找個小寵物……到時候這丫頭是成為一般士兵也好、還是找了個普通人嫁人生子也好,至少等待她的是新的世界,也能感受到從未體驗過的自由。

再怎麽樣也不會比待在咒術界更糟糕了。

而不久之後,伏黑甚爾又想,連自己這樣的家夥都感受過幸福,那麽那孩子呢,總不會比自己還差。

這男人真心實意的想象過白鴻的未來,平凡的,耀眼的,令人豔羨的。

終歸都是與自己無關的未來。

然後伏黑甚爾登上了常暗島。

“那個戒指……”他忽然開口,提起了另外一個話題,白鴻瞥了他一眼,卻看到躺在沙發上的兄長眼神發空,像是想到了什麽就随口一問:“是給你造成困擾了嗎?”

畢竟如果不是因為那個,她也不會去“死”。

“遲早的事。”白鴻回答,“不過現在的話,也沒什麽關系了吧。”

那個極為特殊的靈魂印記,非死不能除去。

“那邊應該已經察覺到我已經‘死去’的事實了。”白鴻答得漫不經心:“所以沒什麽事情了,我大概可以安靜一陣子。”

此世的天與咒縛和前世的最初之火的結合意外造就了這具可以無限複生的不死之軀,這種事情說出去也沒人信。

“但是,現在的話……與其說是困擾,不如說是新的猜想。”

白鴻十指交疊,瞥了一眼桌上放着的孤零零的暗月戒指,若有所思。

葛溫德林出現的契機也不難猜,好歹也是神王葛溫的次子,再怎麽自輕自貶也無法掩飾他是神明的事實,即使那個世界已經是倒計時的狀态,但是神祇自然不可與其他尋常類型相提并論。

既然這個世界的人能把自己的靈魂叫過來,那麽葛溫德林察覺到破綻循着氣息追過來也不是不可能。

兩個世界的阻隔讓葛溫德林沒有辦法親自來找自己,所以應該是像是委托了甚爾一樣找了什麽人試圖通過靈魂連接找到自己吧……不過一般常識來說人都是不存在死而複生的可能性,接下來只要解決葛溫德林,那麽就沒有什麽後顧之憂了。

深淵裏爬出來的怪物不少,其中有一部分是來自她真正的故鄉——諸神之地王都亞諾爾隆德的騎士铠甲的活屍。

白鴻這幾次都沒能成功下入深淵下層,她沒有獲得漫步深淵的能力,但是在上一次燃起初火的時候,這雙眼窺探到的東西卻給了她新的靈感。

白鴻的手指輕輕點上自己的眼尾。

如果對于這雙眼睛的猜測沒有出錯,那麽也許他不需要與深淵的魔物簽訂誓約也可以獲得在深淵行走的能力,但是如果要對那種水準的東西動手的話,怕是連自己也要付出些許代價——

但是嘛……

這種程度,尚可接受。

“我需要再去一趟深淵。”

“不許去。”伏黑甚爾答得毫不猶豫。

“答得那麽快做什麽嘛。”

白鴻笑嘻嘻的說,“我又不會聽你的。”

伏黑甚爾:“……”

“如果你出得去的話,你随意。”

“诶——”

白鴻慢條斯理拉長尾音,“哥哥對自己的實力很有信心啊。”

“你身體的強度在我之下,沒理由我看不住你。”

年輕的少将翹起嘴角,笑得很是意味深長。

“那可不一定呢。”

白鴻迎着兄長略顯不滿的目光,好脾氣地問道:“您被光追過嗎?”

伏黑甚爾:“?”

白鴻笑得格外燦爛。

——她逃班的技術,可是老師黃猿親自教出來的。

……他本人都抓不住的那種。

伏黑甚爾被她那個笑容激起了從未有過的強烈警惕心,拿出十二分的小心謹慎盯着白鴻,甚至不惜摒棄前嫌和森鷗外聯手盯人,她倒是乖乖消停了兩三天,結果就在兩個人體力耗盡的緊要關頭,就一個轉頭眨眼的功夫,少将小姐就連根頭發絲兒也瞧不見了。

空蕩蕩的桌子上方一張紙打着旋輕飄飄落下來,伏黑甚爾冷着臉劈手抓住紙條,上面行雲流水就寫了一句話:

“我出去玩一會很快回來哦——(* ̄▽ ̄)y”

少将明顯心情相當不錯,末尾還餘興随手畫了個顏表情。

伏黑甚爾:“……”

伏黑甚爾:“她在島上這幾年你們到底怎麽養的,怎麽養出來的脾氣比我還差!?”

森鷗外:“……呵,彼此彼此。”這兩天精神飽受折磨的副官疲憊的揉了揉眉心:“不過上次少将不是帶着你一起去的?如果能記住路的話——”

伏黑甚爾皮笑肉不笑:“真不好意思,我沒記住路。”

那鬼地方連個标志性建築物都沒有,他都不知道自家小廢物如何做到的精準定位,就那麽直接找過去的。

……她最好別太鬧過頭。

伏黑甚爾咬牙切齒地想着。

——到時候,他就算使用綁的也要把她從這鬼地方綁走!!!

***

“阿嚏!”

白鴻打了個噴嚏。

“誰罵我。”

她随口嘀咕了一句,又繼續在月光花海中輕盈踱着步子,她沒拿任何武器,身上穿着的衣服也不過是日常制式的輕薄襯衫藏不住什麽東西,修長手指尖轉動着一枚簡素戒指,除此之外,空無一物。

深淵近在咫尺,她卻暫時沒有興趣去跳。

白鴻擡着頭看着頭頂映襯星河的冷月,随手扔出了手中的暗月戒指。

過分燦爛的月光花海也好,還有頭頂唯一的月光也好,當時只道是巧合而已——

事實證明,不是巧合。

——這就是黯影太陽葛溫德林的力量造成的景象。

早該猜到的,白鴻面無表情的想。

看到身着亞諾爾隆德的騎士铠甲騎士那一刻就應該反應過來,這兒可不是什麽單純的深淵,嚴格來說更像是不過是因為兩個世界的交接點摩擦而産生的罅隙裂縫,對面根本就是她曾經的世界。

之所以變成了這副樣子,正是因為亞諾爾隆德早已堕落,不複昔日榮光。

火之時代的消亡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神王葛溫以一己之力強行開啓了傳火體系,以燃燒靈魂為代價延續神族統治,如今的白鴻察覺到深淵吞噬了亞諾爾隆德也沒有太過驚訝。

早晚的事情而已,唯一有點出乎意料的是葛溫德林的選擇。

只是因為之前白鴻在大洋彼岸的一個不起眼的小地方留下了氣息,年輕無知的神明大人就毫不猶豫地追了過去,說是束縛也好說是阻礙也好,總而言之神明大人大概是和她錯開了一個完美的空間差,遠隔重洋試圖鏈接靈魂,結果完全沒注意到她就在自己眼皮子下面呆了好多年。

這就是傳說中的燈下黑嘛。

白鴻摸了摸下巴。

葛溫德林這一次的認真程度……可能超過了她的之前預估。

“呀……真的假的。”

她小小聲地感慨了一句,“缺個傳火的而已,随便抓一個就好了非要抓我回去做什麽?”

雖然這麽嘀咕着,白鴻還是随手折了樹枝,在地上劃出昔日熟悉無比的暗月徽記,弦月之上長劍橫過,她沉吟片刻,還是沒有念出曾經的誓約。

為太陽王葛溫之影,為征讨逆神賊敵之利刃什麽的——

白鴻忽然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嘲諷表情。

亞諾爾隆德最大最叛逆的逆神者,難道不就是她本人嘛?

“……所以我還當真是無法理解要帶我回去的原因啊,葛溫德林。”

她擡起頭,注視着不知何時從月光中走來的暗月神祇虛幻輕靈的身影,察覺到初火重燃的神祇終于回歸此地,葛溫德林周身包裹如夢似幻的幽白月光,神祇伸出自己蒼白柔弱的手臂,試圖觸碰自己曾經的騎士——

其為太陽王葛溫之影,為征讨逆神賊敵之利刃——

那不僅僅只是單純的暗月誓約,也是神王葛溫賦予她的評價。

——榮耀賜予神王葛溫德林最為信賴的寵臣,駐留亞諾爾隆德最後的也是唯一的親王。

當神王葛溫遠離王座,長兄被逐、長姐遠嫁、從未想象過的陰影即将籠罩亞諾爾隆德,神明也将淪為厮殺屠戮的羔羊。

王座空虛,初火動蕩,各地諸侯蠢蠢欲動,貪欲的刀鋒意欲揮向昔日宣誓效忠的神都王城的時候,最後的年輕親王握住神都僅存的那位柔弱神祇的蒼白手掌,一步一步地,将他領上了唯一的王位。

小殿下,請不要害怕。

王座之側,她肩頭銀線紋繡出暗月誓約的華美披風無聲垂落,為黯影太陽遮出一片無光的陰影。

一切還未結束呢。

她如此許諾,坦然立在王座一步之遙的地方。

親領王令,代王攝政,于諸神黃昏之境立于王座之側,以從未有過的強權鐵血手段君臨羅德蘭大陸——那是除了年幼的暗月神祇之外、任何人膽敢冒犯窺探一眼也要被直接處死的冷血暴君,所做一切皆為延續亞諾爾隆德輝煌榮光,太陽之下的暗影代王攝政八百年,從怨言四起,至衆臣拜服。

為了一個城市的安穩摧毀一支軍隊;

為了一個國家的和平摧毀一座城市;

為了一個世界的未來摧毀無數的國家——

阻礙統治者,神明亦可殺。

葛溫德林曾将自己的劍鋒虔誠搭在她的肩頭,與守護王城的暗影誓約騎士,交付她屬于神明的所有信任和自己全部的柔弱私情。

她當年,還不曾叫這個名字——

【——】

葛溫德林張開口,卻叫不出她的名字,面容愈發顯得絕望又痛苦,卻沒能換來自己曾經騎士的半點憐惜之情。

白鴻漠然瞧着他那副踟蹰委屈的表情,終歸還是開口。

“不知道叫什麽的話,叫我白鴻就好。”

……早該猜到的。

葛溫德林有些瑟縮,卻并不願意就這樣屈服。

眼前這個人,比任何人都決絕,比任何人都殘忍,比任何人都無情——離開亞諾爾隆德之前銷毀了自己曾經存在過的所有痕跡,連一個名字也不允許留下。

她自始至終宣誓效忠的就只有自己的父親神王葛溫而已,自己早就知道了。

白鴻看着他,似笑非笑。

“你不願意叫又能如何呢,小殿下。”

年輕的少将坐在一塊巨石之上,她惬意的交疊雙腿,立于月光花海的中央附近活屍虎視眈眈,白鴻仍然單手托腮懶洋洋地瞧着葛溫德林,姿态瞧着是十二分的悠閑自在:

“姑且不說亞諾爾隆德是否還有拯救的價值……單純退一步來說,我與你父神王葛溫的約定的東西都已經完成——無論是讓亞諾爾隆德繼續存續下去、還是為他找來延續初火的薪王,我都已經做到了,您找我這已經燒過一次的餘火殘魂也沒什麽用處,何必在這裏浪費力氣呢。”

吾已無處可去,亞諾爾隆德再無可信之人。

暗月的柔弱神祇語調低低,略帶哀愁和祈求之意。

……吾父神王葛溫已經死去。

“我知道呀。”白鴻輕描淡寫的開口,“我殺的。”

……

——!???

葛溫德林先前委屈還未來得及散去,便被這突如其來的事實驚得滿臉惶然。

——您知不知道您到底在說什麽!???

白鴻笑笑,漫不經心地答:“哎呀,小殿下不知道嗎?葛溫王當年以自身靈魂當做薪柴投身初火延續火的燃燒,此舉的确稱得上偉大——只是很可惜,他的靈魂燒盡之後餘下的身軀也不過是一具脆弱的活屍,那種‘東西’放出去只是玷污神之威名而已。”

“所以殺掉了呀。”

昔日的攝政王說得毫不猶豫,眼中沒有半分留戀之情。

“請您也別這麽看我吧,我也不過只是盡到臣子應盡的‘義務’而已。”

污染神之威名的如果正是神明本身要如何抉擇?

她早已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所以我無法理解您現在來找我的舉動呢,小殿下。”白鴻輕飄飄地嘆了口氣:“傳火真正的內容是什麽我已經知道了,沒有價值,沒有意義,完——全——不知道為什麽還要繼續下去啊。”

“就算不念那些舊情,我與您也早就是兩個世界了——以我如今的角度來看,您此刻的所作所為可是完完全全算得上入侵了呀。”

“再如何說,我也是這個國家如今的少将,按理來說我不應該放過您的。”

葛溫德林茫然注視着白鴻,像是無法理解,又像是不願理解。

……您要,殺死我嗎?

白鴻迎着葛溫德林驚愕難掩的神情,語氣微微放緩了幾分。

“還不明白嗎,小殿下?”

她開口與葛溫德林說話時,語氣甚至稱得上輕言細語,溫文體貼。

“你我的私情,僅限于亞諾爾隆德的範圍——如今的我有殺死您的理由,您卻沒有不讓我動手的理由。”

“但是凡事都好商量呀……您說是不是?”

白鴻低眉淺笑,只是笑意冷然,不入眼底。

“來聊聊吧,小殿下……姑且看在過去的份上先忽視您那些冒犯之舉,靈魂印記也好入侵這個世界也好締結契約也好,這些我們都先不去管它,就來聊聊近在眼前的事情——”

白鴻微微傾身,語氣溫柔至極。

“您憑什麽讓我不殺你。”

您身負初火,是亞諾爾隆德最後的光輝。

“所以呢?”

白鴻臉色漠然:“拉我回去,再燒一次?”

暗月的神祇沉默着,自月光中雙手捧出黃金的王冠,他迎着白鴻涼薄的目光,馴順低語。

并非薪王之位。

而是神王之位。

——請您回歸,吾等将奉您為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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