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畫像

把靈魂印記印在皮膚上并不是多麽愉快的體驗。

灼燙, 疼痛,像是永遠不會痊愈的燙傷烙印,之所以從未以人身承受就是因為鮮少有人能夠忍受這種漫長到永無止境的痛苦, 好處是不會流血,不會撕裂, 只要掩蓋那燙金的痕跡沒有人會察覺到年輕的五條家主身上多了永不痊愈的傷痕。

五條悟的身邊已經很久沒有人侍奉了。

無下限的術式隔絕了他與外界的聯系, 無論是身體還是精神,雪發藍眼的神子随着日益熟練強大的術式, 姿态愈發趨于回歸人們對他最初的想象——高傲如凜冬寒月懸挂于天穹之上,冰冷,孤獨,高高在上,不可觸碰。

童年時代的活潑氣質在漸漸消退, 随着少年年歲漸長體型抽條,最後就連自幼侍奉的侍女葵也不敢冒犯上前。

五條悟把手指搭在另一條胳膊的傷痕上, 高溫燒盡了他身上所有的溫度。

他周身體溫冷如霜雪不似凡間造物,只有此處的溫度高得異于常人。

異域的神明小心捧出來的靈魂并不是單純的契約, 那是某個人為他留下的庇護的劍刃, 其意不在守護, 而是毀滅,殺氣凜然無堅不摧,是以烙印肌膚之上的疼痛遠超尋常印記,少年将雪白發帶繞在手臂之上遮掩痕跡, 只在灼痛難忍的時候反射性地稍稍觸碰。

老實說那動作并不能緩解難受感, 明明手臂上的疼痛鮮明無比, 可當另一只手的指尖碰上印記, 手指卻像是觸碰到靈魂之主柔順的長發和細膩的臉頰肌膚, 于是少年又得以從疼痛中攫取些許虛假的安慰。

那人仍在,只是無法觸碰她真實的身體。

他在每月的信件中汲取極少的安全感,字裏行間都是某個人理性到殘酷的冷情——她不夠愛我,她可能快完記不住我,信上每個字流露出來的情感從來不是熱烈的歡喜和思念而是最鮮明的疏離;五條悟至今不懂為什麽會有人能把自己的感情分割的如此清晰,當她留在自己身邊的時候仿佛願意包容一切的錯誤和任性,當她轉頭離開的時候又冷漠的連一眼餘光也不願意留下。

不願伸手迎接對方的從來不是五條悟,而是白鴻自己。

安全感在漸漸消失,而好在痛楚足夠真實。

靈魂印記消散的時機,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傍晚。

長久感受着灼燙溫度的手臂終于換來了久違的清涼解脫,但是因為疼痛太久,以至于連解脫的瞬間都有種恍惚的錯覺。

……亦或者,那根本算不上是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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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魂印記會消失的唯一原因,他不是不知道。

是以疼痛消失的那一刻,五條悟下意識地将手掌貼附在了手臂的內側,緩緩睜大了眼睛。

……诶?

他有些慌張地解下手腕上纏繞的早已有些發舊的發帶,手臂內側的皮膚光潔雪白幹幹淨淨,不要說是燙金色的印記,就連一點細微的傷口也瞧不見。

五條悟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又仔細地揉搓了一下。

……沒有。

什麽也沒有了。

皮膚上空空蕩蕩不曾留下一點痕跡,那些金色的創痕沒有任何預兆的直接消失,試探性撫摸的手指漸漸加大了力度,五條悟不信邪的反複揉搓自己的手臂,少年的頭腦此時一片空白,眼睛裏只有手臂上那片令人憎惡的空白,在這一刻裏,他沒有任何思考的能力,腦子裏反反複複只有一句話,一個疑問——

怎麽會呢?

明明之前還好好的,怎麽就突然沒了呢?

……是錯覺吧?

也許只是因為距離太遠,所以無法聯系……很快就會回來的……

她不會有事的。

她絕對不會有事的。

——這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覺而已,鴻怎麽會死呢?

五條悟有些神經質的抓撓起自己的手臂,仿佛只需要用些力氣就能讓那些似乎只是潛藏在皮膚之下的印記重新展現出來。

他不知道自己努力了多久,意志恍惚之間,熟悉又陌生的疼痛終于重新覆上了手臂,五條悟從這終于回歸的灼熱疼痛之中重新找到了久違的安心感,但是緊跟着他聽見侍女的尖叫和慌亂的腳步聲,吵吵嚷嚷,混亂不堪——

“家主大人,您這是做什麽——!”

侍女惶恐凄厲的慘叫幾乎要捅破耳朵的鼓膜,五條悟有些難以忍受地眨了眨眼,他下意識擡起手,卻覺指尖微涼,帶着黏膩溫熱的觸感,像是沾上了什麽陌生的液體。

少年眨了眨眼,視線重新恢複清晰,他盯着自己血肉模糊的手臂,好一會才反應過來。

——啊,那是我的血。

肌肉猩紅,血色黏膩,猙獰綻開的皮肉之下不見屬于靈魂的奪目金色。

精通反轉術式的術師們慌慌張張的湊上來治好了年輕家主的手臂,剛剛治好還未來得及松口氣,卻見少年推開所有人,撐着地面站起身來就要走,“家主大人您去哪兒?”

仆從們戰戰兢兢地跟在後面,生怕一眼看不到的地方年輕的家主又要做出什麽讓他們看上一眼就容易短命的事情。

做什麽?

五條悟想了想,答了一個詞。

“寫信。”

……是在生氣吧?

少年先是踟蹰,然後又篤定的想着。

一定是生氣了,自己這麽多年沒有回過信,就算是鴻也要生氣的,何況她的脾氣也算不上是多好,想必早就不高興了吧。

于是他難得拿出端正态度,鋪平信紙捏緊筆杆,落筆前一瞬雖然多少還有些習慣性不願妥協的高傲羞赧,但當筆尖落下寫下第一個字的時候,那些壓抑心口的情緒便如流水般傾瀉而出。

感情是帶有實質的痛感的。

在此之前,五條悟從未清晰地感覺那份神經質的疼痛。

而此刻随着他沙沙寫字的手指顫動,那份細密的刺痛感跟随他體內的血液一同流淌,灌溉着似乎早已冰冷無溫的身體。

——那是一種闊別已久的、真實而熱烈的活着的細密痛感。

年輕的家主一向不信人心能依靠單薄信紙來聯系,只覺信函無用又無聊,只是此刻提筆描述,驚覺這封信這支筆竟成了自己與她唯一的聯系。

少年從未覺得書寫文字的速度是如此緩慢,以至于那些澎湃的感情不得不委屈地滞澀于唇舌眼眸之中,僵滞在四肢骨肉之間,反複流淌過被無下限術式高捧入雲端的身體與神經,他仿佛已經成神不曾墜入人間,此時又被這些感情壓制地無處可去,無處可躲,最後恍惚凝綴成眼尾酸脹和舌尖苦澀,空空蕩蕩吞咽入喉,平白又壓得喉骨生疼。

——請回應我吧。

像是你過去那樣。

他有些動作僵硬地壓平信紙,鄭重将信裝入信封之中,交付給那些能幫自己送信的人。

……而這一次,沒有回應。

少年等來那些人姍姍來遲的回複,他們以一種無奈的語氣告訴自己,那邊關閉了這條通訊通路,即使是他們中最熟悉的人也沒有辦法再聯系上,大概以後也沒有辦法幫忙送信了吧。

啊,這樣。

五條悟出乎意料的冷靜,只是點點頭,然後便看也不看地回了五條大宅,給對方留下一個相當無情的決絕背影。

回去後,他自己在屋子裏枯坐了一晚,平靜地說服了自己接受那個事實。

——她死了。

白鴻,那個似乎任何時候面對任何人任何事情都游刃有餘的白鴻,那個理應留在這座宅子裏躲在自己身後安穩度過一生的白鴻,那個頭也不回離開自己的身邊,去到了自己不曾知曉的遠方的白鴻……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死去了。

……沒什麽好惋惜,沒什麽好難過。

咒術師本來就是與死亡為伍,她所去的地方也與和平挨不上邊,死亡對于咒術師來說本來就是家常便飯,五條悟既然身為最強注定會看着身邊人一個個的死去,而正如那些侍奉自己的家夥所言,“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因為他是最強,沒有任何一人會對他造成威脅,而別人并沒有達到自己的高度。

尚未正式成為咒術師的五條悟已經開始了咒術師的工作,而純粹的五條悟本人在十三歲生日這一年開始迎接屬于咒術師工作的附加“贈禮”——熟悉的人的死亡。

好在他與那人遠隔山海,相距萬裏重洋,不曾親眼目睹對方死亡的過程,而因為整個五條大宅似乎與他一同遺忘了那個曾經站在五條悟身邊的少女,甚至沒人為他塑造出相應悲傷的氛圍。

——因為忘掉了啊。

包括那些曾經對那名少女頗為憐愛的家仆們,似乎也已經忘記了當年的白鴻。

危險,聰慧,美貌非人,險些因為年幼家主的一意孤行成為了五條家史上理由最幼稚的家主夫人;偶爾五條悟自己回憶起來小時候的事情也會對當年的幼稚行為嗤之以鼻,不過是個相處一年多的普通小丫頭而已,倒也沒理由這麽多年都念念不忘,于是當所有人都已經遺忘了白鴻的時候,似乎連他本人也跟着遺忘了。

五條悟十五歲那年,族裏開始着手為他挑選年齡适配家世優渥的姑娘,小心翼翼過來詢問他的意見。

身形抽條手長腳長的五條家主正被迫感受着人類正常生長過程中的生長痛,周身骨骼關節又酸又麻難受得要命,他懶洋洋地挂在在椅子上懶散坐着,像是只沒骨頭攤成一灘的貓。

只是這只貓脾氣壞得要命每一個人哄得住,族人們誠惶誠恐腦袋快要貼上地板,終于哄得這位祖宗低頭瞧上一眼。

五條悟抽空回應了他們一會,随意扒拉着面前的照片,把那些妝容精致性格溫柔的小姐們挑得渾身上下沒一處長得正确,要麽是頭發不夠黑要麽是身材不夠好,從頭到腳刻薄到了頭發絲的弧度不對都不行,連眼睛顏色不夠好看都成了他挑剔的理由,除了完全不是正常人類範圍能達到的外貌條件,緊跟着又提出了一大堆奇奇怪怪的要求:

最好不是圈養出來的術師家族培養的大小姐因為那樣的家夥太無聊、最好不是咒術界的人因為總共就這幾個挑起來也沒啥必要、但是即使不是咒術界的也要有能和自己水平差不多的實力,最好脾氣夠好能順着他的要求來但是也不要一點脾氣也沒有總是順着他來,要能知情知趣幫他處理好各種俗事……噼裏啪啦說了一大堆後,這位祖宗難得露出一張好臉,耐着性子問,記住了嗎?

……記住了。

對方點頭如搗蒜,拼命應和着。

負責這項工作的家仆如何捧着這些照片進去就如何捧着出來,其他人愁眉苦臉把五條悟随口念叨出來的苛刻條件堆在一起,比劃了半天最後得出一個結論——

這天底下沒人能長成那樣。

這就仿佛是同時具備了六眼和無下限術式、又生得一副神賜皮相的五條悟已經是人間頂配,很大程度上就不能再指望他的脾氣好性子佳連內在也完美的無可挑剔,人間造物總有缺憾這點他們已經深有體會;而若是按着五條悟拎出來的條件拼湊出理想型,那大概只有神仙下凡能達到他的要求。

他們帶着這個結論回去告知五條悟本人,結果提出條件的家主本人似乎是不是随口胡謅而是認認真真思考過提出的要求,得到不可能這一結論後表情瞧着比他們還要震驚。

怎麽就不可能呢?

我都知道她應該長什麽樣你們就照着找就行,怎麽就說不可能呢!?

年輕的家主嚷嚷起來,撸着袖子就回了房間。

等着!

我給你們畫出來應該長什麽樣!

結果三天之後五條悟一點動靜也無,仆從們三番五次試探沒有聲音,最後還是膽子大的小心推開一點門縫,瞧見屋內滿地顏料和畫了一半後揉皺的廢棄畫紙。

……家主大人?

無人回應。

畫上的內容都是一樣,黑發長裙面容空白的女性形象,只是那些顏料塗痕愈發潦草粗暴,星點血色濺上畫布,隐匿在未幹的顏料之中。

有人察覺不對慌張拽開紙門,只見家主本人撩着袖子站在畫架之前,手臂內側鮮血淋漓再一次被他自己抓撓得血肉模糊,血珠順着他修長手指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他面前的畫上仍是黑發的女性半身像,五條悟染着血紅的指尖點在畫布上嘴唇的位置,一抹猩紅豔痕橫過,在整張畫布之上顯得極為突兀。

咒術師家族的仆從們認出五條悟随意浪費的畫紙究竟是什麽東西。

……那不是尋常的畫紙。

那是施與了咒力的咒符所用的特殊紙張——這是由多年以前族內使用操靈咒術的術師留下的作品,此種符紙唯一的作用,是可召喚亡者的強大靈魂以咒力催化重新将亡魂轉為咒靈,并與其締結契約将其化為己用。

只是原本那位術師自己就不能極好的駕馭這些強制轉化後戾氣十足的槍法咒靈,最後慘遭反噬而死,是以這種咒術并不被提倡更是被三番五次要求提為禁忌,再加上即使基于咒術師模糊的道德感,這種詛咒亡者靈魂的行為也過于冒犯,所以即使是禦三家之一的五條家也并不願意使用這種咒術。

而将自己的血點在畫布上的五條悟僵僵站在那兒,手指停在畫布上,動也不曾動一下。

……怎麽辦。

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苦惱,有些茫然,還隐隐有些自覺胡鬧過頭可能要被某個人懲罰的心虛不安,五條悟好一會才把視線從畫布上轉開,側過頭看着沖進畫室的這群人。

都是你們打擾我的錯,我要想不起來她的模樣啦。

家主大人……您這是在做什麽……?

五條悟轉過頭去,随手扯碎了面前這張畫毀的畫像,又換了張新的放了上去。

我不是說了嗎?

我忘了她的模樣,連畫也畫不出來。

“所以我要叫她回來,看看她現在是什麽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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