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偵探社
理性認知死亡, 與感性接受死亡,是兩回事。
五條悟用了一晚上認識到死亡的事實,卻用了三年沒能真正承認某個人的死亡——
不去看, 不去想,不去回憶。
——只要不回頭,她就沒有死去。
為此, 他甚至沒有再去接觸能夠與她聯系的一切。
禪院家也好, 禪院甚爾也好, 那些曾經侍奉過的對象也好,藏匿于世界罅隙之間的神秘神明也好——
放棄了。
遺忘了。
少年在成長過程中放棄了很多不願松手的東西, 将自我淺薄脆弱的人性和童年詛咒般徘徊不散的執念一同抹殺, 留下一個咒術師眼中強大到完美無瑕的五條悟。
千年難遇的六眼應該如何活着?
自該高高在上, 不染凡塵俗欲,生來神性遠高于人性,一絲淺薄自我并不足以束縛他俯視人間游離俗世之外的本質, 他活在世人眼中卻按着自己的意願活着, 像是懶懶散散活在人間的神。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
聖人不仁,以百姓為刍狗。
五條悟按部就班的成長,活得過分嚣張,像是所有人想象的天才模樣, 可是天才不能定義五條悟的內容, 雪發藍眼容貌俊美如神祇的青年內裏包裹的內容物就只是單純又複雜的“五條悟”而已,他不接受別人定義自己只接受自己定義他物。
為什麽可以做到?
因為是五條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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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要這麽做?
因為是五條悟。
像是蠻不講理的神明, 自顧自的給無法理解的事情貫徹屬于自己的定義。
他在人間活得足夠倨傲張狂無拘無束, 從童年一路順風順水長大, 才能和容貌皆是天賜的頂點;像是其他人期待的那樣, 像是他自己曾經想象的那樣——可是五條悟應該是什麽樣子的?
沒有人有膽子給出一個最終的定義。
——人類如此渺小,要如何去定義神的概念?
六眼日漸強大,居坐在咒靈的屍山血海之上,獨孤求敗高處不勝寒,位置高到聽不見人們在他背後留下竊竊私語種種揣測和思考,最後他們放棄了思考的權力和自由,将一切不講道理的結果用共同的定義來解讀——
因為是五條悟,所以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人類沒有膽量去揣測神明。
匍匐,敬畏,恐懼,信仰。
這是他們要做的。
但是總有人有膽子去掀翻神座,居于下首卻敢觸摸神靈,孤身一人立在浪潮之前掀起滔天巨浪,王也好,神也罷,在膽敢俯視王座擺弄神明的暴君面前都不足為懼——很久之後的五條悟才反應過來最初相遇的白鴻居高臨下按住自己的頭頂,起源并不是無知無畏孩子氣的一時興起、而是因為她本質就是那種人。
——那是起源的咒。
她的狂妄,引來幼小神明的窺視。
但是當時的五條悟太小,尚且不理解同時兼具暴君與賭徒兩種屬性的瘋子如果再被完美的理性包裹起來後的結合體究竟有多糟糕,他只是高高興興地把她捉到身邊,興致勃勃欣賞着這與家族人偶和腐朽老人截然不同的鮮活獵物。
最初的感情,無關愛慕,無關情愫,不過是剝離一切溫柔情感後最單純最直觀的欲。
你要留下,你要陪我。
少年捉住少女的手掌,捏着喉頸,對她溫溫低語。
然後他想,你要愛我。
你不要像凡人那樣愛我,要拿那份俯視人間君臨萬物的真實狂妄的野心來愛我。
只是神明淺薄懵懂的愛意并不足以拘束住飛躍天空與大海的鴻鳥,她的眼中始終有光,有的人生來便有立于頂點的本能,強行按住她的後頸也許能換來片刻俯首的虛假忠誠,但是馴服兇獸自身便要擁遠遠淩駕其上的實力和野心,彼時得五條悟尚未生出那般強烈的執念,于是他松開手,不去看她。
……那就飛吧。
少年被迫承認了某個殘酷的事實,選擇退後了一步。
他以為自己給出了正确的答案,結果是飛鳥折翼,魂印消亡。
——死。
……相當長的時間裏,五條悟的理性一度在崩裂的邊緣搖搖欲墜,好在只要說服自己沒有那麽在意就能維持最簡單的表象,入學咒術高專後接觸到一般咒術師的日常,交際,學習,工作,交友——他開始接觸不曾在五條家觸碰的故事,咒術高專的生活節奏很快,足矣打破他過往的生活習慣,将原本奢侈回憶的時間擠壓得一點不剩。
丢了一只不聽話的小鳥也沒什麽,能取代小鳥的東西那麽多,何必對童年一段沒有結果的回憶念念不忘。
忙着和新同學打架的五條悟,在空餘的間隙裏咬牙切齒地詛咒着這麽多年始終不見蹤影的小鳥。
五條悟和同學夏油傑不過初識,打架時間卻已經占了相處時間的一多半,都是眼高于頂的天才少年,一個眼高于頂不曾掩飾自身驕狂,一個看似內斂溫吞驕矜傲慢卻也流于舉手投足之間,彼此之間都是同類相斥對對方看不順眼的抵觸。
兩人組隊來到橫濱,還未開始工作就先一步打了起來,在任務時間截止之前五條悟和夏油傑終于勉強各退一步,暫時放棄年輕人之間幼稚的打架理由,分裂兩頭處理這亂市裏奇多的詛咒。
——接到任務出現在橫濱是個意外,看見那個背影更是意外。
那一刻,五條悟呆滞站在原地,看見熟悉又陌生的單薄背影與人群之中茕茕孑立,氣質溫文內斂瞧不出絲毫昔日張揚狂氣,她給人的感覺有些過分地柔順安靜了,在這混亂的鬧市街頭并沒有換來應有的體貼和照料,人群與她擦肩而過,便跟着進一步顯出幾分茫然無助的孤獨感。
她步伐緩慢地走着,唯一能依靠的對象是個三四歲的幼童,微微側頭時露出眼上白綢,瞧上去竟是連眼睛也跟着廢掉了。
……有那麽一瞬間,五條悟幾乎快要無法遏制周身暴戾怒氣。
所以呢???
所以他的容忍和退讓,換來了什麽?
五條悟沒有絲毫猶豫放棄了任務和遠在這座城市另一端仍在兢兢業業工作的同學,拽開椅子在闊別十年的白鴻面前坐了下來,強行和對方開啓了一段短暫的交流。
……沒心肝的無情女人。
三言兩語後,五條悟嘴角露出一個嘲諷十足的陰沉冷笑。
……這根本就不是不記得自己是誰的反應,這是“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而且警惕性十足”的心虛反應。
沉默的時間裏,他開始挑剔無比的上下打量了好幾遍白鴻如今的樣子。
她很瘦,很安靜,肌膚蒼白毫無血色,是一種荒蕪得失去了所有鮮活生機讓人完全無法聯想到健康的病态,青色血管在手背清晰凸起,交織成過于顯眼的突兀紋路。
他動用六眼術式觀察那具單薄脆弱的身體,血脈流暢內腑健康,好在是沒有遭受過重擊和摧殘的健康模樣,白綢之後的眼睛仿佛被無數惡毒詛咒包裹住,只能瞧見一團死寂的黑。
已經連六眼也瞧不清她眼瞳的樣子了——那曾經是一雙多麽漂亮的眼睛啊,妖異,瑰麗,亮得仿佛在倒映月光與星河。
怎麽就把自己變成了這個樣子?
……怎麽就有人舍得把你變成這個樣子?
他心頭憐惜還未泛起,便見到與她容貌肖似的幼童從喧鬧人群中跑出來,歡喜雀躍地叫着她。
“媽媽”。
而白鴻起身,笑着迎接那年幼的孩子。
——仿佛詛咒一樣的稱呼。
等到反應過來後,瞬間爆發的咒力早已把面前木桌撚成齑粉,那麽大的動靜自然引來人群慌張驚叫——若是換了地方,怕是早在他咒力暴走的那一刻就要做好回去寫報告的準備;可橫濱這存在許多異能者的灰色城市裏人們對與混亂早已司空見慣,五條悟花費零點一秒左右的時間感謝了一下這座城市的糟糕背景帶來的附加好處,緊跟着又對那邊再一次提起警惕的白鴻露出虛假至極的擔心表情。
“沒事吧?有沒有被牽連到?”
白鴻拍了拍小孩身上的塵土,搖了搖頭。
“沒事。”
罪魁禍首不動如山坐在椅子上,睨着那藏在白鴻懷中的小孩。
——六眼之下,沒有秘密。
他的确擁有着和白鴻同源的血脈,但是這被叫做母親的年輕女人卻并沒有成為母親的身體,鴻的小腹平坦緊致,雪白皮膚之下是未曾被污染過的器官,幹淨地不曾孕育過任何的生命。
……唔,他記得鴻應該是有哥哥的來着?
叫啥來着?
五條悟皺皺眉。
算了,不重要。
不過血緣上的關系就說得通了,只是無法理解的地方是,為什麽要騙人?
“為什麽騙人?”
在五條悟開口之前,另外一道聲音便先一步突兀響起。
在場幾人皆是一怔。
而開口說話的那人有種過于純粹的直率與坦蕩,他來到白鴻的面前,清清楚楚地又問了一遍:“這小孩子不是你的兒子吧,在今天之前叫的也不是媽媽——你這麽叫的話,會給她造成困擾哦。”
白鴻反射性的将手護在了伏黑惠的頭頂,嘴角已經挂起了疏離溫和的淺笑。
“小孩子喜歡胡鬧而已。”
白鴻語氣淡定,給出一個不算解釋的解釋。
“我是這孩子的姑姑,他的母親早逝,沒什麽其他合适的親人,所以目前由我照顧。”
伏黑惠不大樂意,還是乖乖在她懷裏咕哝出原本的稱呼。
“……叫媽媽的話,別人就不會盯着姑姑看了。”
對方立刻诶了一聲:“這不可能吧?你姑姑長成這個樣子,瞎的是她又不是別人。”
小孩立刻就生氣了。“不許你說我姑姑!”
對方語速輕快,絲毫不覺得哪裏有問題:“啊?我也沒說錯,她的确是眼睛看不見了嘛。”
白鴻拍了拍小孩的腦袋,好脾氣地問道:“您找我?”
比起那位來意不明的術師先生,這位搭話的陌生人目标要顯得直率的多——他的眼神始終盯着自己,自始至終沒有離開過。
“嗯嗯!”
對方語氣輕快,“本來我是在準備排隊買這家的可麗餅,順便找找給與謝野的入社周年禮物的……”
他的聲音中笑意漸濃。
但是完全沒料到,遇到了比任何選擇都要完美的“禮物”啊。
與謝野醫生心心念念這麽多年,像是守護心髒一樣,精心守護着的那朵奇異白花的贈送者——
還有比她更合适的禮物嗎?
“喂——國木田!”
青年高高興興地擡高嗓音,雀躍叫來自己的夥伴:“給與謝野醫生準備的禮物找到啦,你快來——”
被叫做國木田的男人氣喘籲籲地從人群裏擠出來,有點無奈地再次重複着:
“亂步先生,請您不要亂跑——”他聲音一頓,先一步瞧見白鴻眼上白綢,聲音也跟着變得輕緩了許多:“這位是……?”
白鴻歪了歪頭,有點反應不過來。
“是禮物啊禮物,國木田!”青年的聲音變得有些不高興:“只要把她帶回去與謝野肯定超開心的!”
國木田獨步:“……不,亂步先生,就算是您也不可以随随便便帶人回去,而且這位小姐的眼睛看起來也不是很适合到處亂走的樣子……”
“有什麽關系。”青年回頭看着白鴻,直接問道:“你不想見見現在的與謝野嗎?”
“……哎呀。”
白鴻彎彎嘴唇,露出一個有點驚訝的表情。
“與謝野……是與謝野晶子嗎?那孩子現在在你們那裏?去看看也可以哦,如果小惠沒問題的話。”
小孩沒意見。
只要不回家去見親爹,其他選擇伏黑惠當然沒有問題。
青年立刻扭頭和同伴争辯起來:“你看吧我說什麽來着,才不是随随便便帶人回去啦!快點買完可麗餅啦國木田,然後一起回去,能讓與謝野最高興的人肯定是我——很好,這一次也是還是名偵探的完美勝利!”
“……喂。”
白鴻的衣袖忽然被人輕輕拽住,她瞧不見對方的樣子,卻覺得這姿态似曾相識。
“我話還沒問完,你去哪兒?”
白鴻輕輕嘆口氣。
“……有事嗎,不知名的術師先生?”
青年皺起眉,并不喜歡這個冷漠過頭的稱呼:“……我不是都做過自我介紹了嗎。”
“那個,術師先生?”白鴻并不願意和咒術界産生太多的牽扯,很客氣地提醒道:“您再這樣胡鬧下去,說不定真的會給那位‘夏油傑’造成不必要的困擾哦?”
……他困不困擾的和我有什麽關系。
五條悟許久不語,他盯着白鴻的臉,一字一頓的開口道:“我認識五條家的人——”
白鴻:“……”
她飛速扭過頭去,語氣無比誠懇地對國木田問道:“請問你們那邊介意多帶個人一起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