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迸出從未有過的憤怒和狂暴!那鋪天蓋地的怒火幾乎将人焚化洞穿。

楚歸旋心下悲苦,看着他欲哭卻笑,柔聲問道:“湛霄哥哥,你為報師恩娶了我,時至今日也悔了吧?”

慕湛霄驟然閉上眼睛,鐵青森冷的臉上漸漸蒙上了一層淡不可覺的悲意。

書卿看着這個情形,大着膽子跪倒在地磕頭哭求:“少侯爺,夫人幼年失怙孤苦無依,萬幸得到侯爺垂憐,望侯爺看在故去的老爺和夫人面上饒過她這一次吧。夫人定然不會再犯了!”

可人也嘤嘤哭了出來,“……少侯爺,我是雲州失守之時您和少夫人從路邊死人堆裏救回來的,少候爺要打殺就打殺我……不要休了少夫人……”

楚歸旋臉上浮起一抹自嘲苦澀的笑容。書卿可人真傻,她這無法無天的性子不改,即便少候爺顧念舊情饒得過她一時,還能饒得了她一世?

此時,慕湛霄睜開眼來,臉色已恢複如水。他看看腳下跪倒哭泣的婢子,平靜道:“按你們夫人吩咐的,收拾一下,送她去佛堂吧。”

書卿可人楞了楞,反應過來不禁喜極磕頭。

歸旋沉默不言地看着他。

他面無表情從她面前走過,走到門口,頓了頓,說:“你就在佛堂之內好好靜思,什麽時候想通了什麽時候再出來。”

***

于是靖南侯夫人楚歸旋被打包送到佛堂,開始了她又一次青燈黃卷的生活。不過這一次和以往不同,門口的侍衛不會再睜只眼閉只眼地讓她出去,書卿可人也不能再源源不斷地送書籍、送點心、送各種奇思淫巧的小玩意來。

她每日當真只有看佛經、念佛經、抄佛經,青菜蘿蔔、蘿蔔青菜……

在如此這般六十七天後,楚歸旋徹底被憋瘋了,這佛堂之內只有佛像和四面白牆,居然連個給她講經的人都沒有!慕湛霄其心歹毒,他分明是想把她關傻關瘋算了!

想到這裏,楚歸旋猛地将桌上的青白二菜一揮掃地,對着送菜過來的老尼厲聲喝道:“我不吃!你去告訴姓慕的若再不放我出去,我便燒了這庵堂!”

老尼姑面如止水雙手合十,“阿彌陀佛,一粥一飯皆上天所賜,罪過罪過。慕施主對貧尼言,什麽時候夫人心平氣和了什麽時候便放夫人出去。”

楚歸旋氣得無計可施,眼睜睜看着老姑子收拾了地上的碗筷施施然出去。這一天便果然再沒人送一粥一飯過來。楚歸旋恨得牙癢,慕湛霄這個樣子分明是在熬鷹!慢慢磨慢慢熬等把她熬成個唯唯諾諾心如止水的老姑婆再放出去。那還不如直接打死她痛快。不行,這事一定要有一個了斷!

***

這夜,楚歸旋趁着侍衛換防之時偷偷從後門溜出。一路在夜色掩映下潛行,不多時便到了慕湛霄慣常讀書和處理公務的湛明閣。他們婚後,他大都住在這裏。

湛明閣北有碧池一泓,此刻月色倒映波光點點,遠遠松柏叢竹間漏着一閣燈火,夜色中格外的明亮也格外的幽靜,楚歸旋的心跳忽然便慌亂起來。成婚兩載有餘,她到這湛明閣的次數卻屈指可數。

婚後她與丈夫的關系甚淡,書卿曾逼着她到湛明閣來送湯探望,結果她鼓足勇氣走到門口又折了回去。

歸旋平素心高氣傲,既然已知他對自己冷淡不喜,便無論如何也做不出讨好乞憐的姿态,哪怕心中再想修好。

可此番夜探……不知他會惱成什麽樣子。

***

她的身影翩若靈蝶,幾個閃回便到了書齋的後頭。

***

窗戶打開着,深秋露重,那人卻不覺絲毫涼意。

他遙遙坐于書案之前,正執筆凝神端量着筆下的字,宮燈如月,映得他身如修竹、色如谪仙。他着月白常衫,去了冠,長發青帶一束,劍眉入鬓、鼻峰俊挺,而眼中那些寒冷肅殺的眸光皆被微微垂下的濃睫擋去。這一刻,他仿佛不再是威風赫赫的靖南侯爺,不是巧智神算的天賜上将,甚至不再是她的丈夫,而只是那個在碧水蘭舟邊對她溫柔而笑的昭明哥哥。

只不過那時的他面如冠玉,人品俊雅,而現在,他的肌膚被沙場的暗日和大漠的烈風染深了,變成小麥般的色澤,此刻,在燈光下又鍍上一層溫柔金色的淺暈……楚歸旋不知不覺間竟看癡了……

他緩緩頓下手中的筆,頭也未擡地說了一句:“進來吧。”

她茫然一呆,沒聽清似的地愣在原地。

只見他唇角些許上揚,朗朗清清又說了一句:“既然來都來了,難道還沒膽子進來?”

這一下,楚歸旋聽得真真切切!她咬咬牙,站起身來手撐窗沿縱身一躍,一下子,便随着明月清風進入房間。

慕湛霄也站起身,雙手負後緩緩走近,眼中的目光似讓人微醉的清酒,唇角蕩着淺淺笑意,“果然還是當年的皮猴子。”

一句話把時光忽就拉回了八、九年前,彼時他還是父親門下俊雅風流聰朗絕頂的少年郎,而她還是母親膝下無憂無慮只知搗蛋的調皮鬼。

楚歸旋再也忍不住走過來仰頭望着他說:“湛霄哥哥,你也看見啦,我根本不是什麽當侯夫人的料,與其最後弄得公婆難容、夫妻反目……不如你及早休了我,我們一生為兄為妹。”

這話一直燙在喉間,說出來比咽下去更哽澀難受。可若只是他的妹妹,她應當能看着他另覓佳偶,但如果是他的妻子,絕然不行!

他們成婚将近三年,她一直未孕,婆婆早就謀劃着為他納妾,只因他的推辭一直拖着沒辦。不過這也是遲早的事情,到時只怕又是一場天翻地覆的大鬧。她本來就性格乖張公婆不喜,如果再加上妒悍不孝的罵名……一切本就注定,只不過是早晚的問題。

慕湛霄盯着她的眼睛看了片刻,忽然微微一曬,執起她的手,将她帶到一旁的桌邊,輕輕按她坐下。

桌上有一兩小點和尚溫的龍井。

他道:“先吃點東西再說。”

歸旋一楞,這才想到自己果然是一天滴米未進,他不說則罷,一說倒真覺得腹中饑餓難忍。

她看着桌上晶瑩剔透的薄荷糕和精美誘人的玫瑰酥,想了想,取碟邊銀勺舀了一塊放入嘴中,清香滿口,正是平素最愛的味道。

……可是,他怎麽會準備這些?他素來不喜甜食,尋常茶點也不會備下這些,難道……對啊,必是特意為自己準備的。她一天沒滴米未進他肯定是知道的,一舉一動也自然是在他掌握之中。如果不是故意放她出來,她哪裏能那麽輕易地逃過訓練有素的侍衛?可他為什麽要這麽做呢?難道,難道……一種可能猛地跳進腦海,她的心一下子就慌亂起來,有些歡喜、有些驚慌、也有些害怕和期待。

這時一個低沉平靜的聲音緩緩傳入耳簾,“歸旋,只要你還叫我湛霄哥哥一天,我自會回護你一天。不過你若繼續這般任性胡為的下去……只怕我護得了你一時,護不了你一世。”

她猛然擡起頭,茫然不解地望着他。他深邃的眼睛裏有模糊難辨的光影,似冷漠、似嚴峻、又似乎有些無奈的悵然。她雀躍的心一點一點沉了下來。

慕湛霄暗暗嘆了一口氣,“歸旋,有句話你說得很對,我們慕家的男人和你們楚家的男人确實殺孽過重,所以常常是天不假年、英年早逝。你我祖父、你的父兄、我的叔叔皆是這般。若我也活不長久……你這般無法無天的性子又當撞得如何頭破血流?”

清香甜糯的薄荷糕分明還在喉間,可楚歸旋卻不知滿口是苦是甜。過了許久,她竭力露出一個滿不在乎的微笑:“湛霄哥哥,你是讓蠻子聞風喪膽的修羅将軍,難道還信那些無妄之說、因果業報?”

慕湛霄輕輕一笑,“信,卻不怕無悔。”

歸旋的眼淚一下子快流出來,她連忙拿起一塊玫瑰酥把自己的哭聲堵住。好多年她都不曾哭過了,自從父母過世之後。

現在她不要哭,為什麽要哭呢?自己喜歡的人對自己那麽好,哪怕只是想要照顧她,哪怕只是把她當妹妹……

她想起八年前驚天巨變,楚家滿門戰死,父親馬踏成泥,母親死後受辱、雲州城破幾成為空城……四年之前,領楚帥舊部,全軍素缟冷劍所指踏平王庭。 一向仁信治軍,可那一戰卻不受降将,生生屠盡白狄十萬殘部……鼎盛一時的白狄族從此滅了,這樣的孽報背在了他的身上。

他說:“信,卻不怕無悔。”

歸旋唇角一撇,不屑道:“這有什麽好擔心的。你把我關了這麽久,別的用處沒有,《地藏經》我倒是背了個滾瓜爛熟,你放心,大不了以後我每日為你誦經十遍,保你平平安安長命百歲。”

慕湛霄不禁啞然失笑,和聲說道:“那就謝謝你啦,阿旋妹妹。”

燈光之下,他的笑容竟似多年前一般溫柔。

……

蘭舟前的翩翩少年眉目含笑:“阿旋妹妹,別哭鼻子啦,我帶你去采蓮子。”

……

楚歸旋努力吸去鼻間的澀意,朗笑道:“湛霄哥哥,再到夏天,若你我還是夫妻,你帶我去莫湖采蓮吧。”

慕湛霄頓了頓,道:“好。”

歸旋展顏而笑。

她沒有想到這竟是前世最後一個溫情的記憶。

***

靖南侯夫人楚歸旋禁足佛堂六十七日,手抄《地藏菩薩本願經》一百九十九卷。南侯請相國寺弘遠大師持楚氏每日手抄之經卷作法,續七七四十九日,得以超度亡靈、彌消冤孽、滅無量罪。

作者有話要說:

☆、紅顏枯骨

轉眼便到冬至,上京慕氏一族于每年冬至時節祭祀祖先、祭奠先亡尊長。

這一年的冬祭和往年一樣在慕氏宗祠舉行,在京的氏族宗親盡皆參與,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位無疑當屬靖南侯夫人楚歸旋。

這位少候夫人有些時日沒出現在人前,據傳她與少候爺不知為何大吵一架,被少候一怒之下禁足數月,就連上月太後娘娘的千秋壽宴也未曾露面。至于兩人鬧翻的原因侯府之人諱莫如深,對外皆只說少夫人身體不适正在靜養,不過即便再嚴密的事情,時間長了也會有星星點點的消息傳出。

據聞這位少候夫人貌美心毒,悍妒成性,趁少候不在之機竟将少候房裏一位剛剛受寵的侍姬威逼至死。這樣的傳言無疑非常契合少候爺成婚三載無子無妾的情形,也更加撩起人們的好奇心,讓人不禁想要在一切可能的場合一窺英雄美人間的究竟。

這日慕氏宗祠之前親友雲集、熱鬧非凡,可當靖南侯攜夫人楚氏出現時,忽然變得安靜無聲。

不過,這一刻的安靜與那些為人所津津樂道的流言蜚語以及那些暗地裏快要爆棚的好奇心無關。

這樣兩個絕世的人物站在一起本就讓人暫且忘了一切。

只見楚氏立于少候身後,蘭芝玉樹交相輝映,一時間長空碧落、日出蔚雲。歸旋面朝祠廟,盈盈下拜,一舉一動莫不風儀端雅堪稱典範。

過了片刻,贊嘆聲起,當真是一對璧人、天作之合。

不多時有族中尊長出列,請少候帶領各房的長子長孫入祠堂。少候回頭淡淡看了妻子一眼,歸旋躬身微福退至一旁的貴婦女眷之中。

***

慕家女子祭祖不可進祠堂,于是祠堂邊設有偏廳以供衆人勞累不适時休憩。不過為顯尊重,這些貴女世婦們都靜立門外等候,就連楚歸旋的婆婆、大病初愈的靖安侯夫人廖氏也不例外。

祠堂內,上香、祝文、奉羹、奉茶、獻帛、獻酒、獻馔盒、獻胙肉、獻嘏辭、焚祝文、辭神叩拜 ,一項項有條不紊地進行。牛、羊、豬、鹿、兔、雞、魚 、獐、雁、酒、生蔬、水果、山藥、活兔、蜜……一樣樣祭品流水般地擡了進去。終于過了一個多時辰,堂內正式的祭祖程序宣告結束,接下來便是族中男子們聚在一起議事敘話,諸如公布族裏當年開銷、來年大事打算,以及諸人各自的升遷、拟調、科考等等事宜。

而外面,女人們的活動也開始變得松散自由起來,紛紛進入偏廳內飲茶休憩。

按說此刻女眷的中心無疑仍然也當是楚歸旋,雖然論輩分尊貴是她婆婆廖氏最高,但論丈夫如日中天、前景無可限量卻沒人比得過她,只可惜的是衆人發現這位楚夫人依然與以往一樣有禮而疏冷,着實難以接近。

于是年紀大些的女眷漸漸攏在了靖安侯夫人廖氏身旁,而年輕些的則大多與各自平時交好的姐妹聚在一處閑話家常。

老侯爺的族弟戶部侍郎慕升的夫人王氏挨在廖氏身邊啧啧嘆道:“姐姐,你真是個好福氣,今兒我見着少候和他媳婦,哎呦,真真是一對神仙般的人物!”

廖氏今年已經四十有五,容貌端莊舉止典雅,不過由于常年病弱身體不适,面色很有些黯黃憔悴。她聽聞別人盛贊兒子兒媳,只淡淡笑了笑沒有接話。

誰想這個王夫人并不打算就此把這個話題打住,接着贊道:“我剛才瞧着少候夫人舉止高華淑雅,讓人一百個稱心羨慕!”

廖氏心裏不禁苦不堪言,她這個媳婦咋一看當然是極好的,不過接觸下來一準被她的散漫桀骜給氣死!可偏偏這門婚事還朝野皆知、盡相傳頌,她再多的不滿也只能在外面端着。

若是兒子當初聽她的話娶了潤清何至于此?

這個楚氏門第雖然不錯,但畢竟父兄皆故,只留個空架子。這些倒也罷了,他們慕家原本也沒想指望兒子通過姻親再結權貴,她只想替兒子謀娶一位家世清貴、秉性娴淑的女子,一家人和和順順便好。可是這個楚歸旋年方十三便鬧出将叔伯一家逐出府外的事情,簡直驚世駭俗!那豈是個好相與的?真不知兒子如何做想!

廖夫人正在氣悶之際,忽聽那位王夫人話鋒一轉,嘆息一聲道:“不過……唉,少候夫人縱有千般好,可終有一樣……對了,他們成婚快有三年了吧?”

廖氏微微挺直了腰,揮手拂了拂彈花暗紋紫绡裙上的褶皺,淡然道:“是有二年十個月了。”

王夫人嘆道:“這麽長時間了,姐姐還是當考慮考慮為少候再尋一合适的女子,也好早些為咱們慕氏開枝散葉。對了,我有一表弟,現任江寧知州,家中有一庶女,年方十五,品貌端秀,若姐姐有意,我尋一合适的時候帶過來給您瞧瞧。”

廖氏微笑道:“多謝妹妹挂心,不過,我已有合适的人選。”

王夫人面色一僵,尴尬笑道:“那就好,那就好,姐姐看中的人自然是頂好的。”

……

可人義憤填膺地把聽到的這些話一一轉述給歸旋,“……老夫人怎麽能這樣?別人說夫人無孕倒也罷了,老夫人難道還不知道?少候爺一年到頭在夫人房裏宿了幾天?!”

歸旋笑道:“說得極是,待老夫人下次再讓少候娶妾,我便這般說與她聽。”

可人一下子噎住,拿眼眼瞪瞪看着夫人“這、這”半天。

“這也不妥對不對?”歸旋嫣然一笑,“妻子不為丈夫所喜自然也是妻子的錯,哪有什麽理由為無子辯解?可人,若我因七出之條被休,你是和我回楚府還是繼續留在侯府?”

可人又愣了半響,道:“夫人胡說什麽?怎麽可能……再說,我自然是夫人在哪裏我就在哪裏。”

歸旋故意拉長聲音問:“是嗎?我瞧你與少候身邊那個銘劍甚是眉來眼去,原本還準備等你及笄了就把你許給他,現在這可如何是好?”

可人俏麗的臉頰上頓時飛上紅暈,如細膩的玉脂上染上一層粉光,煞是美好動人。她咬唇道:“夫人就愛拿我打趣,我不和你說了!”

說完扭頭便跑進廳裏。

歸旋看着她的背影微微含笑。情窦初開的女孩兒總是極美麗的,自己也曾經和她一般懷揣着一份羞怯而動人的秘密和夢想,只可惜這夢還沒成形就要醒了。

也罷,從此寄情山水,徹底做個無愛無念衆叛親離的女人。

旁邊有一偏廳,剛欲邁步進去,便聽裏面傳來幾個年輕女子的聲音:

“你們方才看見少候和楚夫人沒有?當真是一對絕世人物,般配極了。”

另一個嗤笑道:“再般配有什麽用?還不是貌合神離。”

周圍的聲音頓時興奮起來,“你怎知道?”

“這個和侯府關系近些的誰人不知?少候夫人雖然貌美無雙,但少候豈是被美色所惑之人?當初求娶少候夫人多半也是為了報楚帥之恩,否則就憑楚夫人當年轟轟烈烈的作為,京城權貴誰家敢娶?

唉,本來這也算一段良緣,但楚夫人性子着實是……不過少候對夫人還是很好就是了,雖然一直無出,但少候至今也未曾納妾。”

……

歸旋靜靜退了出去。

廳外是一處空場,并無甚景色和去處,楚歸旋站在那裏,有三兩忙碌的奴仆從她身邊福身走過。她往遠處看了看,雪融香初居的白梅開了。

這時一名玄衣戎裝的男人往她這邊走來,她并未在意,這應當是慕湛霄從軍中調來的衛士。

那男子看着素立風中孤逸若梅的歸旋不由一楞,下一刻,眼中忽地燃起仇恨血紅的火光。另一端,祠堂內走出數人,為首那人看見此刻的情形臉色驟然大變,厲聲大喝:“歸旋,當心!”

歸旋回頭,只見身邊玄衣男子雙目如血,從懷中猛然掏出一個瓷瓶拉開蓋子,電光火石間,靖南侯慕湛霄疾風展翅般撲了過來,身後的影衛如影随形追了過來。

歸旋只覺自己被人恨恨一把推了出去,同時兩聲凄厲的喊聲在耳邊響起:

“侯爺——”

“侯爺——”

歸旋轉過身,只見慕湛霄倒在自己方才所在的位置,不知是什麽東西潑在了他是臉上,頃刻間青煙燃起、皮開肉腐,白骨立現!他在地上扭曲掙紮着、喉嚨間發出困獸般痛苦至極的嘶吼。

歸旋爬起來撲過去,他瞪着她目眦欲裂,啞聲喊:“拉住她!拉住她!”

她被身後的人死死按住。

另一名影衛冷劍壓在黑衣男子的頸側厲聲道:“解藥在哪裏?!”

黑衣男子也被眼前激變驚得呆若木雞,接着,他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這是苗疆的化屍水,無藥可解,無藥可解!”他指着歸旋凄厲大笑:“你這毒婦,宛兒被你生生逼死,現在也輪到你嘗嘗失去心愛之人的滋味!”

楚歸旋想,這一定是一場夢,這一定是一場恐怖之極的噩夢!她眼睜睜看着眼前色若谪仙的面龐頃刻間形同鬼魅。血水流淌而下,蒙住他原本星空般深邃而俊逸的眼眸。他一直睜着,就那麽一直竭力睜着,看着她的目光那樣熾熱、難舍、悲苦而又憂傷……他從來沒有用這般執着的目光看過她,從來沒有。

歸旋發了瘋似的嘶聲喊道:“湛霄哥哥、湛霄哥哥……”

他臉上殘餘的肌肉動了動,似乎想對她露出一個溫柔的微笑,一滴淚合着血珠從眼角流了下來。

蘭舟前,翩翩少年眉眼含笑:“阿旋妹妹,別哭鼻子啦,我帶你去采蓮子。”

作者有話要說:

☆、離天恨海

楚歸旋睜開眼睛,看了看,四周一片死氣沉沉的麻帳素幔 。她頓了頓,再次閉上眼睛。

一旁,書卿輕泣道:“夫人,您起來吃點東西吧,您已經三天沒吃什麽東西了……”

她拿起枕頭砸過去,“滾出去,都給我滾出去!”

“夫人……”

“滾!”

書卿可人無奈退出門去。歸旋複又翻身躺下閉上眼睛。好了,等她睡醒了就好了,這些只不過是個夢。

當她再次醒來時,已經是深夜,燭光照亮廳堂,眼前的一切沒有變……一點沒有變。

楚歸旋緩緩起身,走到門外。

門外守夜的書卿驚喜地站起來,“夫人。”

她對她笑了笑,柔聲道:“書卿,別跟着我。”

“夫人——”

楚歸旋已走出院外,飄然的裙裾掃過冬夜荒蕪的路。

***

深夜的侯府一片寂靜,路上偶有巡夜的侍衛,望見她,皆垂首而過。

現在侯府早已兵荒馬亂,再也不會有人管着她。老夫人那日跑出來看見兒子的慘狀當場便昏厥過去,從此一病不起,現在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

老侯爺一夜之間須發皆白,強撐着病體主持後事。他這一生只此一子,慕氏嫡傳一脈從此斷了。

至于那個謀害她的黑衣男子聽說已被淩遲處死。

雖然沒有人對她講起這些事,但在那些她閉目如睡的時候,丫鬟們還是會忍不住偷偷在屋外議論這些事情。

原來那名男子是春靜的同鄉,從小青梅竹馬,後來家鄉淪陷、父母皆亡,兩人一起逃難到了京城。結果一人從了軍,一人入了府。那人在戰場英勇,年頭被封為陪戎校尉,原本打算多立些軍功,再尋個機會求上司為他說情,請侯爺将春靜許配給他,誰知還未開口就得了春靜的死訊。

那人原是苗人後裔,家中傳有苗疆秘藥化屍水,因為這種藥太過兇殘歹毒,煉制他的人将秘方銷毀,只留下了這一瓶。

沒想到這瓶藥卻最終用在少侯慕湛霄的身上。

***

楚歸旋停了腳步,不知不覺間,她已走到了佛堂之前。

以往她每次犯錯,慕渣霄總是罰她禁足佛堂,可這一次她闖下這般彌天大禍,卻怎麽無人罰她?

若是能一切重來,她情願被關在這佛堂一生一世不曾出來。

歸旋跨步走進佛堂,忽聽得有人在耳側說:“歸旋……只怕我護得了你一時,護不了你一世。”

淚水“刷”的一下落了下來。

***

佛堂之內白壁如雪、燭光如映,佛祖神像安靜肅穆地供奉在正中,青煙缭繞之上依舊眉目慈和、沉靜而莊嚴。

楚歸旋第一次誠心誠意跪拜在佛像面前,“佛祖慈悲,罪女歸旋自知罪孽深重,求佛祖開恩,許我夫複生,罪女願永堕地獄,盡受終伐以償罪業。”

她俯身叩首,一聲一聲響徹佛堂。

這時一位老年女尼走到她的身邊,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請楚施主節哀,人死不能複生,萬事皆有因果,施主請回吧。”

楚歸旋伏地無聲,一動不動,仿若凝固了一般。

“楚施主……”

“楚施主……”

女尼長嘆一聲:“事已至此,施主這是何苦?苦海無邊,望施主回頭是岸。”

不知過了多久,楚歸旋緩緩擡起頭來,臉上已無哀容,只餘下徹骨的火焰在眼中冰冷地燃燒。

她站起身,側首看着老尼冷冷笑道:“萬事皆有因果?請師傅度我此為何因果?因少候滅了犯我大魏的白狄一族所以當受此果?然天地無全功,聖人無全能,萬物無全用,少候匡扶社稷、救無數黎民于水火,難道不是蓋世奇功?難道就不該種因得果!我父一生忠義,為國為民,我母賢靜慈悲、與世無争,還有……春靜姑娘清清白白、未有劣跡,為何他們都落得慘死,而我卻能好端端地活着?為何無辜者妄死,施虐者長存?!這是什麽因果?分明是天地無道、神佛不明!!!”

老尼臉色發白指着她顫聲道:“你、你、你瘋了!”

楚歸旋哈哈大笑起來,轟地一聲掀翻案上的香爐,“是,我是瘋了,你若再不走,我便将你連着這佛堂一起燒了!”

老尼看着桀骜癫狂的楚歸旋不禁膽戰心驚,邊顫聲連聲念着“罪過罪過”邊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

佛堂之內,姿容清絕、面若冰雪的女子孤立堂中,回首仰望着高高在上的神明。

佛像莊嚴,無悲無喜。

歸旋看着他緩緩笑了起來,聲音清潤明婉,卻淩傲得撐霆裂月:“人人皆道佛祖慈悲神明,卻不知道所謂慈悲最無情,所謂神明最昏聩。人生有七苦,諸佛天尊們都無愛無恨了哪裏還知道什麽人間疾苦?為惡者作亂世間哀鴻遍野,為匪者所到之處燒|殺|淫|虐,為權者翻雲覆雨抹殺蒼生,這些,難道都是天理公道?!什麽因果報應?什麽六道輪回?全部是你糊弄天下蒼生的借口!”

這是,天際突變、狂風驟起、烏雲蔽月。佛堂之內,燭火盡熄,一道道劃破天際的閃電将高高的佛相襯得忽暗忽明。

楚歸旋臉上的笑容更加孤絕淩傲,“罪女歸旋不敬,若善惡若當真有報,若神佛當真有靈,求佛祖昭彰天理、懲惡揚善,讓南候無恙,讓冤魂複生,讓歸旋承大道因果之罰……嘗遍七苦盡受終伐,絕無怨由!”

***

大魏上京冬季的雷雨原是極少的,可這一夜卻閃電驚雷、疾雨如注。這連綿一夜的大雨仿佛要澆滅那些心底噴湧怒發的火焰,也仿佛要喚醒了某些正在沉睡盤恒不去的靈魂和酣夢。

作者有話要說:

☆、一世(小修)

香盡漏殘,一室靜谧。

他緩緩挑起俊逸的唇角,閉目道:“為何還不睡?當真準備瞧上一夜。”

側躺在旁的楚歸旋果然立時睜大了眼睛炯炯有神地瞧着他,“你怎麽知道?”

慕湛霄睜眼一笑,反問道:“阿旋今夜為何這般古怪?”

歸旋垂下眼簾,過了好一會,方才自言自語地低聲說:“不敢睡。”

他不解地微蹙起眉,“何事不敢睡?”

歸旋擡眸看着他麥色結.實的肩頭,那上面還有一圈淡淡的齒痕。

她哪裏敢睡呢?只怕這一覺醒來,發覺這一切不過是黃粱一夢。

“湛霄哥哥,我若是睡着了你會不會咬回來?”

慕湛霄無語地瞧着她。

歸旋眼睛裏閃過潋滟難明的流光,“我說中了吧?你睡覺,我守夜。”

他不禁頭疼,“阿旋,你這麽傻氣,怎麽當靖安侯府的少夫人?”

歸旋臉色立時一變。

慕湛霄卻軒朗一笑,伸手将她輕輕攬進懷裏,柔聲道:“傻阿旋,你既是我的妻子,自然可以在我身邊安睡一世。”

歸旋被男人寬闊溫暖的懷抱圍住,一瞬間幾乎落下淚來。她壓下那些澀意,伸手緊緊抱住了他。

“湛霄哥哥,這一世我們定要白頭偕老。”

他沉默,而後輕笑,“阿旋比我年輕這麽多,日後定是我白發蒼蒼了,你還滿頭青絲。”

“好啊,就這樣,一言為定。”

就這樣,你活到白發蒼蒼,我活到滿頭青絲,湛霄哥哥,許我這一世好夢吧。

***

這一夜,慕湛霄睡得極為沉甜。再次醒來,身邊已不見歸旋。

他撩開幔帳,只見她正坐在對面的梳妝臺前梳頭。她在雙鸾瑞凰菱花鏡中瞧見他,頓了頓,對他眨眨眼睛展顏一笑。

鏡中,她着水紅色的紗衣,肌膚勝雪,烏發如漆,臉上的笑容猶若雨後初晴水風清拂下的盈盈芙蕖。

慕湛霄定了定神,披衣下床,走到臺邊,她正用一圈蓮花纏枝金環別扭地绾着發。

“怎麽這麽早就起來?”慕湛霄伸手幫她把蓮花形的扣環扣好。

他在軍中多年,一慣早起,沒想到她起得比他更早。

歸旋道:“當然要早些起來,今日還要給公公和婆母奉茶。”

湛霄略有些意外,輕輕點頭微笑道:“說得甚是。”

歸旋當然知道他意外什麽,她素來無拘無束,規矩禮儀甚是懶散,他沒想到她居然會對新婦敬茶一事這麽重視。

其實上一世她倒也在婚後第二天敬了茶,不過起得晚了,倒要婆婆親戚們等了老半天。

想到這裏,歸旋揚聲道:“書卿可人,侯爺起來了,快些準備洗漱。”

不一會,書卿可人便奉了洗漱用具進來,書卿上前伺候,湛霄略一擺手,“你們下去吧。”

歸旋看在眼裏甚是滿意,慕湛霄長年行軍,身邊近侍從來只有銘劍一人,起居皆自己動手,不像那些公子哥兒,洗個臉都要三個人伺候,洗個澡要五個人伺候,洗着洗着就洗到一塊去了。

湛霄甚快便收拾停當。

歸旋卻瞧着自己的頭發不滿意,又叫進書卿道:“書卿快些來,再幫我重新梳個頭。”

書卿拿起沉香梳輕輕梳開她的長發,問:“夫人想梳什麽頭?”

可人在一旁插嘴道:“小姐梳随雲近香髻和堕馬髻最好看!”

書卿瞪了她一眼。

可人忙吐舌道:“夫人、夫人。”

衆人不禁莞爾。

歸旋想了想,說:“就幫我梳個圓髻吧。”

書卿可人不禁均是一楞,沒想到她第一次正式在侯府衆人面前露臉居然會選這麽簡單老成的發式。

楚歸旋本就生得清豔絕倫,略一打扮更是明麗不可方物。她素來閑散不拘,常常衣着随意不着一飾,但偶爾性之所至便盛裝打扮,可無論哪一種都奪目之至,也獨特之至。

上一世,她覺得人生無常、轉瞬既逝,何須改變自己迎合他人?可這一生不同,她要與湛霄踐一世之約,所以不僅要做最好的妻子,也要做最好的兒媳。

***

不一會,發髻便梳好了,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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