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那一夜過後,楚熙然病了,可不受寵的嫔妃,是沒有人會多過問的,更何況還是個男嫔妃。小順子急,可楚熙然卻泰然處之,說過幾日燒退了就好了,不必要大驚小怪。
眼看著三日過去,病不但沒好,反而卻更加重了。楚熙然整個人變得昏昏沈沈,吃什麽都吐,渾身發燙,呼吸都變得急促了起來。
「主子,您別吓我!」小順子在楚熙然榻前急得團團轉,終是一咬牙,跺了腳,朝外頭飛奔出去。小順子去找的不是別人,正是賀蘭若明身邊的貼身太監,小林子公公。
這頭小林子得了信,正猶豫著要不要告訴賀蘭,於是皺著眉立在禦書房。
「小林子,著人跟儀美人說聲,朕今晚過去用膳。」賀蘭放下手裏的摺子,卻看到小林子一副有話要說又不敢說的樣子。
「怎麽了?臉臭成那樣?有事要說?」賀蘭一看那跟吞了黃蓮一樣的表情就知道他是有話要說。
「不瞞皇上,的确是有件事,不算大,也不算小。」
「別賣關子了,你這一年說話越發羅嗦了,給朕講重點。」
「後宮有嫔妃病了。」小林子拿捏著分寸回答。
「那叫禦醫去看看不就結了?這點小事,瞧你給愁的。」
「可是,皇上,病了的是楚貴人。」
匡當,賀蘭手裏剛端起的一碗茶砸在了地上,「你說是誰?」
「永和宮的楚貴人,皇上您大張旗鼓的按禮數娶進門的那個男嫔妃,皇上忘了麽?」
「叫禦醫立刻給朕滾去永和宮!」賀蘭大步流星的走下了桌案,「小林子,擺駕永和宮!」
「那皇上還要去儀美人那兒用晚膳麽?」
「今晚不去了,改天吧。」話音剛落,賀蘭回頭抓到了小林子偷笑的表情,一個巴掌不輕不癢地揮在了小林子的腦門上,「再笑,朕罰你挨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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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才不敢了!」小林子裝模作樣的讨饒,心裏看得分明,這楚貴人果然是不同的。
趕到了永和宮,賀蘭看到了已經神智昏迷的楚熙然。
「怎麽回事,一個個都是死人麽!主子都成這樣了,居然不去找禦醫!」賀蘭的咆哮聲在永和宮響徹。
小順子撲通跪在了地上,磕頭道:「皇上救救主子吧,他前幾日吃下的都吐光了,這兩日已經無法進食,主子又不讓找禦醫,說怕驚動皇上,外頭的人看主子不受寵,也欺負到了主子頭上,什麽湯水補藥的都不給,生活用品缺了也不補,小人真的沒有法子才去找林公公的。」
「反了反了,都無法無天了,忘了這宮裏頭誰是主子誰是奴才!小林子,給朕查,是誰克扣了永和宮的物品食材,給朕全部拖出去杖刑五十,逐出宮去!」
「奴才遵旨!」
稍後,禦醫把了脈,說是受了風寒沒及時醫治所以病情才加重,所幸發現得及時,現下吃幾帖藥,好好調理個幾日,吃點清淡的東西養一養,不出三四日,就可恢複。
待禦醫給開了藥方子,賀蘭找人跟著去抓藥,這才安心揮退了所有人,只自己一個陪在屋裏守著。
才幾日不見,楚熙然明顯瘦了,臉色因為生病的關系異常蒼白,顯得脆弱而萎靡。
「熙然。」賀蘭握著他被褥中的右手,小心翼翼的攥在自己掌心:「醒了?」
賀蘭看著楚熙然微動的睫毛,慢慢抓緊了手。
楚熙然睜開了眼,看著許久不見的賀蘭出現在自己面前,一時呆呆的,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怎麽就病了呢,嗯?」賀蘭扶他坐起,自個兒也靠了上去,摟著那人在自己懷裏。
「我想回家。」楚熙然的聲音因病的關系喑啞而低沈。
「嗯?呀,瞧我把這事都忘了,等你病好了我們就去。」
「八日了,皇上,臣妾等不了再多一日。」楚熙然垂下臉,默然道。
「你……」賀蘭忽然覺得自己的舌頭打了結,一口氣堵了半天,才說:「好,那就明日,朕就不陪你了。」一片異常的安靜後,賀蘭終是放開了楚熙然,「明日我會讓小林子派人安排,今兒個就好生養病吧。」
「謝皇上。」楚熙然躺回錦被裏,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張蒼白的臉在外頭。
賀蘭嘆了口氣,轉身剛要走,卻忽然瞥見楚熙然眼角濕潤的淚痕,那淚珠子正順著眼角滑向一邊,直到沒入耳鬓的發梢。
怔怔地立在了原處,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賀蘭猶豫片刻,又回到榻邊,撫著楚熙然的臉頰道:「你身子還未好,明日別留得太晚,我先去批摺子了,明兒個夜裏就來陪你,嗯?」
楚熙然閉著眼點了點頭,半晌,才聽到外頭太監的聲音再次響起:「恭送皇上。」
見皇上出了門,他這才坐起身,透過窗子看著那明黃色的身影越走越遠,自嘲地笑了起來。
他記得,那年姐姐吹了一夜的冷風後病了,可卻歡喜的說,這樣那人就會來看她了。當時自己還笑姐姐傻,說她吵了架不肯低頭,就使這種招數耍賴。
而今,卻輪到自己淋冷水吹冷風還不吃藥的熬了個三天。
終是贏了不是?皇上上心了,心疼了,那眼淚也怕是流進他心裏紮了根。
原來,皇上的寵愛是要靠自己的雙手,去搶去奪去算計的。楚熙然一抹自己眼角的淚,笑想,怎麽演戲演得自個兒的心,都是痛的呢!
第二日,楚熙然在皇上特赦的恩典下,順利地出宮回到楚家探親。一日的時間飛快,眼看太陽落山,他又不得不離開。
回宮的一路上,楚熙然滿腦子都是姐姐的眼淚、娘溫暖的雙手、爹欲言又止的神情。一直到離開前,爹走近轎子,隔著簾子說:「孩子,委屈你了。」
楚熙然忍不住流下了眼淚,可他不敢出聲,就怕自己會像小時候第一次去學堂一樣,扯著爹爹的衣袖哭鬧著「爹爹,我要回家」。
我要回家。
在心裏說了一千次一萬次,可他知道,這輩子,怕是回不了了。他已經選擇了那個宮闱,選擇了那個權傾天下的男人,選擇了為了楚家而用另一種方式堅持到底。
「孩子,不可以哭,楚家的孩子就算流血也不可以流淚。」
兒時父親的教誨言猶在耳,楚熙然咬著牙,抹了抹眼淚,朝外道:「走吧。」
起轎,回宮,垂下的眼裏,是再也無法回首的那抹無奈。
永和宮裏,賀蘭若明正如約陪在楚熙然的身邊。
用完膳,看著依舊不說話的楚熙然,賀蘭有些惱,想拂袖而去,卻又在看到他那張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龐時,再次心軟的忍耐了下去。
寬了衣,兩人躺在床榻上,楚熙然轉面朝向牆壁,留給了賀蘭一個背影。
「熙然?熙然?」賀蘭從後環住他,輕聲喚道。
「嗯?」楚熙然低聲應承著。
「熙然,看著我。」賀蘭想扳過他的身體,卻發覺當對方固執起來時,自己的行為簡直就是徒勞。
「熙然,我是皇上,你該明白的。」
「是,我明白,皇上就要三宮六院,就要妻妾成群,就要随心所欲愛誰是誰,我明白。」
「你不明白!」賀蘭把自己的臉貼在了楚熙然的背上,喃喃道:「熙然,我至今尚無子嗣啊。」
楚熙然的背脊明顯僵直了,卻沒有回答,只聽賀蘭繼續自言自語道:「淑妃從未有過,其他的妃子即使有了也常常還未成形就保不住。這回進宮的,如意也沒有動靜,至於慕容……朕不會讓她有機會懷上龍種,那剩下的,只有小熙和納蘭,偏偏納蘭的性子極為冷淡,那時中秋之夜,寧為他人做嫁衣,事後依舊對朕平淡如常,避而不見。」
「這宮裏,還有皇上要不到的人?」楚熙然冷笑道。
「朕不想逼她,她就如這後宮裏最清澈的流泉,讓人光是欣賞就足夠了。」
不逼她就可以逼我?楚熙然忽然想大叫,卻還是硬生生的吞下了肚,也許,不能怪這個人,是他自己,推著自己落入了這個坑,萬劫不複的。
他有什麽資格去指責這個此刻抱著他滿心歉疚的男人,他又該指責他什麽呢?不忠、不愛、不惜,還是,讓他堂堂一介男兒郎成了他的嫔妃,從此失了青衣,一步百媚?
「若明,以後答應我的事,別再忘了,好不好?」楚熙然終於轉過身面對著賀蘭,「我不想總是跟個女人一樣等著,等著你來,等著你走,等著你兌現你的承諾,等著等著連自己存在的意義都沒了,我只希望你答應我的事一定要做到,做不到的就不要點頭,徹底讓我死心倒也就罷了。」
「好。」賀蘭點頭,緊緊摟住身邊的人,說:「對不起。」
「嗯,沒關系,以後記得就好。」
楚熙然彎起嘴角一笑,賀蘭還沒緩過神,他已翻身壓在了賀蘭身上。
「你在幹什麽?」賀蘭感受著那人冰冷冷的雙手貼著自己的肌膚游走,壓低聲音道:「別惹火,你還病著呢。」
「都說了,沒關系。」
楚熙然張開嘴朝著賀蘭的肩膀咬了一口,就聽賀蘭一聲慘叫,「你怎麽總咬一個地方,就不能換個地方!」
楚熙然放松了手上的力道,驕傲地搖了搖頭。
「你自找的!」賀蘭乘機翻身壓制住了楚熙然,眼神卻異常溫柔,「熙然,我該拿你怎麽辦才好?」
是啊,該拿他怎麽辦?明明只想把他當個棋子逢場作作戲的,偏偏演著演著就進了心坎,越發的舍不得了。
舍不得他哭,舍不得他皺眉,舍不得他委屈著笑,舍不得他病著還如此讨好自己。
熙然,朕該拿你怎麽辦?
除了那麽點小插曲,後宮似乎還是平靜著的。
皇上依舊寵著儀熙,甚至短短一個月不到,就又封了貴人,與慕容和楚熙然平起平坐。只是,皇上還是會常常去永和宮,哪怕不留宿,依舊會隔三差五的去看上幾眼。
衆人都說,那是因為楚貴人病了一個月仍不見好轉,所以皇上才放心不下。
也只有賀蘭知道,那夜某人病沒好還硬撐著和他歡好,結果半夜就昏迷了過去,這才需要調養那麽久。可也只有楚熙然知道,這一個月來的藥汁,只有一半下了肚,還一半都給施肥用了,他怎麽可能好?
就是要這樣拖著,拖到那人真的心裏紮了刺地疼,他才能放下心。帝王無情,他不想在還沒把這情分派上用場時,自己就已經失寵。
今兒個有個李儀熙,誰又敢保證,明兒個就沒有個王儀熙了?!
而太平日子還沒過去多久,就在楚熙然大病初愈之際,北疆邊境卻出了事。
披星戴月的累死了不知多少馬兒,才把戰報和密函一并遞到了禦書房,攤在了賀蘭若明面前。
突厥可汗病危、大王子曼陀失蹤,二王子曼赫藉機奪了大權,并撕毀剛與天承簽訂的盟約,由曼赫親自率兵大舉進犯天承邊境,已攻占三座城池,屠殺不少士兵與百姓。
賀蘭氣得把摺子扔在地上,一句話不說地看著被急召進宮的心腹大臣。禦書房頓時變得安靜非常,幾位大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以防被這少年天子的龍威殃及。書萫閄.苐
「影月。」賀蘭忽然朝身後開口。
「屬下在。」被喚作影月的人是天承歷代保護天子的影衛首領,同時也掌控著天承國最大的情報資源。
「查出些什麽?」賀蘭問道。
「回皇上,自曼陀離開天承後,連夜趕路回突厥,突厥可汗收到盟書和天承賜予的糧草、布匹和金銀珠寶後很是開心,有意将可汗之位傳他。
「可惜曼陀一心尋找失蹤的男妾,荒廢朝政,二王子又從中挑撥,以致突厥可汗下旨追殺曼陀男妾,曼陀就此失蹤。可汗的病也是二王子下毒所致。這二王子曼赫天性好鬥、殘暴、貪婪,若由他繼承突厥可汗之位,恐怕将來北疆必定戰禍連連。」
賀蘭的眼掃過堂下的幾位心腹大臣,道:「這曼赫雖然兇殘好戰,卻不比他王兄聰明,不足為患。幾位愛卿對突厥毀盟約一事情怎看?」
「曼赫為人毫無誠信,不可和談。」
「曼赫有勇無謀,比不得曼陀詭計多端。」
賀蘭的微微點頭,道:「若是曼陀率軍,朕還會懼他幾分,可這曼赫,朕怎會把他放在眼裏!」
「皇上,既然突厥撕毀盟約,我們天承也不必與他客氣。」
「突厥背棄盟約在先,又殺我百姓搶我城池,士可殺不可辱!」
「皇上,戰!」
「自然是戰。」
幾位大臣自是看明白自家皇帝的心思,都不約而同的附議。
「哈哈,好,戰!他區區一個曼赫,敢在朕眼皮底下撒野,當真是以為天承怕了他們!下旨,令楚老将軍三日後即刻動身,揮兵北上,滅曼赫軍!」
「臣等遵旨!」
就在楚熙然惶惶恐恐地擔心了個把月後,北方傳來了消息,楚家軍雖然抵禦住了曼赫軍的攻占,卻不想因楚老将軍遭遇偷襲,而使整個楚家軍成了無頭之師,竟半寸也前進不得。
賀蘭若明當然知道這正是曼赫的機會,他定會再度卷土重來,血染城河。
盛怒下,朝堂中竟無人敢自動請命代楚老将軍執掌軍令,賀蘭直氣得拍碎了桌案,不等群臣恭送,掉頭就走了。
也就是同一個夜晚,楚熙然卻二度上了禦書房,行了君臣禮,跪地請旨,願赴沙場替父而戰。
一個後宮之人想要涉政,還以後宮嫔妃的身分赴沙場,這樣的荒謬讓賀蘭沈默,然片刻後,他卻點了頭,只因他知道,此刻,也的确只有這楚家的子嗣最适合接過軍令。
三世的将相之榮,三輩人的沙場軍功,讓這家族每一代人的血液都為了戰場而沸騰。楚熙然雖是他的妃嫔,卻同樣也是生在這個家族,流著這樣的血液,從小更是以此為使命而成長著的。
「他陳文帝有韓子高,我賀蘭若明卻有你楚熙然,那是何其的幸運。」賀蘭上前扶起楚熙然,順勢攬入了懷。
「熙然,記得,你不僅是楚家的子嗣,你更是我的妻,我要你活著回來見我。」
「我答應你,我一定不會讓你失望!」
楚熙然揚起燦爛的笑容,那是賀蘭從未見過的幾乎炫目而閃耀的笑,彷佛是要飛翔的鷹,驕傲而自信。有那麽一瞬,賀蘭因為這樣的笑,而失神。
這一戰,就是整整半年的光陰。
賀蘭每每在朝堂上收到前方送來的戰報,總是又喜又驕傲。
喜,是因為天承國一次又一次的勝利;驕傲,是因為勝的那人是屬於自己的楚熙然。可心中,卻也隐隐覺得不安起來,那若隐若現的原由讓他不得不擱在心裏輾轉反側。
又過了兩三個月,突厥方傳來密報,可汗過世,而失蹤的大王子曼陀突然回朝,正式繼承可汗之位。賀蘭捏著密報冷笑三聲,這才明白自己是被曼陀那賊狼利用了。
而今他趁著曼赫領兵在外,順利奪得大位,又給曼赫這個眼中釘蓋上一個叛亂之名,真真是一舉兩得!
曼陀一上位,立刻差使者送來突厥降書,主動示其結盟之意,并命人緝拿戰敗的曼赫,将其頭顱随降書一起獻上。
賀蘭拿到降書的同時又得到另一個消息,楚少将軍由於傷口久未愈合導致高燒不退,因此大軍班師回朝需要再待些時日。
賀蘭壓下怒意皺著眉沈默了片刻,轉頭對小林子吩咐道:「傳丞相及中書省各位大臣進宮。」
沒等多久,一幹人等都到了禦書房,賀蘭當著衆人的面,宣旨道:「楚少将軍退敵有功,因負傷耽誤了回朝的時辰,朕決定親自去接朕的将軍,也就是朕的楚貴人回京,這段時日相關內務和摺子就勞煩各位商議後決案,若有決斷不了的大事,快馬加鞭送給朕批閱。」
於是,楚貴人,成了人們茶餘飯後常挂在嘴邊的三個字。他的軍功、他的得寵,讓有的人稱頌,也讓有的人恨得牙癢癢。
而賀蘭若明,早已在這些還沒有蔓延開時,就踏上了北上的路,親迎他的楚熙然。
許是大半年沒見,又許是因為受傷未愈,此刻的楚熙然,讓賀蘭忽然覺得陌生。
好在那人終於睜開眼,撲閃著睫毛,濕潤的眼裏漾著驚訝的神采,脫口喚了聲「若明」,賀蘭這才恍然,這是自己的熙然,是那個可以揉進他身子裏,每每抵死纏綿在他懷中呻吟哭泣的人。
摸著他青色未盡的下巴,似乎粗糙了不少的皮膚,賀蘭心疼道:「辛苦你了,熙然。」
楚熙然坐起身,搖了搖頭,「能上戰場已是我的福氣。」
賀蘭聞言,狠命把人抱在懷裏,低聲道:「對不起。」
「沒事兒,我并不怪誰,何況,這不是已經做了一回楚少将軍了麽!」
楚熙然的笑透過賀蘭的胸口傳進了心,顫動著。
「傷好點沒?聽說久久未愈?讓我看看。」賀蘭伸手要去解他衣服,卻被一把抓住而停頓了下來。
「軍醫看過了,說已經好得八九不離十,還是別看了。」楚熙然突然紅起的臉,久違得讓人懷念。
「害羞了?你哪處是我沒瞧過的?」賀蘭不由分說解開他衣裳,眼睛盯著那右肩上的傷口看了半天,才怒罵道:「哪個王八羔子幹的!朕要宰了他!」
楚熙然噗嗤笑出了聲,勸道:「您可是皇上,怎麽可以說市井的粗話,給大臣們聽到還得了!」
「這不就我和你麽?我心疼一下還不行?」
像個被人委屈的孩子般的賀蘭,可愛得讓楚熙然措手不及。
「幸好結痂了,回到京城找太醫弄點藥來,包你恢複成以往皮光肉滑的樣子。」賀蘭撫上那開始愈合的傷口,可以想像過去那裏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敢情你把我當豬了?還皮光肉滑呢!」楚熙然好笑地瞟了身邊狀似賣狗皮膏藥的人一眼。
「你知道我會心疼的。」
賀蘭火般的注視讓楚熙然低下了頭,随之的吻彷佛驚動了天地,讓人暈眩下,忍不住回手相擁。
如果時間只是停止在這一刻,也許,他們真的會以為,彼此是如此深深的相愛著,愛到可以交付自己的所有。可錯了,天還是會亮,當彼此再度平靜下來,前一刻交纏的汗水,已是過去激情。
賀蘭望著外頭蒙蒙亮的天,看著懷裏累壞的人,眼神從溫柔到冰冷,又從冰冷到無奈。幾番交戰,終還是把人摟得緊緊地,放不開手。撫摸著那人手臂上的傷口,想到奏摺上所謂的傷口惡化,又看看明明結痂了的傷,笑不禁更冷。
懷裏的人動了動,悠然醒來,戰後放松的心情讓他恢複了之前的慵懶,磨蹭了半天才睜開眼,看著摟著自己的人傻笑。
「今兒個就要班師回朝了,居然還睡得跟死豬一樣,嗯?」
「哼,也不知昨晚罪魁禍首是誰,這麽愛折騰,回頭找你的三宮六院去,別大老遠跑來爬我的床!」
「你不就是我的三宮六院麽?還有,回去你得把這半年欠的還我!」
「欠什麽了?」楚熙然瞪著眼一眨一眨。
「你說呢?」
賀蘭環在他腰間的手指頭用力一掐,惹得楚熙然失聲連連尖叫「疼疼疼」。
兩人小鬧了一陣,這才起身更衣,洗漱用膳完了,才正經八百地出了營帳。
皇上按慣例撫慰著衆将士,賞賜也随之賜下,不乏獲得軍功、受封升職,甚至連跳幾級的拔尖将領。可這些中,卻完全沒有楚熙然,這個本該獲得最大封賞的人名。
楚熙然知道,帶兵打仗,許是可以破例,可一個後宮嫔妃要想在這前面的朝堂上獲得認同和封賞,那卻是絕不可能的。回了宮,他還是他的楚貴人,當然,也不排除因為這次戰役的勝利,而被賜封勝於貴人頭銜的嫔妃稱號。
苦笑著,卻不得不認命,更何況,從今往後他還得更加小心謹慎。這次的摺子本就是他執意如此寫的,探的就是賀蘭的反應。
若按一個帝王的驕傲,一個嫔妃的病與否,并不真能讓他抛下朝政的一切趕來軍營;可按一個帝王的警惕,一個将軍手握著兵權卻不歸,卻能讓他立馬抛下朝政趕來一探虛實。
他終是疑他楚家的,在聽聞皇上親臨的那一刻,他就絕望的意識到楚家的未來将是如履薄冰、步步艱難。嘆口氣,擡起眼,不期然對上了賀蘭看向他的雙眸,有那麽一瞬,楚熙然恍然抓到了裏面幽深的壓迫和冰冷,可下一刻,又變得如往常般平和溫柔。
這戲,是否将越發的難堪了?
可無論如何,他依舊還要裝作什麽也不知的楚熙然,由著他去寵,算計著他去寵。
因為只有這樣,才不枉當初奮不顧身地往這深宮裏跳,一頭栽在了這個有著溫柔笑容的男人身上。
有些事,真假已難辨,也毋需再辨了。
這一路回京,賀蘭是極盡溫柔,含在口裏怕化了,捏在手裏怕疼了,寵得楚熙然就差沒要了天上的月亮。也許是不在那紅牆裏的緣故,楚熙然顯得異常開朗率直,彷佛回到了還未進宮時的自己。
他和賀蘭一起策馬狂奔,一起打著滾在草原上嬉鬧,抑或者趁著月色皎潔,雙雙下了溫泉在裏頭厮混個把時辰。兩人彼此膠著的身影也在各地留下了痕跡,草原上的以地為席、以天為被,溫泉裏的暧昧糾纏、醉生夢死。
賀蘭總是牽著他的手,喃喃著一聲聲他的名字,在每一個擁抱著他而入眠的夜。
楚熙然想,不管将來會怎樣,至少這一刻,是真心滿足著的,哪怕幸福看起來如此不真實,卻還是活生生的存在著。
半夜,他靠在他懷裏,看著他熟睡的臉龐,終是忍不住,輕聲的自言自語:「若明,我怕終有一天,你的眼裏不會再有我,就好像死掉的林鳳。」
閉上眼,放任自己蹭著他的胸口而眠,似乎這樣才可以踏實那麽一點點。
卻因此忽略了腰上那忽然微微收緊的力度,更是錯過了那人睜開漆黑的眼眸時,深深望向他的複雜而矛盾的掙紮。
終還是回到了京城。那紅牆彷佛是個無形的罩子,讓人不由悶得發慌。
如所料,楚熙然被封為了正二品的妃,賜封號楚,整整比貴人高了四個等級。
可這又怎能高興?在他離開的半年裏,慕容昭華早由貴人變為容妃,而那倍受寵愛的李美人也早已是婕妤,就連被皇上擱了熱情的如意,也都是個容華了。
收著那一堆堆的賞賜,看著它們擺滿了一屋子的空地,不得不故作高興的點頭問道:「皇上呢?」
「回主子,皇上正在承幹宮,聽太醫說,李婕妤懷上龍種,兩個半月的身子了。」
楚熙然的笑僵在原處,明明想說這是好事,值得高興,可不知怎的,話卡在喉嚨裏轉了半天就是吐不出來。
「既然這樣,那就用膳吧。」楚熙然吩咐著小順子,自個兒回了裏屋換了件簡單的白色袍衫。片刻後,才剛坐穩動筷,卻聽到太監傳報,皇上駕到。
尚未起迎,已見賀蘭的身影進了屋,拉起楚熙然的手笑道:「楚妃用膳都不等朕了?」
屏退衆人後,賀蘭才樂呵呵的把楚熙然拉進自己懷裏唠叨起來,「熙然,我要做父皇了。」
賀蘭的笑有些刺眼,楚熙然收回目光,看著自己的手,淺盈道:「恭喜皇上!」
「熙然不高興?」賀蘭扳過楚熙然的臉頰,讓他不得不直視自己。
「哪有,就愛亂猜。」楚熙然笑著放軟身體靠上賀蘭,道:「這是好事,我替你開心都來不及呢,怎麽會不高興?」
「熙然?」
「嗯?」
「若你是女子多好,生下的孩兒我一定讓他做未來的儲君。」
「亂講,我是男子,怎麽生?看你是高興到傻了吧!」楚熙然小心地替賀蘭收著場,可心裏卻因為這一句話而平靜了許多。
雖然明知道這是謊言,可是,就當作自欺欺人吧,去相信不可能的事情,反而能讓人覺得是一種微妙的幸福。
就在李婕妤因為懷上龍種而被封為昭儀後的第三天,容妃那也傳來了喜訊。
楚熙然飲到一半的茶掉落在地,瓷杯打著轉,碎了一地。
他明明記得賀蘭說過,不會讓慕容懷孕,那時不知是為慕容還是為自己,都覺得深深悲哀著。他明白賀蘭那話中的意思,所以他也明白,若自己是女子,或許賀蘭并不會如此寵幸自己到毫無忌憚。
也因此賀蘭上次的枕邊情話,才會讓他自欺的當做一種幸福看待。而現在這樣的狀況,是不是預示著又會是一場風暴?
果不其然,這些日子總在李昭儀的承幹宮留宿的賀蘭若明,當晚來到了永和宮。
微弱的燭火映襯著他緊皺的雙眉,他說:「我已經很小心了,每次都用麝香。」
麝香,向來作為醒神頭疼,或者醒酒一用,偏偏孕婦忌用。
「就算懷上了,應該也保不住吧。」賀蘭閉上眼,那年輕的倦容讓楚熙然一陣心疼。
「放心,你擔心的事不會發生。」楚熙然上前摟住他的肩膀,安撫道:「我幫你。」
該怎麽幫,楚熙然心中自是明白的。其實,就算不是為了賀蘭,他也不會讓慕容生下皇子。試想,若慕容家的孩子做了儲君,那可還會有楚家的活路?
更何況母憑子貴的道理他是懂的,也許等不到那孩子長大繼位,自己這個永世不可能生出孩子的男妃也早就死在慕容的手裏。
眼前忽然閃過慕容那張驕傲而豔麗的臉龐,其實,她又何嘗不是跟自己一樣,在這個後宮中為自己的家族努力争寵,只是,她始終是可憐的,皇上是不會讓慕容家的女子生下皇嗣。
被自己的丈夫如此對待,這是一個女子,一生的悲哀。而自己,又能好到哪去?
六日後,後宮再次攜起巨浪。容妃和李昭儀同時流産,太醫診斷,是喝了摻有紅花粉的紅棗銀耳蓮子羹,兩個未成形的孩子,就這麽沒了。
「給朕一個解釋!」賀蘭紅著暴怒的眼,看著跪在地上的楚熙然。
「容妃的藥是我下的,可李昭儀确實不是我。」楚熙然昂起頭迎向對方憤怒的眼神。
「可那蓮子羹是從你永和宮出去的!」
「是,我不可能只送容妃不送李昭儀,但我只下了一碗的藥!」楚熙然冷冷道:「你不信我!」
賀蘭沈默了,良久才說:「或許,是老天罰我要謀殺自己的親子,所以要我一個孩子都保不住。」
「若明!」看著那因為喪子而落寞的人,楚熙然心裏抽痛。
「不管怎樣,你還是要去長門宮待上幾天。」賀蘭蹲下身看著楚熙然。「你是聰明的,知道越是明目張膽反而越容易擺脫嫌疑。熙然,給朕時間,若查清李昭儀的流産确實不關你的事,朕一定會救你出來。」
「長門宮!」楚熙然笑著重複著這三個字,看著賀蘭一字一句道,「皇上。你終究是不信我的!」
賀蘭聞言一震,撫摸著楚熙然的臉,說:「熙然,朕是皇上!」
朕是皇上。這一句包含了多少的無奈,楚熙然懂,卻無法坦然接受。
如若因為他是皇上,而要自己如此委屈自己,那這樣的感情還能愛下去麽?
是的,愛,不知何時,那個秀美而溫柔的男人,早已在他的心上開了個洞。
甚至有時他會懷疑,自己的所作所為,究竟是為了自己的族人,還是已經開始轉化成為了自己。他開始害怕,怕自己終會因一個愛字,而變為不擇手段的人,就好比永遠笑裏藏刀的淑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