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村民們被迫達成了停戰協議,面色鐵青地背起男子去找了村裏唯一的大夫。開門的是個年歲不大的姑娘,起初她還有些害怕,看清了男子的傷勢後便毫不含糊,急忙備好了熱水與繃帶。沈既明幾欲幫忙,都被她婉拒了。沈既明自知門外漢生怕添亂,只好守在門外等着。
期間,村民們仍不放松警惕,死死盯着沈既明二人,唯恐他們有什麽危險的意圖。羲翎不甚在意,只暗自思索自己的事。沈既明心中十分蹊跷,問道:“我們是外鄉人不假,如何一口咬定我們就是襲擊村莊的妖怪?莫不是每一個途經此處的外鄉人你們都是這般以禮待之?”
村民對他們的态度十分複雜,由于不能确定其身份,故心中十分忌憚,可出于惜命的本能又不敢得罪,沈既明問了話,實在不敢不答:“自然不是,你們二人形貌怪異,又主動與那叛徒勾結,不防着你們防着誰?”
這倒是奇了,沈既明忍不住看了看羲翎,見對方宛如沒聽到一樣毫無反應,又把頭轉過去,擋着半邊臉低聲問道:“你們管這叫形貌怪異?”
村民怒道:“就數他形貌最怪異!正常人哪裏有這個年紀長一頭白發的!”
沈既明為自己的眼光感到不服:“白頭發怎麽了,白頭發多好看啊,你是不是自己長不出這麽好的頭發心生嫉妒,就對人家惡言相向?”
“呸!誰要嫉妒一個怪胎!”
“不是,這怎麽就怪胎了。你焉知人家是不是少白頭呢?”
“少白頭能白成這個樣?我看你不是白頭是白癡。”
沈既明噎住了,他确實不知道真正的少白頭是什麽樣,只是聽過這樣的說法随口一提罷了。況且羲翎當然不是什麽少白頭,論起神仙與凡人之間年齡觀的差距,就好比沈既明二十八歲時身故這叫英年早逝,換作神仙在二十八歲時隕落那算幼年夭亡。人家羲翎渾身上下每一處都生得恰到好處,這一頭華絲絕非敗筆,沈既明很難想象出他發如潑墨的樣子,大概不如現在好看。總之這些村民忒膚淺,連美醜都不分,讓他們分辨神妖屬實難為了些。
小姑娘端着水盆自屋中走出,要求衆人換一盆幹淨的清水來,村民們本不願為男子療傷,送來這裏已是不得已而為之,此時更是不願動身。沈既明嘆了一口氣,自告奮勇道:“我來吧。”
姑娘将水盆遞過去:“多謝。”
沈既明出了門,始終未發話的羲翎終于擡起頭來,開口前,他刻意斂了周身的寒意:“方才我确認過,那男子确是普通人無誤,并非你們懼怕的妖魔鬼怪,何故以他做誘餌引邪祟現形?”
提起那人,村民便咬牙切齒:“他為保全自己與妖怪勾結,人面妖心,比妖還不如!”
“可有證據。”
“自然是有,可我們憑甚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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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方僵持時,一面孔溫和的青年人率先開口打破局面,他尴尬地笑了笑:“這位……先生,您的外貌甚是少見,我們又親眼見了您用了非尋常人使得出的術法,近日村裏一連出了幾樁命案,我們也是為了自保。我們這些凡夫俗子自是打不過先生的,不如先生自報家門,若幫我們除了邪祟,我們也好修建祠廟日日供奉,若先生要取我們的命,我們也叫我們死得明白些,您看,何如?”
報上名號并不難,上下嘴皮子一碰一搭的事,只是羲翎不願節外生枝,又想不到合情合理的說辭,固不肯輕易開口。人間雖偶有妖物作祟,可皆是些扮家家酒一般的小打小鬧,民間術士足以應付。天上的神仙毫無征兆地跑到深山裏的村莊去,引起凡人的騷亂不說,天帝那邊也不好解釋,好端端地不守在崗位各司其職,跑下去搞什麽有的沒的。
話說回來,他也确實不知道自己跟沈既明下來這一趟是幹什麽來了。給神君抓靈獸作寵物,還是九尾那條唯恐天下不亂的狐貍?簡直荒唐。
羲翎毫無征兆地沉默下來,村民們以為他被揭穿了面目,不由得草木皆兵,攥緊了拳頭,氣氛劍拔弩張。
沈既明打了水回來,剛巧碰上村民逼問羲翎身份。須臾之間,他心生一計,于是故作高深道:“咳,至于他的身份,我敢說,你們敢聽麽?”
他煞有其事地将水盆往木桌上一放,一扯衣角,生生将滿身的筚路藍縷甩出華裾鶴氅的氣勢來,端得是仙風道骨,超凡脫俗。沈既明平日裏多被人在背後念叨腦子不好用,這可裝腔作勢是他打娘胎裏帶出來的拿手絕活,出生至今一吓唬一個準,不曾失手。他在與羲翎隔着一張桌案的地方為自己扯了椅子,款款落座,疊起修長雙腿,端起手邊倒滿粗茶的陶杯,習慣性地做出用蓋碗的樣子。村民不解其意,眼神怪異地看向沈既明,那神色與看傻子也沒甚不同,虧得沈既明拉得下這個臉,換個臉皮薄的早就鑽地底下去。
沈既明淡道:“事已至此,若再不坦明身份,反倒是我們惹火上身了。”
羲翎也不知他葫蘆裏賣得什麽藥,只是沈既明雖思維異于常人,其行為舉止并不出格,配合一番也無妨。
“是吧,國師。”
國師?
衆人的注意力又重新轉回羲翎身上,羲翎不為所動,活像一座雕塑。
“國師可是當朝聖上三顧茅廬才請出山來的仙界大拿,上至星象羅盤,下至周易命理,無所不知無所不曉。途徑此地,觀得異象,國師心慈才出手相救,誰知有人不領情。既如此,你們繼續,就當我們沒有來過,從此聽天由命,死活與我們毫不相幹。”他似笑非笑地看向溫和青年:“您看,何如?”
青年面色霎時變得不大好看:“我們村閉塞不假,可也不能任人欺弄,您既然自稱國師,還請拿出自證身份的物件來。”
“空着手就想套陛下的手谕,你想得到美。你既不信,給你們露一手便是了,國師。”
沈既明給羲翎使了個眼色。
羲翎淡定回望。
沈既明也不知從哪裏摸了柄折扇,扇骨一展,掩住下半張臉,低聲道:“給他們算一卦。”
羲翎反問:“算什麽。”
“自然是看得出什麽算什麽呀。”
沈既明想得十分簡單,羲翎雖未明說自己的仙位,可據目前的表現來看,不可能低于洛清。這種級別的神仙要算凡人的命格還不是掐掐手指的事情。果然,羲翎得令,轉過頭去,不過一眨眼的功夫便開了口。
“性別,男。”
“……”
衆人沉默。
沈既明險些被茶水嗆死,他匆匆正襟危坐,依舊端着高人架子,沉聲道:“不錯。”
再溫和的男子也抵不住這般消遣:“你們存心戲弄于我?”
饒是沈既明這般豁出去的也有些挂不住面子,他縮回扇子底下:“我的好哥哥,我說的看不是這個看……”
“年齡。”
青年一怔,他從未告訴這個什麽國師自己年方幾何,難道這人真算得中?
良久,羲翎壓低嗓子,問沈既明道:“你多大年紀。”
沈既明整天渾噩度日,哪裏有心思掰着手指頭數自己多大了,一時答不上來:“九十……一百……一百二十多歲吧?不是算他的嗎,怎麽又問我的。”
羲翎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我問你飛升時的年紀。”
這美人說話就是含蓄,直接說你多少歲死的不就完了。沈既明爽快答之:“二十八。”
羲翎點點頭,對男子道:“既如此,你今年十八。”
青年身上一緊,面露不敢相信的神色:“你,你且再說。”
“不常下地耕種,打漁為生,家境尚可,溫飽不愁。心有所屬,”頓了頓:“是個處男。”
這回沈既明是真的叫茶水嗆個半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當事人身上,青年滿面通紅,指着羲翎你你你了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沈既明一邊咳一邊與羲翎道:“仙長你怎麽什麽都往外說。”
羲翎穩如泰山,理所當然:“是你叫我看得出什麽說什麽。”
“你,你好歹別說得這麽直白。”
羲翎從善如流:“嗯,那他未經人事。”
青年的臉漲得更紅了:“你們!你們!言辭輕浮,也敢冒充國師,當真大膽!”
羲翎絲毫不覺得自己的言行有失當之處,怎引起這樣大的反應:“我所言皆是事實,你只說是或不是。”
青年青着臉,從牙縫裏擠出一句:“是。”
“我不知這有什麽可笑的,既已心有所屬,便不去招惹無辜的人,不失為君子之舉。”
羲翎的語速平緩,聲調沉穩,說話時自有一份不容放肆的威嚴。幾個嬉皮笑臉的村民聽了羲翎這話,自讨了個沒趣,乖乖地閉了嘴。
沈既明心覺不對,獨自回味了一番,羲翎剛剛恐怕不是在算命,用詞語氣活像個驗屍的仵作,平日裏說話又像朝堂上的判官。
他記得,地府裏做事的人亦會為天界登記造冊,授予仙籍,他不會是招惹了一位閻王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