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沈既明從善如流,不再發言,可他嘴巴安靜下來,依然不能安穩地睡過去。他先是默默地側過身,背對着羲翎,盡量把自己縮成一團,這樣躺了一會兒非但沒有睡意,反而顯得他像個挨欺負的受氣包似的。他又試圖放松身體,以相對坦然的姿勢平躺着,可羲翎這麽一個大活人就躺在離自己不到一尺的距離,來自上位神仙的壓迫感實在不容小觑。他不由得往羲翎的方向瞟了一眼,這一看又移不開眼了——瞧瞧人家這骨相是怎麽生的,甚絕。
羲翎毫不避諱地對上沈既明的視線,沈既明沒有防備,冷不丁被抓了現行,比偷腥的貓還心虛些,騰地一聲背過身去。羲翎也不說話,果然,片刻後,偷窺美色的沈某人不打自招:“我并非有意冒犯仙長,只不過……那個……”
倏地靈光乍現:“仙長,你身上帶的香粉還有沒有?”
“只有那一包,我平白無故地帶那麽多香粉在身上做什麽。”
話趕話說到這裏,沈既明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現在羲翎身上并無香粉的甜味,大概是香粉被分走後味道減淡,被神體生來帶有的冰雪氣掩蓋了。
“村民們為夢魇驚擾多日,甚至還有人丢了性命,所以方才仙長将香粉分給他們以作安神之用。其實我……雖擔了個神仙的名號,其實還是凡人之軀,就算沒有妖獸作怪,我也鮮少有能睡個好覺的時候,何況是在這裏。”沈既明讨好地笑了笑:“實不相瞞,仙長,沒有安神香我有點不敢睡。”
羲翎聽出他的言外之意,冷冷道:“村人言,青丘山中有濃霧彌漫,你我初來山中時可見過濃霧不曾?”
沈既明怔了怔,回想一番:“是啊,我們來時并未見過,難道妖獸已不在山中?”
羲翎丢給他一記看向傻子的眼神:“因為障眼法只對凡人生效,夢魇也是。我身上帶的只是普通的香粉,無非是佩戴得太久沾染了我身上的靈力,才有了驅散夢魇的效用,所以。”
“所以……?”
“我在這裏,你不需要那些香粉。”
正所謂羊毛出在羊身上,羲翎的話十分有說服力,他們二人離得這麽近,妖魔邪祟不會如此不開眼地在太歲頭上動土,畢竟沒人會嫌自己命太長。
這樣想着,沈既明也安下心來,背過身去閉目養神。
他失眠成疾,睡與不睡從來不是由他自己說了算。沈既明生怕自己翻來覆去的聲響驚擾了羲翎,只好像一尊木偶似的一動也不動。白白躺着實在無聊,沈既明默默在心中數羊,數着數着又想起剛剛羲翎以羊自比,心裏不自覺地默念起:“三十二個仙長,三十三個仙長……”
如此這般,竟真叫他睡了過去,醒來時夜色已深,山洞深處更是伸手不見五指,沈既明心下一驚,想起與羲翎處理九尾狐的事還沒有着落,生怕自己睡過頭誤了時辰。他心中焦急,開口道:“仙長我——”
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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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既明隐隐察覺一絲不妙,他伸手揉了揉眼眶,眼珠處卻無半點知覺。他霎時間明白了怎麽回事,果然,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雙眼上時,眼前并非漆黑一片,取而代之的是虛無,換言之,山洞內未必昏暗,而是沈既明又一次犯了眼疾——他瞎了。
成神以來他身上的舊疾不曾複發過,突如其來的失明讓他有些亂了陣腳,好在他馬上安定下來,沉聲問了一句:“羲翎仙長,您在附近嗎?”
沒有回應。
被剝奪視覺後,沈既明的雙耳更加敏銳,然而他周身鴉雀無聲,除去自己粗重的呼吸外,他聽不到任何細微的聲響。這不合常理,他身處山洞內,即使四周無人,說話時也該有回音。
沈既明心下一沉,暗罵一句,偏偏是在這種時候。
越是危急的關頭越不能沖動,早些年邊關戰事頻繁,沈既明也算是在刀尖上摸爬滾打過的,許多道理他心裏清楚得很。這件事來得古怪徒然,保不準是山中的妖邪在作亂。沈既明作為神仙實力欠佳,羲翎雖修為高深,可他們二人對敵人的了解甚少,萬一對方人數衆多也是雙拳難敵四手,當務之急是與羲翎彙合,不給妖邪逐個擊破的機會。
沈既明獨自一人走了許久,由于人生地不熟,他又處于失明的狀态,不得不放緩腳步以防摔倒。他本打算摸清楚這裏的地形,卻發覺腳下的路十分平坦且寬敞,甚至漫無邊際,就算他看得見恐怕也一眼望不到盡頭。青丘山周圍都是山地,怎麽可能憑空出現足夠馬匹馳騁的平原。
心裏頭正納悶,倏地,他耳朵一動,當即震聲道:“什麽人?”
來者的腳步聲怯生生地,約莫是個半大不大的孩子,呼吸略顯急促,顯然被沈既明的質問吓了一跳。他回答的小心翼翼:“參見十九殿下……”
沈既明臉色一變,停下步伐不再向前一步,那孩子企圖往他的方向靠過來,畢恭畢敬道:“久聞殿下飛升,實乃我朝幸事,如今殿下飛升近百年有餘,臣等對殿下十分思念,遂來朝拜。”
孩童字字懇切,語氣中難掩重逢的歡喜。
沈既明心中恻動,一把抓住男孩子的胳膊,他很想問明白這是何處,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可他又怕自己開了口,一切就會歸于虛影。男孩任憑他這樣拉着,連手臂被握出了淤痕也不介意,他輕聲與沈既明道:“殿下,這些年您不在,我……”
“很想你。”
讓發熱的頭腦冷靜下來往往是一瞬間的事,沈既明在瞬間松開了男孩的手,神色也輕松下來。畢竟沈既明早就不是當年的小十九,這一百來年的歲數和資歷可不是白吃幹飯的。那孩子還在情深意切地說着什麽,沈既明則不為所動,滿臉好笑地聽着他還能說出什麽鬼話。無神的眼瞳配上這副看好戲的神情,看上去十分滑稽,偏這人自己不知道,反而換了一種舒服的站姿抱起了雙臂。
不得不說,男孩說的話确實誘人,沈既明心想着,他如果早些遇上這招,保不準真就折在裏面了。
折磨村民的夢魇并非是他們驚懼之物,正相反,是欲望才勾得他們沉溺于夢中不願醒來,直至斃命的那一刻才知道短暫擁有的一切只是蜜糖味的毒藥。他不知會不會有人在離世的那一刻後悔沒有識破這個幻境,大概是有的,否則死去的村民不會是那般表情。如果換作他自己,他一生未有什麽真正如意的事,幻境裏的一切對他來說都是致命的誘惑,即使只是短暫地享受了這一刻,為此喪命也值了。
身後響起另一道熟悉的聲音:“小十九。”
即使知道是假的,沈既明也忍不住轉過身去。
“朕這幾個兒子裏,唯有你最出色,你母妃将你教得很好。”
“……”
“朕這幾日想了許多,天上神仙固然快活,可獨身一人總歸是寂寞,你若不願就回家吧。朕已決意将皇位傳于你,把江山交給你,朕才放心。”
沈既明不由得苦笑一聲,若非這幻境,他不曾察覺自己當年萌生了奪嫡之心。只是他母妃式微,又身有殘疾,這大統就輪到監天寺那群神棍的頭上去也不會由他繼承。
雖然最後他還是實現了稱帝的願望,只是這登基的前因後果忒不光彩,荒唐得很。
他笑着沖着男孩的方向說道:“這麽算來,你待我比我親爹還好?”
幻境裏除沈既明外沒有活人,男孩自然不會對沈既明不合常理的話有所回應,依舊如公開處刑般宣讀着連沈既明自己都不願深想的欲念。多虧這裏沒有外人,否則十九殿下本人一定要難堪到鑽進地縫裏去。
“殿下,梅園的梅花開了,您要随我去看看嗎?”
沈既明已經中了法術,說明妖物已經現身,再沒有時間供他在這裏消磨時間。沈既明開始琢磨起從幻境裏出去的辦法,既然這裏是幻境,說明他的眼睛不是真的瞎了回去,只要出去就還有複明的可能。
洛清講學時曾說過,破除幻術唯有兩條路,一是毀壞幻境本身,二是強行使中術者抽身其中。這種順口一提一句的話,真難為這瞎子記得住。只是道理是這麽個道理,實際操作起來頗有難度,沈既明目不能視,連構造布局都摸不清楚,又如何能毀壞。何況他又不是盤古,沒有開天辟地的本事,總不能在這裏一通打砸,那恐怕不是中了幻術,而是中了邪。
莫非,要毀壞的不是承載幻術的空間,而是引誘人沉淪的這些欲念?
沈既明遲疑了,他後腰處別着一把匕首,算不得做工精良,用着倒也順手。先皇手無縛雞之力,此時的李龍城又是個小孩子,他的兄長們更是與先皇一脈相承的不學無術,母妃也是個孱弱女子,只是将他們全部毀壞的話,一把匕首足夠了。
沈既明抽出匕首,暗罵一句:“我瘋了吧。”
說罷,手起刀尖落,匕首刺穿了沈既明的左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