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錐心的疼痛并沒有使沈既明清醒,他不得不咬着牙擰動刀把,耳畔傳來骨肉碎裂的聲音,卻始終不見血。
這幻境裏的肉體不是真的,該遭的疼倒是一點不少。眼下擺在沈既明面前只有兩條路,要麽趕快清醒過來,要麽活活痛死在這裏。誰料李龍城這小子在幻境裏也如此不識好歹,只會給沈既明添堵,他在這裏痛的死去活來,李龍城還在一旁自顧自地念叨他那顆赤誠之心。沈既明半蹲下身,豆大的冷汗順着額頭往下淌,他終于受不住了,發洩似的對面前的假人道:“少說兩句吧,但凡有一句是真的我都不會在這個鬼地方碰上你。”
假人不會聽他說話:“我願輔佐殿下,護我大昊盛世。”
沈既明忍無可忍,倏地奮起,他将匕首從肩頭拔出,直直逼向李龍城的喉間。
刀刃距離割破少年的喉嚨僅有不到一寸的距離,而手持匕首的人永遠也下不去這個手,哪怕他知道這只是他的心魔。
沈既明果然頓住了,他急火攻心,百感交集,身上又忍着常人難以想象的劇痛,終于嘔出一口熱血。
洛清說他搶了寂夜神君的劫數才英年慘死,據十九殿下自己琢磨,神君的劫數多半就是李龍城這個小兔崽子,如果沒他橫插一腳,說不定和李龍城糾纏半生的就該是寂夜神君本人。這家夥恐怕只有神仙才伺候得起,他等凡人實在無福消受。他們二人你一刀我一劍,彼此傷害如此之久,事到如今卻也不能真正惡毒地罵上他一句,更別提将匕首刺進他的喉管。
沈既明無法從幻境裏清醒,也做不到傷害幻境半分,已然兇多吉少。
想通此節,沈既明竟松了一口氣,思緒也清明了許多。只這一瞬的功夫,他模糊地聽聞有人喚他的姓名。
“沈既明。”
這怕是新的幻覺吧,沈既明記得人之将死時,過往遇見的人,經歷的事都會一一浮現,被稱之為人生走馬燈。這聲音聽起來有些清冷,許是羲翎,說起來他這一生得以見過羲翎,也算得上死而無憾。如果可以選,他不想死在這不明不白的地方,能死在羲翎懷裏就不錯,正所謂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這樣的想法可稱得上是大不敬了,也不知肖想上位神仙是什麽罪名,會不會影響到下輩子投胎什麽的,不管了,左了再差也差不過這一生就是。
“沈既明!”
心頭一顫,一股異樣的感覺升起,沈既明緩了緩神,不敢相信似的回應道:“仙長?”
“幻境內不得久留,你盡快清醒。”
說得倒是簡單,他也知道待在這鬼地方不是長久之計,可他連利刃刮骨的法子都試過了,幻境還是不見破碎的跡象。
“仙長,我怕是醒不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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羲翎沉默下來,沒有回應。
死到臨頭有熟人身旁有作伴,黃泉路上想必也不會孤單。沈既明繼續道:“仙長,你我相識不過幾日,卻因為我一己私念将你拉進這樁事裏來,是我對不住你。但是這妖物實力不俗,連仙長的神體都不能庇佑,恐怕香粉的作用也會大打折扣,還請仙長去救村民們一命。”
這是沈既明第二回 死了,不過交待遺言還是頭一回,他胡亂思索一通,想說的話太多,反而不知從何下口。何況羲翎與他又非至交,也不好太麻煩人家,只好撿些重要的:“凡人本就遭受輪回之苦,活着時就別難為他們了,人間動亂遭殃的只有百姓,還求仙長保李氏江山百年無虞。”
沉冷的聲線重新響起:“你倒有心思說這些。”
沈既明一聽,大喜過望:“原來仙長你在聽啊,那我還有最後一個遺願,真的是最後一個!我在一重天種了一棵梅樹,梅樹自修仙識,化出一個仙童叫綠萼。仙長若不嫌棄可否将他帶在身邊教養,若他能得仙長照拂我死也死得安心了——!”
他這旁喊得壯烈,羲翎的反應依舊冷淡,只道:“抓緊我。”
沈既明不解其意,抓緊?往哪裏抓緊?羲翎難道也進來了?
他下意識張開尚能活動的右臂,向前伸去,竟真被他觸到一只骨骼勻稱的手,染着山泉般的涼意。
剎那間,一股強勁的力道将他從混沌中抽離出來,令人窒息的拉扯感席卷全身,五髒六腑好似被牛車碾過一樣難受。饒是沈既明這般忍痛忍慣了的也忍不住擠出幾句悶哼。
身體上的不适遠沒有對欲望的不舍來得痛苦,在抽身的一瞬,沈既明忍不住要觸碰瀕臨破碎幻象,他清楚地知道,一旦離開這裏,往後漫長餘生裏他再也見不到這些曾鮮活地出現在他生命裏的人。這種事不能細想,既已知曉往事不過雲煙,再勞心費神也不過徒增傷感。可沈既明本就是一身的冤孽,拿得起由他,若要輕易地放下,他那被狗啃過的良心還是有些過意不去。他甚至未曾察覺在腦海中一晃而過的念頭,若他真的死在這裏未嘗不是好事,羲翎仙長心善,待他死後真的會幫李龍城的後人守住江山也說不定。
他沒能碰到少年李龍城,先皇,母妃,兄長,眼前的景象逐漸清明,沈既明定睛一看,手裏抓着的不是幻象的衣角,而是雪一般的一截發尾。
沈既明所認識的天生華發的人就那麽一個,發尾的主人不作他想。他驚魂未定,甚至将幾縷發絲放在指間撚了撚,終于可以确認自己從幻境中脫身了。此刻他枕在羲翎的大腿上,身上蓋着貂裘披風,羲翎的發絲柔順地垂下,輕刮他的臉。沈既明來不及心猿意馬,脫口而出:“羊有失蹄啊,仙長。”
羲翎一貫冷靜的神色難得有些許擔憂,他竟認真地思索起自己的錯處,歉然道:“抱歉,是我輕敵。”
沈既明身上一僵,手腳并用地從美人膝上爬起來,着急道:“仙長切莫自責,是我實力不濟才給了妖邪可乘之機。我這人說話不過腦子,剛剛只是無心之言,沒有責怪仙長的意思。若非仙長出手相救,我早就死在裏面了也說不定。我……”
激動之下拉扯了左肩處,沈既明疼得倒吸一口冷氣,身體無法自控地向前倒去,一頭紮進羲翎胸口上。他還來不及窘迫,誰料羲翎比他還誇張。他發覺沈既明肩上有不妥,手上施力,本就不修身的衣料被輕易地拉脫。沈既明肩上一涼,鎖骨處一片重傷後的淤青完整地暴露于人前。
這場面多少有點難以處理。沈既明再扶不上牆也是皇室出身,還從未被人如此唐突過,哪怕是後來為李龍城所俘,李龍城也算是以君子之禮待之——互毆歸互毆,人格上的羞辱是沒有的。換作別人跟他拉拉扯扯,連衣服都拽掉半邊,他不反手給這人一個過肩摔他就不姓沈。但偏偏幹這事兒的人是羲翎,他不但扒了沈既明的衣服,面上還毫無愧疚神色,理所當然得很。而沈既明這邊也不覺得生氣,他甚至還覺得把這事想歪了的自己簡直是亵渎了冰清玉潔的羲翎仙長。人家只是要看他傷勢罷了,這不是再正常不過?
如果說他種的那棵見了美人才開花的梅樹是個色胚,那十九殿下本尊就是色胚頭子。
“你在幻境裏受了傷?那些幻象傷了你?”羲翎的語氣有些疑惑。
“啊,這我自己弄的,我是想用疼痛讓自己清醒過來,不過最後沒能成功,還是靠仙長才得以脫身。”
羲翎眼神複雜:“是你自己足夠清醒,才感覺得到我的神識,若你沉浸其中無法自拔,我有心助你也無濟于事。”
他拿起披風,重新給沈既明披上。沈既明見羲翎神色凝重,不敢輕易打擾,于是安靜下來,低頭想自己的事去了。
沈既明能有什麽事,無非是被幻境中的情形勾走了人魂。
要死了。
在幻境裏時,李龍城那些感人肺腑的發言他只覺得心煩,現在細細想來才後知後覺地難堪起來。
那是他的幻象,是他自己的心魔,是他從未宣之于口的欲望。
他恨過李龍城,更深切地恨過自己,在世最後幾年變故繁多,實在提不起力氣傷春悲秋。時間一長,他自己都快忘了,其實他生前最溫柔的一段時光,也是與李龍城綁在一起的。
他最初把李龍城帶在身邊,并未想太多,只是這孩子稚氣未脫便家破人亡,自身安危亦是難保。他既然遇上,出手相救并非難事,他好歹是個皇子,想保一個孩子不死并不難。李龍城天資聰穎,念書寫字一教就透,沈既明閑來無事還教過他彈伽倻琴,這原是他母妃未瘋迷時教給他的,他又原封不動地傳給李龍城。這孩子學得有模有樣,宮人們都說不遜色于他母妃。後來,他又摸出李龍城根骨奇佳,專門請了師傅教他習武。沈既明自然不懂如何撫育孩子,只是他自己爹不疼娘不愛,就一股腦地将自己的遺憾都傾注在李龍城身上。當然,這些在沈既明看來也不過是順手而為之。而李龍城也不是一開始就是後來六親不認的模樣,這孩子在成長為李大将軍以前,也曾真心喚過他十九殿下。
幻境裏李龍城和他說的話,沈既明不得不承認,那都是他想過的。
只不過天不遂人願,初時以為是彼此的救贖,臨死了才知道,他才是那道劫。
也不知道李龍城駕崩以後是飛升成神還是轉世投胎,總之這人一定恨不得喝十八碗孟婆湯把他沈既明忘了,省得心煩。
用了一百多年的時間仍然走不出前塵,殺了李龍城全族還懷揣着人家效忠自己的春秋大夢,沈既明啊沈既明。
他自嘲地笑了笑。
他哪裏是心智堅定不為幻象迷惑,他只不過是清楚,想念這二字在他與李龍城之間根本沾不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