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不顧李龍城一頭霧水,沈既明幾乎強行将人帶入宮中。他嘴上将皇宮描述的萬般美好,拍胸保證李龍城往後必将前程似錦,實則心裏一萬個緊張,一路上只敢走無人途徑的偏僻小道,進宮後更是連正門也不敢走,他把李龍城藏進鬥篷下,蹑手蹑腳地回了寝宮。

沈既明不得聖眷,又未曾婚娶,故遲遲沒有出宮開府。從前他常常不在京,未覺不妥,眼下做賊心虛,巴不得馬上請纓,趕緊帶着李龍城逃回關外去。

一旁的李龍城難逃孩子心性,對殿中擺設十分好奇,雖身體被沈既明乖乖牽着,心思早已飛到天外。沈既明驚魂未定,心知還不是安全的時候,他命宮女帶李龍城去後殿看看,并低聲叮囑不可讓李龍城離開一步。宮女壓下心中疑慮,只好照做,前腳她帶着李龍城進去,後腳有人破門而入,口氣不善:“十九殿下。”

沈既明斂去緊張神色,換上一張泰然自若的臉。他未忙着應聲,反而慢條斯理地摘去黑綢,露出呆滞無神的眼瞳,而後扶着桌沿坐在木椅上喝起茶來。

密探暗暗等着,等十九爺潤嗓潤得夠了,再次開口:“殿下是聰明人,微臣明人不說暗話,昨日在您梅園玩耍的是城東李家幺子,名為李龍城。陛下聖旨,李家忤逆聖意,包藏禍心,理應抄斬。現下李家除李龍城外的反賊皆已伏誅。微臣不力,不知李龍城一個半大的孩子會跑到哪裏去,特來請教殿下。”

沈既明冷冷笑道:“仇大人這些年就是這樣為我父皇做事的?我和那孩子一共不過見了兩次,難為大人巴巴地跑來問我。”

仇千盛面不改色:“微臣為何而來,殿下不必裝糊塗,此事事關重大,還望殿下不要為難。”

“我說不知就是不知,仇大人如此咄咄逼人,難道是在暗指本王與反賊勾結?”

啪地一聲,沈既明憤然起身,陶瓷碗杯就着茶水被他掃落在地:“本王常年率兵駐紮關外,不曾想在京中被編排至此。仇千盛,你好大的膽子,拿着雞毛在本王面前充令箭,也不掂量掂量你有多少本事。”

李龍城聽聞前殿異響,剛要看過去,宮女匆匆将他拉走。

仇千盛的态度未見軟化,強硬更甚:“陛下口谕在殿下看來是一地雞毛,微臣全家老少的姓名都系在這雞毛上。監天寺的人戳中陛下的心病,李龍城早已是活命不得!殿下可憐李家境遇,怎不願勻半分的可憐施舍給微臣?”

一聽這話,沈既明倒是奇了:“本王還以為連本王的耳朵也出毛病了,仇大人居然如此坦蕩地說出可憐二字,一則你身體康健,卻在本王這等瞎子面前自述可憐。二則,仇氏一族依仗大人的身份,在京中呼風喚雨,連下人都比邊關将士們用的飯菜精致。本王竟不知這可憐二字從何談起?”

“殿下!微臣只想知道李龍城在何處!”

“仇千盛!本王也告訴你,本王不知李龍城身在何處。仇大人若不信,大可回了父皇,就說本王私下窩藏重犯,如何處置本王父皇自有定奪,還輪不到你興師問罪。”

沈既明軟硬不吃,仇千盛心知與之僵持也無益。李龍城從李府憑空地消失了,只憑一個孩子不可能做到。然他來問沈既明亦只是憑借過往的了解加以推測罷了,并無真憑實據,他即便說給皇帝也無用。李龍城非死不可的緣由是他那罕見的帝王命格,沈既明也因兵權之故為皇帝忌憚。在皇帝看來,若小十九當真有奪儲之心,必要除去李龍城這一隐患,怎可能冒着殺身之險出手相助。

仇千盛空手而歸,待他的腳步聲遠去後,沈既明腳下一軟,跌坐回去。他的指尖不住地發抖,縱然雙目無神,也難掩恐懼憤怒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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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事的宮人一早将人疏散了,李府被抄的事已鬧得滿城風雨,稍微察言觀色些都聽得出大概。只聽宮人顫着聲,重新為沈既明端了茶:“殿下,那孩子……果真是……”

沈既明揉了揉眉心,無力道:“是他。”

宮人當即跪下了:“殿下!太冒險了!此事萬萬不可!”

“監天寺整日故作玄虛,還有什麽話是他們說不出來的!你可知道,父皇第一次下令取李龍城性命時,他僅是剛剛滿月的嬰孩!只為了監天寺的一句帝王命格,父皇便要将其活埋,不可理喻!”

“殿下,恕奴多言,無論當年李家幺子是否重病,此事已然敗露,任誰也救李家不得,殿下切勿以身犯險。”

這話即使不說,沈既明心中也明白得很。這幾年無端被判了滿門抄斬的家族不知有多少,尤其是李家這情況,怕是連九族都難保。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荒唐至極,沈既明作為皇子卻無能為力。

“殿下一時沖動保下李公子……不知以後如何打算?陛下找不見李公子,不會善罷甘休。”

沈既明沉吟片刻,道:“明日我便動身回關外,我會帶他一起去。”

“這麽快就走?”

“我早就該回去,只是被九哥的喪儀耽擱了。李府交不出李龍城,行刑不過這幾日的事,我需得提前帶他走。”

“殿下想瞞着李公子。”

“他不過十歲左右的年紀,若不瞞着,要他如何承受?”

宮人猶豫道:“總有知道的那日……”

“……”

“能瞞一日是一日吧。”

李龍城并不知自己在沈既明的鬥篷底下保住一條小命,深夜入睡時,他方得知自己不能回家,整個人陷入無盡的慌張與懼怕中,任宮女如何安慰亦無濟于事。

宮女手足無措,只好回禀沈既明,當晚,李家幺兒就躺到了皇十九子的寝床上。沈既明全無安撫孩子的經驗,只好笨拙地輕拍他的後背,絞盡腦汁說些軟化。或許心誠所致,李龍城安靜下來,他緊貼着沈既明,幾乎聽得清他的心跳。

李龍城突然問道:“殿下是大将軍嗎?”

沈既明沒想到他會這樣問:“什麽大将軍,誰和你說的?”

“白天時,姐姐告訴我的,她給我看了殿下年幼時用的劍,還告訴我,殿下是受人敬仰的将軍。”

“哈……”沈既明尴尬地笑了笑:“秋瑾和你說這些做什麽。”

“殿下年方十六,已為敵軍聞風喪膽。”李龍城聲音雖低,說得卻認真:“我很敬仰殿下這樣的人。”

沈既明從未聽過如此坦誠直白的稱贊,明知這樣的話語出自孩童之口,心底忍不住溫軟一片。

他自幼眼盲,讀書寫字天生比常人難一步,更不用說習武,甚至排兵布陣。他從衆人口中沒有指望的瞎子,一路走至今日之地位,其中艱辛不與外人道,自己心裏最是清楚。

他身為皇子,卻不是衆星捧月般長大。皇子受寵與否往往與母妃脫不開關系,而他的母妃自失寵後,精神一日不如一日,初時還願教他撫琴,待沈既明大了些,她已難有清醒的時候,時常痛哭,動辄打罵,将失寵的原因一股腦地推在身患眼疾的沈既明身上。

她愈是這般,皇帝愈是厭惡這對母子。宮裏慣來捧高踩低,自小沈既明耳畔便充斥着冷嘲熱諷。待他立功歸來,皇帝還來不及對小兒子另眼相看,防備之心又占了上風。百姓們雖稱贊沈既明骁勇善戰,可這贊聲裏總帶着敬而遠之的意味,而非真心愛戴。說到底,沈既明只是心懷七情六欲的一介凡人。他始終渴望來自他人的真心。

李龍城問道:“殿下初次出征時只有十三歲,遠離家鄉族人,與外敵殊死作戰。”他停了停:“我今日選擇追随殿下,是否會與殿下一樣,一年再難見父母一面。”

沈既明剛剛軟下的心猛地揪緊,李龍城一生的災難皆因“帝王命格”四字而起。自幼被與世隔絕地圈在家中,還來不及長大,又遭了滅族之災。他并非難見父母,而是再也不得見。明日他會被沈既明帶入千裏遠的大漠,他的族人會一個不留地魂喪斷頭臺,留下一灘洗不去的鮮血。

他如此年幼,何以遭得這種罪。

後半夜,李龍城與沈既明做了約定,在他十六歲時也要如沈既明一樣出色。沈既明笑着與他拉鈎,終于哄得孩子沉穩睡去。而對于十九殿下來說,今晚注定難眠。他披了一件單衣搭在肩膀,從藏櫃中摸出一包粉末,輕聲喊了最信得過的宮人來。

“明日我就走了,李龍城我親自帶着,我自會護他無事。我最放心不下的只有一件,”他将粉末放進宮人手掌中,又包起宮人的手指将其緊緊攥住:“仇千盛是見過李龍城模樣的,他一心忠于父皇,所以他必須死。”

停了停,補充道:“三年之內,我都不會回來。一定小心行事。”

宮人沉聲道:“殿下的吩咐,奴自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心甘。只是仇大人雖是陛下爪牙,這麽多年确為陛下出力不少,可依奴看,仇大人并非生性殘暴之輩。他一口咬定殿下知李公子去處,可見仇大人不但清楚殿下心性,心裏也是覺得陛下……他今日并非虛言,許多事情做與不做由不得自己。殿下當真要仇大人的命?”

沈既明冷笑一聲:“知錯犯錯,還偏要擺出一副受害者的樣子來,你這樣說,我看他更該死了。”

“殿下,世事不是非黑即白。”

“我是個瞎子,不知什麽黑白,我只道仇千盛不死,李龍城就活不得。我遇過冤死的孤魂太多,多一個也不該再有了。”

宮人長嘆:“只願殿下這份心意将來有回報才好。”

沈既明身上一僵。

“殿下,李公子不得不得知真相的時候,恐怕會恨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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