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羲翎降世于盤古開天辟地,萬物伊始之時,論年紀,他無疑才是最長者。沈既明心生好奇,怎羲翎生得這般年輕,半點歲月的痕跡也未留下。而杏林堂的主人要比羲翎年輕得多,瞧這畢恭畢敬的态度可見一斑,雖不該以貌取人,可這未免過于蒼老了。
羲翎為他介紹道:“這是仁術真人。”
沈既明禮貌道:“見過仁術真人,我……叫沈既明。”
仁術微微一笑:“寒徹神君客氣了,敢問神君方才可是在想小仙為何如此衰老?”
冷不丁被拆穿心事,沈既明被吓得險些心髒驟停,他确實是這麽想的,可從未打算說出口,未免太不尊重些:“不,不不。真人不要誤會,我絕無此意,絕無!”
語無倫次地解釋一番,卻越描越黑,沈既明無力地掩面,反倒是仁術掉過頭來安慰他:“神君直爽,心裏想的事都擺在臉上了。對此好奇的不止神君一人,神君不必拘泥于此。”
言罷,他揮手道:“二位神君,随我同來。”
一路上,沈既明都不自然得很。仁術覺得好笑,也難怪這撿漏飛升的凡人被寂夜神君高看一眼,神仙們不食人間煙火,天上确實少有這樣活靈活氣的人物。
仁術的原身是人間一位神醫,一生救死扶傷無數,攢下不少機緣,故死後一舉飛升,做了神仙。于仁術而言,羲翎對他有伯樂之恩。最初的幾年,仁術并不為天界所重視。神仙們雖會受傷,卻不生病,仁術空有一身的本事也不過是食之無味的雞肋。再加之凡人的出身,仁術過得比沈既明也強不到哪裏去。
後來,人間莫名爆發一場瘟疫,仁術不忍百姓受苦,日夜研配藥方,得了羲翎的賞識。他對羲翎不可謂不感激,幾乎是有求必應。
羲翎此番渡劫渡得蹊跷,早在神魄歸位當日就來仁術這裏瞧過。仁術不敢輕易下診斷,只說羲翎這症狀古怪,還需再研究些時日。再後來羲翎随着沈既明去了青丘山,又辦了洗塵宴,給沈既明出盡了風頭,一來二去,病情的事就耽擱到現在。
寂夜神君貴人多忘事,杏林堂只得巴巴地自行上書,請寂夜神君盡快來一趟。好在羲翎還算及時地回了信,信中言明,新尊封的寒徹神君似乎亦患隐疾,望仁術一并為他看看。
于是乎,貫來清淨的杏林堂一來就來了兩位貴客。
仁術只在洗塵宴上遠遠地見過沈既明一眼,當時并未覺得有何不妥。只是羲翎既然這樣交待,他少不得多留意些,今日一見,果不其然。
一個人的本質不會随着身份的不同而改變,任他是皇子還是階下囚,任他是凡人還是神仙,沈既明便是如此。能得到三天神君這樣的仙位,換作旁人,早就把尾巴翹到天上去,至少也該是衣冠楚楚,只有他依舊是一身凡人的打扮,破舊,整潔,眼瞳中不經意地流露出迷惘與茫然,一瞧便知心病已久。
三人在問診室門口停下腳步,仁術道:“問診時需得肅靜,二位神君誰先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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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既明一聽這話,主動向後退了一步:“自然是羲……寂夜神君請,我又沒生病。”
仁術撫上長須,淡然笑道:“依小仙看,還是寒徹神君先來罷。”
事态的發展過于出人意料,就好比陪朋友參加科舉,朋友沒考上,自己卻考上了一樣,然看病又不是什麽好事,沈既明實在高興不起來。他向羲翎投去目光,羲翎的神醫號被搶了竟也不生氣,只說:“既然如此,你先去便是。”
不是,他往哪兒去啊,沒病找病?
仁術輕嘆:“寂夜神君好歹對自己的病症心中有數,殊不知,越是不知自己有病的,才病得更重。”
沈既明一聽,登時氣得笑了,他一時竟不知該如何證明自己沒病。
雙拳難敵四手,沈既明被生拉硬拽地踏進問診室。
“神君随便坐。”
問診室內無甚多餘的裝扮,十分寧靜素雅,确是個休養生息的好去處。只是沈既明滿腦門官司,連帶着連仁術也一并不喜起來,初見時溫和儒雅的印象早就散成一股煙随風而去了。
仁術不着急診脈,只于沈既明相對而坐,默默注視。見沈既明面上湧現焦躁神色,倏忽欣慰道:“看來神君還不到病入膏肓的地步。”
沈既明欲言又止,終于認命道:“真人且說說,我是什麽病。”
仁術不動聲色,依舊淺淺笑着:“神君以為呢,是什麽病。”
“我……”沈既明徹底敗了,分明是面前這人非要給自己看病,羲翎也是,竟然也不攔着。現在他如人所願地進來了,反過來問他覺得自己得了什麽病。
他覺得他沒病!
但這畢竟是杏林堂,仁術是老大,沈既明嘴角抽了抽,道:“在飛升前,我雙目失明,後常年駐紮關外,大漠多風沙,空氣幹冷,又染了鼻鼽,這些都是頑疾,始終未能治好。後來徒生許多變故,心情不佳,久而久之身體垮了,沒再多活幾年。不過這些病都在飛升以後痊愈,幾乎未再犯過。”
“過去都是凡人時的病症了,如今神君的血肉乃是神體,自然不可同日而語。神君在飛升後身上可有不舒服的時候?”
“沒有。”
說實在的,沈既明在最後那幾年沒有一日不在忍受病痛折磨,他越是病越不想喝藥,他若不喝,李龍城就逼他喝。李将軍手段了得,逼人喝藥從不自己動手。他只拎起沈既明的領口,用覆有薄繭的手掌鎖住咽喉,一字一句道:“你犯不上尋死覓活,十九殿下不喝藥拖垮了身體,自然是下人們招待不周。”
沈既明幾乎窒息,嘴唇也咬出了血。李龍城以他宮人的性命為要挾,這藥也由不得他喝或是不喝。而李龍城此舉自然也不是為了他身體着想,無非是報複,是宣示主權——你沈既明的生殺不由你。他勉強推開李龍城的胸口,就這嘴裏的鮮血,把冒着熱氣的苦澀湯藥一飲而盡。
很難說這藥喝下去究竟有沒有用,每每深夜時,沈既明便嘔吐不止,白日裏強灌的湯藥吃食都吐了個幹淨。偏他是不能得罪李龍城的,第二天醒了又有新的端上來。
沈既明病逝時已是骨頭包着皮,很難說有沒有那些湯藥的功勞。
飛升的一瞬,沈既明只覺得全身上下都松快了,從頭到腳都舒暢得很,哪裏也沒有不舒服。
“寒徹神君,寒徹神君?”
嗯?誰在叫他?
沈既明回過神,兩鬓斑白的神醫正輕聲喚他:“神君,您又失神了。”
“……”
“神君是否多失神,又為夢魇困擾。”
許久,仁術叫了羲翎進去。
沈既明斜靠在床頭一角睡了過去,眉間微蹙,手腕無力地垂着。羲翎看了仁術一眼,仁術解釋:“寒徹神君的心神出了問題,一時難以走出來。這種病無藥可醫,全看神君自己的意志了。”
停頓片刻,補充:“我帶神君進來時,神君十分慌張急促。其實神君未必不知自己的病情,只是下意識地否認。”
“心神出了問題,為何會阻塞他動用靈力?你該看得出,他身上修為恐怕不亞于我。”
沈既明十分依賴自己的身手,從過往的舉動不難看出他從前是靠這一身本事吃飯的。像沈既明這樣身手極佳的人,在飛升的瞬間就該感知到靈力的存在,充沛的靈力流淌全身,甚至醫治好凡人時的病痛,他卻渾然不知,甚至在生命受到威脅時也不曾動用。實在難以解釋。
“神君,恕小仙多言,寒徹神君平日時是否有使自己受傷的舉動?”
“此話怎講?”
“寒徹神君似乎很厭惡自己,靈力與肉身是否能合二為一發揮功力,與施法者的心态有關。若是自我否定太過,身體會本能地排斥靈力,即使修為再高深,也如一張廢紙般不起作用”
羲翎再次沉默下來。
“總而言之,寒徹神君與神君您的病症雖不同,可也差不多,都是急不得。”
“神君自神魄歸位後,實力大打折扣,并非是身體抱恙。小仙試了許多法子,都不見效,直至後來發現應劫鏡對神君有所反應,方才反應過來。這病說難也易,說易也難。”
羲翎聽說過應劫鏡,天界有新的仙童降世時都會拿應劫鏡照上一照,看看這仙童身上有幾回劫數,其寓意與凡間的抓周差不多,讨個彩頭罷了。誰也想不到把這種玩具似的物件用到羲翎身上去,偏是應劫鏡對羲翎有了反應。
“神君,你此遭劫數未盡。神魄不全,自然沒有歷劫時的記憶,連同修為一并折損了。倘若如此,神君不必擔心,神劫總有結束的一日,待殘缺的神魄歸體,神君不但修為如初,說不準一并飛升九天真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