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仁術為沈既明把了脈,斷出此人短覺少眠作息混亂,遂點了他的睡穴,吩咐他好生休息。仁術點穴手法高超,只輕柔按摩片刻,沈既明就松下精神,軟軟睡了過去。

他特意給羲翎留了一張藥方,羲翎伸手接過,自上而下掃了一眼,盡是些有安神功用的溫和藥材。仁術道,藥物對寒徹神君的病作用有限,全指着喝藥肯定不行,最重要的是他自己能否解開心結。

“醫者醫身不醫心,小仙也無能為力。”

羲翎默然,他橫抱起熟睡的沈既明,與仁術道過謝後回了九重天。

按摩點穴的作用倒是比安神藥大得多,特別是對和沈既明這般嚴重的失眠症患者來說。羲翎一路将人抱回卧室,始終未醒。羲翎将沈既明放在床上,輕車熟路地褪去他的外衣與鞋靴,再蓋上被。有了先前格擋沈既明殺招的先例,羲翎很難不多想。

他獨身一人已久,從未被人照顧,也不曾照顧于人。為何獨獨面對沈既明時,無論寬衣解帶亦或是包紮換藥都信手拈來,像是重複過無數次似的。

他分明對沈既明陌生得很。

通天塔初遇,這人衣着單薄伫立遠眺。塔頂風力強勁,随意挽起的馬尾被吹散開來,他伸手将發絲別在耳後。

那日是明麗的豔陽天,羲翎卻徒增身處風雪中的錯覺。

貫來山寒水冷的寂夜神君,居然将風雪這樣的字眼用在旁人身上,不失為一樁奇事。

他沒有盯人睡覺的習慣,正欲起身離去。

沈既明睡得深了,雖不易醒,再度胡言亂語起來,這一回不是沒頭沒腦的道歉。羲翎離得近些,足以聽清床上人愈發粗亂的喘息聲。

“綠萼……”

是那個仙童。

睡夢中的人沒有思維可言,夢中景象十足離奇怪異,偏做夢的人察覺不出。不消片刻,沈既明的面色逐漸蒼白起來,身上蓋着禦寒的棉被,依舊冷得發抖。

所以他才不喜深夜,不喜睡眠,每每阖眼便是無窮盡的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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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寧願坐在梅樹下發呆一整夜。

沈既明喃喃念着記憶中的姓名,羲翎立在床頭,直直望着他。

清心寡欲的寂夜神君不知為何心中湧起煩悶。

這算什麽,人在曹營心在漢,都不知飛升多少年,怎麽還放不下凡塵瑣事。李龍城是誰,綠萼又是誰,他們哪裏值得你牽挂如此。

就連身處幻境朝不保夕時,也不忘求他保李氏江山無虞。

李龍城起兵颠覆沈家統治,給前朝人殺了幹淨,沈既明為何不恨他?

沈既明又怎會不恨呢?

沈既明又一次夢見過去,夢見沈家未能覆滅的那段時日。

說來也怪,這毛病本已大好,何時開始複發的?仔細算來竟是與羲翎相遇以後,腦海裏幾乎隐去的有關李龍城的記憶愈發鮮活,一次又一次地迫使他反複經歷那段刻骨銘心的過去。亡國,滅族,漫無天日的軟禁,身不由己的生活,沈既明想道,原來這些都是他的報應。

後來他又提不起力氣去恨李龍城了。

他遭遇的這些與李龍城相比,又好像不算什麽。

他想起從某一日開始,李龍城的冷言冷語,又想起心中隐有預感,終于迎來李龍城發動兵變的那一日。

李龍城說話算話,他在與沈既明同樣的年歲,作出了比沈既明強得多的壯舉。

沈既明想起先皇,他不知先皇的表情如何,只聽得出真切的恐慌顫抖。

先皇大罵沈既明有眼無珠,對手下姑息養奸,以至于出了這樣大的亂子。說話時,後宮美姬還坐在龍椅裏為皇帝剝葡萄吃。先皇命沈既明上前,狠狠扇了他幾耳光,他不敢躲,口角幾乎被打得撕裂,出夠了氣,先皇又道:“自己惹的亂子,自己收拾。”

想起他提刀奔赴戰場時,道邊對李龍城贊不絕口的百姓。

沒有盡頭的回憶漫過荒蕪的心髒。

想起他獨坐于大殿中,李龍城持劍,破門而入。

二人對峙。

李龍城問他,十九殿下什麽意思。

沈既明不多言,拔刀相向,二人武技超群,很快過起招來。一式兩式,招招致命。

這是他第一次輸給李龍城,李龍城天賦異禀,身為凡人輕易做到了與寂夜神君同樣的事,他輕易地擋下沈既明的攻勢,并借力反施,狠狠一記背摔。

李龍城冷言道:“你的每一式招術,我都了如指掌。”

時過境遷,沈既明依舊不得不承認,他以為這是活了半生最苦痛的一刻。

李龍城毫不猶豫吐出冰冷刺痛的話語,說他願意留在沈既明身邊只是為了今日一戰,他早已将沈既明琢磨透徹。

他曾以為,至少,世界上總還有一個李龍城記挂着他。

“你想為你的親族求情,我記得,沈家人草菅人命時,百姓連求情都不敢。”

李龍城不殺他,只軟禁在一處偏殿內。他連親人們最後一面也不得見,得知死訊時,他跌跌撞撞地趕去刑場,空餘滿地分離的人頭。

他瘋了,他因為李龍城瘋了。

李龍城不讓他死,他就與李龍城作對。輕則吵架,重則動手,二人互毆時互不留情,沈既明是打不過李龍城的,全身青紫是常有的事。二人相處得太久,彼此間充盈着淩厲的熟悉,一字一句只為誅心。誰也撈不着好。

十九殿下才講究君子之道,階下囚要什麽面子?

他又想起薩摩耶走丢的一日,他獨自在宮中尋找,無心闖進李龍城秘密議事的殿堂。

不是親眼所見,足夠觸目驚心。

文官言道:“……不若對外宣稱前十九殿下賜死,再以前朝庶出公主的身份納入後宮,方可……”

他做了什麽來的。

他闖了進去,抄起桌案向進言的言官身上砸去,毫無禮儀風度可言。他又當着衆臣的面,對李龍城道,你恩将仇報,罔顧廉恥。

他還說了什麽?

口不擇言地破口大罵,猶嫌不夠,盛怒之下,他對李龍城說,難怪你生來就是個天煞孤星,一家人不得善終。

李家滅門慘案化作匕首捅入李龍城的心口,幼時可笑的期待與妄想,幻象破滅後鮮血淋漓的真實,挑撥着他的理智。

事情終于一發不可收拾。

最後的最後,他的嗓子火燒火燎地疼,他好像依偎在某人的懷裏,看不見,也說不出,只得無力地伸手,試圖撫上那人的臉。

手上再無力氣,白綢自掌心滑出,散在胸口。

他終于在臨死前将皇位名正言順地交給了李龍城。

這是他欠李龍城的,這是沈家人欠李家人的。

冷汗森森流下,沈既明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從回憶裏脫身,這一覺竟是睡了三天三夜,許是夢裏痛得很了,起床後反倒清明了不少。

一轉頭,床頭梅花未謝,反而開得更豔,說不準是羲翎日夜用靈力供奉着。寂夜神君一生見過珍寶無數,居然這麽喜歡這麽幾枝梅花?也不知是別有閑致還是瞎了眼睛。只是這梅花香氣裏怎麽還有一股別的味道?

再往下看,一碗溫熱的藥液擺在花瓶下,上頭還浮着一瓣紅梅。

沈既明沒動,與藥碗對視,對視,再對視。

上天入地都免不了吃藥是吧。

往好處想想,或許這要不是給他的,羲翎不也生病了,萬一是人家自己喝的呢?

一碗藥從溫熱放到溫涼,而後徹底涼掉。

羲翎進來時,沈既明頂着亂作一團的頭發,兩只眼睛尚紅腫着,盤腿拄着下巴,像一條傻裏傻氣的獅子狗,如臨大敵般緊盯與涼透的藥液。

沒辦法,他生前對喝藥的陰影太大,這會子又剛從三天三夜的噩夢裏醒過來,即使他一百多歲,可就喝藥這件事來說一點也不能讓他感到青春回來了,要說他的人生結束了還差不多。

羲翎手裏端着一碗新煎的,與他道:“別喝那個,這裏有新的,趁熱喝。”

沈既明顧不上許多,視死如歸:“我只是休息不足,多睡就好了,不必喝藥。”

懶得廢話的寂夜神君言簡意赅:“喝藥。”

“……”

藥碗遞到面前。

苦味直沖鼻腔,羲翎的态度不容拒絕,沈既明本能地接過手灌進嘴裏,剛咽下第一口就難受得想吐。

好不容易咕嘟咕嘟地把藥喝完,沈既明終于忍不住讨價還價道:“神君,藥我已經喝了,所以。”

“所以。”

“我把綠萼一個人放在一重天不放心。”

“……”

“那孩子真的跟了我很久,以前也沒有嫌棄過我,這些年除了洛清真人都是他陪着的。我不能因為自己飛升了就置他不顧,畢竟是我種下的梅樹才化出的仙童,我怎能放之不管。”

“求神君通融。”

羲翎伸出手,望沈既明的嘴裏塞了一顆杏幹,沈既明一番真情流露并未激起絲毫波瀾,羲翎全身傾瀉出生人勿近的冷淡。他掏出手帕擦淨殘餘指尖殘餘的酸甜,見沈既明眼神熱切,知道這遭如何也躲不過去,良久,開口道:“看來這藥應該給你再灌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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