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地府裏的人物果然一個賽一個的稀奇古怪,不同凡響。沈既明被驚得瞠目結舌,敢情那腦子身後跟着的兩排鬼兵不是手下,而是負責押送。囚犯能做到這份上也是本事,至少沈既明還從未見過臨行刑前還能維持得如此雲淡風輕的。
況且,哪兒有兵爺對囚犯畢恭畢敬的道理。他們一口一個雲大人,就是換羲翎來也很難不誤會。
沈既明雖然死過一回,畢竟沒死成,他今天還是頭一遭來地府。以前只是聽說地府的刑罰嚴厲苛刻,譬如拔舌蒸籠,刀山火海,不一而足。那位雲大人文質彬彬,從面相上看,想必是個多愁多病身,總之不是個強健的。沈既明不由得打了個哆嗦,雲大人這一遭多半是兇多吉少了。
“我瞧他不像是個窮兇極惡的,他的刑很重?”
這回鬼兵倒是不遮掩,自然應着:“在地府裏不算重的,只是以雲大人的體質,少不得咬牙硬撐了。”
說到這,他眉開眼笑道:“神君說話好生有趣,一個人是不是窮兇極惡難道能從臉上看出來麽?”
沈既明索性反問:“你且說說他犯了什麽錯。”
“生前殺戮無數,屠城,虐殺俘虜,放火燒山,村中居民無一生還,大概這就是這些。”
地府裏什麽阿貓阿狗都有,比這還喪心病狂的比比皆是,鬼兵說得輕松,沈既明聽得後脊梁骨都要結冰了。雲大人真真是人不可貌相,沈既明自愧不如,甘拜下風,論起不做人,還是這位雲大人比他更勝幾籌。
“按地府的規矩,雲大人的刑居然不算重的。”沈既明琢磨着:“那罰了重刑的得做過多喪盡天良的事。”
鬼兵适時地住嘴,多一句也不肯再說了。
羲翎進去已有半晌,沈既明等得百無聊賴,索性坐在臺階上,随手摘了一朵彼岸花拿來扯花瓣。羲翎不會真的出事了吧,地府的人以上到下都心懷鬼胎,果然他一開始就不該讓羲翎下來才對。這人生地不熟的,萬一真打起來也忒吃虧。
何況不見歡離早就不知道被他扔到哪個犄角旮旯,現在赤手空拳的,怎麽打。
提起不見歡離他就腦仁泛疼。
這把神弓頗具名氣,以前有多少神仙跟軒轅求器,軒轅都閉門謝客,任誰來也不給。衆神紛纭,猜這把弓最終會落入誰手。
誰能想到會是沈既明。
一個瞎子全靠聽聲辨位練就一手上乘的弓法,這事本身勵志得很,簡直是習武界的頭懸梁錐刺股。只是一個好人拿弓才是好事,沈既明空有用弓的本領,卻沒做過什麽善舉。軒轅故意把不見歡離贈與他,明擺着是要看他笑話。
“啊!”沈既明煩躁地抓了抓頭發,羲翎怎麽還不出來,再不來他可就闖進去要人了。
遠處傳來溫純的嗓音:“怎麽回事,今兒是寒徹神君頭一回來地府,我們就是這麽待客的?”
先前比和煦春風還惬意幾分的聲線現在聽起來只覺得字字滲着血,沈既明打了個戰栗,艱難壓下心中不适,鼓足了勇氣才敢擡頭。
這一擡頭可不得了,沈既明像是被一道天雷從頭劈到腳。地府酷刑果然名不虛傳,人還是剛才風華絕代的人,這才多少功夫,沈既明險些認不出來了。
黑發紫袍,白裘護領,裝扮如舊,裏頭裹着的人卻脫了個形。
沈既明再顧不得什麽屠城殺俘,他本能地伸手攙扶,生怕眼前人下一刻就昏死在自己眼前。雲大人擺擺手,悄聲抹去嘴角處的血跡:“見過寒徹神君,方才沒認出神君身份,是在下失禮了。”
“不,不,沒事,雲先生還是先把傷口包紮了,這……”
“有勞神君關心,在下無礙,只是衣冠不整,神君見笑了。”雲先生對沈既明一萬分的客氣,轉而對鬼兵厲色道:“寒徹神君是貴客,你有幾條命如此怠慢?”
重刑之下威勢不減,鬼兵登時唯唯諾諾地跪下告罪,雲先生俨然不吃他陽奉陰違這一套,冷哼一聲,拖着傷體頭也不回地踏入小築,任憑鬼兵顫顫巍巍地跪着。
“寒徹神君請随我來。”
雲先生比川劇變臉還快,沈既明忍不住好奇,又關心羲翎那邊的情況,顧不上自作聰明的倒黴鬼兵,匆匆跟上前去。
地府終年不見光,室內更甚,難怪冥王擺了如此多的燭臺,生生将陰冷的房間照得燈火通明。
雲先生身負重傷,沈既明甚至足夠察覺他顫抖着的肩膀,顯然是痛得緊了,難耐至極。可他步伐穩健,絲毫不見漂浮,風度娴雅,不見失态的跡象。
“事關狼男的案子,此案案情複雜,冥王不敢輕易定論,只好請寂夜神君來一趟。并無他意,寒徹神君不必擔憂。地府不敢對神君不敬。”雲先生看出沈既明心事,直言道:“神君若不嫌棄,可去在下房間小坐片刻,在下正要回去換身衣服。”
話說到這份上沈既明不好不聽從,好在他本就有話要問雲先生,這正是個好機會。
雲先生絲毫不見外,他帶着沈既明走過紅木長廊,轉身踏進一間卧房。沈既明随手帶上門,再一回頭,差點驚叫出聲。
雲先生脫去外袍,棉白亵衣滲出道道鮮紅,他随意地将衣裳扔開,正欲再脫。沈既明嗷地一聲捂住眼睛,雲先生身軀微震,似有些笑意:“神君是斷袖?”
沈既明噎住了,好像他确實想和羲翎搞斷袖,但他絕對沒有要亵渎這位雲大人的意思,一時有口難言:“……雲先生我我我無意冒犯,要不我先出去。”
“都是男人,何必扭捏,在下又不是黃花閨女,無甚清白可言。”雲先生露出遍體鱗傷的後背,一手绾了頭發,瞥了背上的鞭傷一眼:“勞煩神君幫我上藥了。”
沈既明算是聽出來了,雲先生對他未必是真心的敬重,正相反,他不把沈既明當成外人,袒露身體也無謂,更能随意使喚,且頗有底氣。
大概他天生就是這個命,沈既明嘆氣道:“藥在哪裏?”
雲先生随手丢給他一瓶,背對着沈既明坐下了。
鞭痕一道疊着一道,所傷最深處已然皮肉外翻,露出森森白骨。
沈既明笨手笨腳地撒上藥末,又纏了繃帶。雲先生渾身被抽得沒一處好地方,他不敢怠慢,每一處都敷了藥,由肩胛到鎖骨,再到喉間,雲先生突然道:“可以了,那裏不用。”
沈既明咦了一聲:“這不用嗎?明明看起來傷得很深。”
“生前的致命傷,當然深。”
沈既明眨巴眨巴眼睛,突然意識到什麽,控制不住地将人重新打量一番,又自覺失禮,別扭地轉過頭:“生前?雲先生不是活人?”
雲先生輕笑:“神君這臉皮薄的可不像是沈家人,要看便看吧,我在沈家人面前可從不講究什麽。”他從衣櫃裏拿出一件橘紅小襖披在身上,為自己斟了杯熱茶,輕輕吹了吹:“誰家活人進得來地府,我自然是死了。”
沈既明自然知道地府裏不會有活人,可雲先生的血肉如此鮮活,全然不似旁的亡靈,只有幽魂而無實體。
“我的身體是拿一身鞭傷換的,每月百鞭,用以浸了鹽水的鞭子,神君覺得這生意虧是不虧。”
沈既明面上有些尴尬,他不知道這生意虧不虧,反正當初李龍城要是拿這招折磨他,別說以他宮人的性命相要挾,就是李龍城要把全天下的人都殺光,他也一定要咬舌自盡。
“可我若不答應,憑我生前做的事,連轉世投胎的機會都沒有,洛小仙君天生身體,尚且能撐得住無間地獄。以我這點本事,還不等走到大門前就要魂飛魄散了。”
沒想到雲先生主動提起生前罪孽,沈既明實在忍不住,他是帶過兵的人,十分清楚戰場殺敵與屠殺平頭百姓之區別。雲先生的身條不似武将,這世上竟有如此嗜血的文官?
“若雲先生知道生前殺戮以致眼下的苦楚,想必會手下留情罷。”沈既明幹巴巴道。
“手下留情?”雲先生冷笑一聲:“難怪昊朝滅在神君手裏,我只遺憾當年殺得不夠幹淨,人間陽光那麽好,而我卻來不及多看幾年。”
“雲先生與沈家有何關系?”
不等雲先生作答,外頭忽的傳來一陣嘈雜,似有兵器碰撞的聲響。沈既明還以為是羲翎那裏有了什麽情況,刷地變了臉色,剛要擡腿出門,又聽見一道陰鸷男聲冷喝道:“雲想容!”
雲想容?
這是雲先生的本名?
雲想容話語間對沈家已是了如指掌的程度,可沈既明從未聽過這名字。雲姓少見,其名亦不俗,但凡有人與他提起過這號人物,他不可能不記得。
“放肆!一介孤魂也敢直呼雲大人的名字!還不快滾,休要給雲大人添晦氣!”
地府的鬼兵對雲想容是十二萬分的尊崇,也不知外頭這人是什麽來歷。
再去看雲想容的神色,他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嘬了一口茶。
“不是冤家不聚頭,白白給神君看了個笑話。”
作者有話要說:
正确答案是C。有小天使猜雲大人是主簿,這個有點猜遠了哈哈哈。也有猜對的小天使,獎勵易拉罐戒指一個,狗頭。
雲想容和小十九都養過孩子,不過兩個人想法和經歷等等是完全不同的,雖然他們殊途同歸,最後都被反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