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喧鬧争執聲不絕于耳,沈既明替人着急的毛病又犯了,分明和他沒甚幹系的事,人家雲想容慢條斯理地品茶,絲毫未放在心上,反而是沈既明手足無措坐立難安,令人無語至極。

外頭那人也忒執着,說得難聽點,稱其死皮賴臉也不為過。雲想容的态度是明明白白的嫌惡,既都來了地府,生前再有什麽恩怨也該一筆勾銷——都是趕着投胎的人,又何必糾纏不放。一碗孟婆湯下去,誰還記得誰啊。

雲想容不言語,沈既明也無意哪壺不開提哪壺,只能裝聾作啞地佯裝不知。

他等得無聊,竟數起雲想容襖子上的繡花來,先前他只覺得此人生得好看,縱然紅顏稍逝也不損他風華一分,如今這細細一打量,方才覺察,雲想容這一身窮盡考究,上乘的蜀錦蜀繡不輸人間皇室的用度。他拿在手中把玩的茶具亦非凡品,連绾發的細簪都綴了珍珠碧玉。

看來美人這一身脫俗的氣質都是拿金山銀山堆出來的,難怪了。

百無聊賴之際,期盼已久的腳步聲終于響起,沈既明聽得出羲翎的步子,一時情難自抑,三步并作兩步地往外走。走到門口才想起這是人家雲想容的地盤,是去是留還得顧及主人的意思。雲想容拂了拂衣袖,笑道:“無妨,我知神君在等誰,人既出來了,神君就去吧。不過,在下多嘴一句,神君對寂夜神君的關切似乎有些……過了頭?”

雲想容一語中的,沈既明騰地漲紅臉,含糊不清道:“同伴之間互相關心,正常正常,我我我先去找他了。”

說罷,一溜煙地跑了。

雲想容終于舍得放下他的茶杯,嘴角笑意更重:“有趣。”

沈既明見羲翎徹頭徹尾地出來,未有争執打鬥過的跡象,登時松了一口氣,心道可算要離開這鬼地方了。随羲翎一齊走出的有一位妖豔女子,貝齒櫻口,婀娜豐腴,沈既明初見時吓了一跳,竟不知作何稱呼。女子毫不扭捏,開門見山道:“本王乃地府掌權人,世人多以冥王相稱,這位便是新晉的寒徹神君罷,如此一來,我們便算是見過了。”

原來這女子就是傳聞中的冥王,沈既明暗暗稱奇,他還以為冥王需長得兇神惡煞才鎮得住厲鬼。

說話間,雲想容踱步自房中踏出。冥王見了他,眼神霎時明亮起來,襯得整個人更加光彩明豔:“雲大人也來了。”

雲想容微微笑道:“勞冥王挂懷。”

冥王想起今日是雲想容每月的行刑日,不由得泛起心疼,關心道:“可上藥了?”

“多虧寒徹神君幫忙。”

“如此本王要謝過神君了。”冥王道:“你們二人已見過了?那很好,雲大人出身凡塵,終日在地府裏瞧這些魑魅魍魉,本王怕他心煩。奈何本王也是地府中人,總猜不透雲大人喜歡什麽,神君若能多和大人說說家鄉的體己話,本王倒也安心些。”

沈既明客氣道:“哪裏,舉手之勞。只是我與想容君素不相識,不過是寒暄幾句,談不上什麽體己話。”

冥王美目為怔,面上浮出詫異神色:“本王記得你們同是昊人,雲大人對沈家功不可沒,縱你二人時代有差,寒徹神君作為皇子卻不識雲想容的大名麽?”

羲翎心中微動,沈既明是皇子?

沈既明如實道:“我确是不曾聽過想容君,昊朝史籍中未記載其名。”

一聽這話,冥王像是聽了什麽天大的笑話似的,笑得既是涼薄又有諷刺:“凡人厭惡鬼魔獸妖,以人性為傲。本王竟不知這人性為何物。雲大人一生為沈家鞠躬盡瘁,死後連個名字也留不得。神君那些父兄,見了我只會問下一世能不能投個好胎,本王氣都氣得笑了。”

雲想容阻道:“冥王大人口下留情,我聽言寒徹神君心病甚重,我們幫不上忙,可、也不要火上澆油才好。”

此話言之有理,雲想容身上隐約透出的高傲渾然不見,又遙身化為初見時的翩翩君子。

若不是築外男子吵嚷得厲害,沈既明又知道此人生前的殺孽,幾乎都要信了他這溫良如玉的模樣。

冥王言,寒徹神君頭回來地府,可以四下走走,雖地府無甚好玩的,可畢竟是個新鮮地兒,散散心也無妨。正好狼男的案子還需商酌,她命鬼兵備好兩位神君的住處,想留二人小住。

羲翎默許這個提案,除公事以外,還有關于沈既明的私心。

“我叫人備了膳食,還請神君賞臉。”

二人欣然應允。

雲想容是凡人出身,習性難改,十分不喜地府的潮濕陰冷,故他所及之處必是紅籠高懸,非得亮亮堂堂的才好。這點頗得沈既明的意,原諒他習慣了這雙健全的眼睛,還真不願意回到以前黑燈瞎火的時候。

地府的景色着實新鮮,然沈既明多半還是欣賞不來,他打算好了,留在地府這幾日還不如找點有意思的書來看,地府裏不似神仙和凡人管得那般嚴厲,不搞點小動作都對不起來這一趟。至于四處走走還是算了,亡靈們的慘狀反複敲打着他的神經,他不敢去想沈氏親族們的境遇,索性當一只避難的鴕鳥,只要有一日未重逢,他就假裝不知道。

眼瞅着要走到長廊的盡頭,沈既明實在忍不住,極小聲地問了羲翎一句:“神君,外頭那人你可認得?他似乎和雲大人頗有淵源。”

“不知,只聽冥王說是執念于此不肯投胎的亡魂,連冥王亦拿他沒轍。”

“那人很想見想容君一面,又始終不如願,或許是有生前未解開的誤會罷。”

“嗯。”

談話被雲想容聽了去,他反問一句:“他想見我,我為何就得去見他,他以為他今年幾歲?”

這一句話竟讓沈既明聽出些許端倪來,他心中暗想,聽這語氣,雲想容許是那人的長輩,曾經關系不淺。

他眼神詢問羲翎,羲翎微微颔首。

果然如此。

雲想容的話不無道理,世上沒有誰必須服從誰,尤其以雲想容現在的身份,冥王身前的大紅人,能是你一個鬼魂想見就見的麽。

引起注意的是雲想容看似無心的一句話。

旁人也許會說:“他想見我,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雲想容卻說:“他以為他幾歲。”

耐人尋味。

砰地一聲巨響自身後傳來,陣陣陰風肆無忌憚地灌入走廊,牆上紅燭接連熄滅,視線突然昏暗下來。四人回首,只見一名高大男子殺氣騰騰地伫立門口,他煩躁地甩開扒在自己身上的鬼兵,毫不留情地踩在他們的手指上,又一腳踢開。

他低聲怒道:“雲想容,你不見我。”

雲想容手中提着一盞明黃紙燈,涼風吹起他鬓邊細發,颌下深紅血口清晰可見。

“瞧瞧你現在這副樣子,還好意思來見我,我何曾這般教過你?丢人現眼,還不滾?”

某種程度而言,沈既明還是頗佩服這男子的。竟能把雲想容逼出粗話,其氣人的功底可見一斑。

男子怒發沖冠,快步走上前,每走一步,腳下的木制地板都發出古舊的吱呀聲。

自他身上爆發出的危險氣息使羲翎下意識地把沈既明擋在身後。然雲想容絲毫不懼,甚至微微擡起下巴,略有挑釁意味地與之對視。

“你知道我一直在找你,你為何不見我?”

冥王看不過,終于發話道:“解公子,本王一向不插手你們二人之間的恩怨,只是你今日行事太過,本王也不得不言。”

她清了清嗓子,端得是過來人的語重心長:“本王知道,雲大人生前對你不起,可這仇你在凡間就已報了,就算是在地府,雲大人永世忍受月月百鞭,日日刮骨之痛,這還不夠解恨?你生前多有善舉,來世必是富貴一生的大好命格,又何苦執着前塵往事。你的那一世好胎本王始終給你留着,聽本王的勸,快些轉世去罷。莫要再追究那些沒意義的過去之事了。”

沈既明越聽越不對勁,這兩人到底是什麽關系?聽着怎麽那麽像......

男子怒喝道:“你寧願忍受酷刑也不轉世是又是為何?你這模樣做給誰看?”

沈既明旁觀半晌,手裏突然多了一盞小燈。

是雲想容暫存他這裏的。

“想容......君?”

雲想容冷淡地凝視解公子:“你想從我這裏聽到什麽話?”

解公子一時情急,竟說不出了。

“你不是一直都知道是我殺了你全族,你從小就想給你族人報仇,最後也成功了,我這道口子不是你親手割的麽?用我教你的刀法。是你贏了,這都是明擺着的事實,所以你只是想聽我親口把這些複述一遍,說白了,勝者再敗者面前的耀武揚威?”

解公子氣得全身發抖:“你別再說了!”

“你看你這人,又要我說,又要我不說。你是死得太久瘋了嗎?”

解公子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我殺你那天,你手裏拿着的,到底是什麽?”

“你瞎了?自己不會看?”

“我在問你話!”

雲想容擡手一掌,解公子臉上登時浮現五道紅痕。

“我是什麽人你心裏知道,你族人還有生魂未轉世,跟我說話小心點,再用一百鞭換你族人魂飛魄散我樂意得很。解公子貴人多忘事,我再說一遍倒也無妨。”

“你殺我那日,我手裏拎的是麻團和牛乳茶,你以前愛吃的。”

沈既明一聽,今天這酒他和雲想容喝定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小沈同學:好家夥,我他媽直接好家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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