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這頓飯沈既明吃的是心不在焉,食不知味。
雲想容沒有與解公子和解的打算,甩了一巴掌以後轉身便走,頭也不曾回。冥王對雲想容有意,自然是礙于她家雲大人的面子才肯多看解公子一眼,雲想容要走,她也就沒有停留的必要。解公子在人間再怎麽得勸得勢,進了地府也只是受人管制的鬼魂而已。
鬼兵強行将解公子帶離,以防意外,他們還動用了縛魂繩。縛魂繩是地府常見的法器,其功效因人而異,若魂魄意志順從,它就只是一截普通的繩子,若魂魄不安分,反抗意識強烈,它可就稱得上是嚴酷的刑具了。
解公子被五花大綁,不消片刻便傷痕累累,甚至不亞于雲想容身上的鞭傷。沈既明向來看不得人遭罪,可雲想容頸上割痕至今未愈,他更拉不下臉替解公子說話。
真好啊,沈既明別過臉去,生前冤家死後還能在地府相見,前世打得不夠過瘾,還能趕在投胎以前問個明白。他怎就攤不上這種好事,李龍城将全天下的人從沈氏皇朝的魔爪裏解脫出來,這麽大的功績還混不到一個小仙當當?
羲翎不重口欲,餐桌上布滿精致菜肴只吃了幾口就停了筷。他見沈既明略有失神,擔憂其心病發作,輕聲喚道:“菜不合口味?”
沈既明正自言自語:“難道他真的喝了孟婆湯轉世投胎去了,要命,我還有話想和他說。”對羲翎的靠近毫無防備,猛然側過臉,正對上寂夜神君那張秀色可餐的盛世美顏。二人不過幾寸遠的距離,一時間,沈既明腦海裏天人交戰,又不争氣地想起他和羲翎之間那個可笑的吻來。
他學會認字後不學好,正經書一頁未翻,飽讀各色話本,連斷袖情都有涉獵,已然理解了接吻的真正含義,自然也意識到當日他的行為究竟有多冒失,羲翎沒給他從九重天上一腳踢下去簡直可謂是菩薩心腸了。
沈既明從羲翎的眼睛盯到挺直的鼻梁,再盯到形狀好看的薄唇,終于,他低下罪惡的頭顱,默默地往嘴裏多扒幾口飯。
“不合胃口不要勉強,回去我找人做你愛吃的。”
“唔……沒有,沒有,挺好吃的。哈哈。”
雲想容微笑道:“寂夜神君還有心思關照寒徹神君,明明自己也沒吃幾口。地府的菜色确實比不得寒徹神君親手做的梅花餅。”
羲翎擡起眸子,冷然注視雲想容。沈既明心裏有鬼,反應要大得多,他放下碗筷,驚異道:“雲先生對天界還真是了如指掌。”
“在下不似神君清閑,在九重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在下凡人出身,要在地府站穩腳跟可不能靠吃茶做餅,少不得日夜操勞。”
沈既明想起先前挑撥他與羲翎的那個鬼兵,心中警覺:“雲大人不僅操勞地府,還操勞天界,着實辛苦。”
雲想容好似沒聽出弦外之音一般,巧妙地避開話題,自辱道:“天界受萬物敬仰,我等冥界亦心生向望罷了。近日梅花餅一事鬧得沸沸揚揚,傳到地府也是應當,只恨我們沒有口福,否則還真想嘗嘗神君的手藝。”
“沒那麽稀奇,想容君要是喜歡,我做一份便是。”
“可不敢當,在下不敢觸寂夜神君的黴頭。”
雲想容這話說得不清不楚,暧昧不清,活像羲翎與沈既明之間有什麽似的。沈既明猜出雲想容這個人精一定是看出他對羲翎心懷不軌,才故意給他難堪。他生怕羲翎起疑心,要他解釋雲想容那些話裏的意思,要知道身殒可謂是羲翎的老本行了,甭管是誰對上羲翎,只要被那雙冷目一盯,一準乖乖地交待實情。
試想沈既明蔫頭巴腦地跟寂夜神君交代:“神君我對你想入非非,我想啵你嘴。”他還是拿根繩子吊死在羲翎家門口來得痛快。
于是乎,為了避免自己陷入尴尬境地,沈既明決定先發制人:“雲大人未免将神君的胸懷想得過于狹隘,我知雲大人防人甚深,連輕易自報家門都不肯,倒也沒有以己度人的必要。”
“笑話,”雲想容嗓音冷冷:“若是沈家人願意給我跪着磕兩個響頭,我姑且願意擡起眼皮看看來者是什麽貨色。先前以為你是個明事理的,才和顏幾分,卻不知原來姓沈的都是一個德性,是我走眼看錯了人。竟敢在我面前提自報家門四個字。”
沈既明被劈頭蓋臉地譏諷一通,雲想容的話語刻薄尖銳,難見尊重。他鮮少與人有口舌之争,哪怕吵過最多的李龍城也不曾這般同他說過話。沈既明一時語塞,正不知如何回應時,是羲翎開了口。
“地府與天界雖是各司其職,然尊卑有序,既然冥王甘願俯首稱臣,想容君還是放尊重些得好。天界唯有兩位三天神君而已。”
坐在一旁的冥王幹咳一聲,面色悻悻。
雲想容沒想過羲翎會如此直白地為沈既明撐腰,他眯起一雙眼眸,指尖微微發白。
半晌,方才緩道:“果然世事難料,既然二位神君好得穿一條褲子,在下也不得不賠禮了。”
四人不歡而散。沈既明雖羲翎回了卧房,正趕上地府又進了一批新來的亡魂,冥王也帶着雲想容離開了。
冥王做事周全,本為二人各自準備的上等雅間,生怕怠慢了兩位神仙。沈既明記挂着羲翎修為受損,生怕徒增意外,主動請纓在羲翎房前把守。羲翎不說話,只拉起他的袖子一起踏進房門。沈既明緊張得大氣不敢喘,心中直呼這可不是我自己要進來的啊。
把門闩好,二人相對而坐。羲翎瞧着沈既明心事重重,率先開口:“冷麽。”
沈既明受寵若驚:“不冷,不冷。”
羲翎擡手施了隔音結界,二人将在地府的所見所聞交換一番。羲翎道,狼男一案牽扯衆多,按照地府的規矩,一個人的生前業障皆有因果,若這因果尚不得解而強行定罪,引得亡靈暴走黑化,則得不償失,只會徒增冤孽。狼男案中,最無辜者是名為冬靈的那名女子,她生而女身,卻因當地權貴一己私欲被喂下養魂丹,身心受辱,最終死去。男子目睹一切,故心生殺意。
據冥王所言,男子對罪行供認不諱,卻始終不肯明說何人幫他取得地狼內丹。此外,那些曾欺侮過冬靈的早已轉世,男子對他們怨恨極深,按着因果,他們也該為冬靈之死贖罪的。男子甘願魂飛魄散,在行刑前想見那家權貴轉世後生不如死的情形,方可安心。
“地府中人不得踏出冥界一步,冥王才請我幫她這個忙。”
羲翎從懷裏掏出一盞魂燈,裏頭裝着的正是那男子的魂。
“他殺孽太重,若非如此,他尚可保得魂魄完整,再世為人。”
沈既明恍然大悟:“如此說來,想容君生前手染鮮血無數仍能保住完魂,是他所殺之人皆是戴罪之身的緣故?”
“他不同。”
“有何不同?”
羲翎道:“具體我未深究,只知他生前命不由己,許多殺孽非他之心意。雲想容身亡後來到地府,冥王究其因果,林林總總,真正攤到他身上的不足以判罰碎魂之刑。只是雲想容自己不願投胎,寧願忍受酷刑也要保留記憶永存地府。”
言盡于此,沈既明就聽得懂了。
雲想容所處的時代正好與他相隔數百年,他是昊朝的亡國之君,雲想容則是昊朝的開國功臣。沈家這江山打得不易,當時中原四分五裂,沈家祖宗四處征戰,建立政權,期間辛苦不言而喻。昊朝的建立也離不開種種有能之士,雲想容大約就是其中的一位,什麽虐俘屠城,多半是給沈家人背了黑鍋。
縱使沈既明還記得自己姓沈,他也不得不承認,天下落在沈家人手裏很難說不是一場劫難,百姓不聊生,連打天下的功臣亦不得善終,雲想容身死,沈家人竟命史官将此人完全抹去,以至于他從未聽說此人的名號。棺板一合,黃土半掩,曾經犯下的殺孽如同不存在般地隐去了。
沈既明大逆不道地心想,他當年的抉擇或許并非不堪至此。
“人間對想容君當真毫無記載?”
羲翎先前為查沈既明飛升前的身份,查閱過有關昊朝的史籍,沈既明如此問,他稍作回想,道:“未曾注意,大約是沒有的。”
“啧……”沈既明嘆道,先前對雲想容的一絲不忿也煙消雲散了。
“你若想查他身份,地府的名冊或許用得上。沈家不願記他性命,冥王對他中意得緊,登記時必不會草草了事。”
沈既明點點頭:“言之有理。”
地府陰氣濃重,羲翎本就是冷寒的體質,他與沈既明相談甚久,一時面露倦色。沈既明急忙扶他上床歇息。
寂夜神君一身修為流失的速度已經影響到他的體質,剛沾床沿,羲翎就沉沉地睡過去。沈既明為羲翎蓋好被子,又盯了羲翎驚為天人的側顏片半晌,猛然意識到自己這個色胚還是不要在這裏打擾美人安眠。
沈既明打算蹑手蹑腳地溜出去,卻莫名地被羲翎反握住了手腕。
心下一驚,又聽得羲翎低聲道:“悠悠……別經年,……來入夢。”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倏地,沈既明怔住了。
作者有話要說:
寂夜神君的李龍城系統已加載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