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以寂夜神君的性子,是絕無可能說出這說出這般纏綿悱恻的話,即使是夢話也不能。沈既明試圖把手腕抽出來,羲翎一反常态,固不松手,始終不如他願。沈既明無法,只好默然靜伫床邊,漫無邊際地等。

沈既明受心病影響,情緒與行為偶有出格的時候,然自從上回在明月閣大鬧一場,羲翎日夜與他寸步不離,病症竟逐漸減輕,譬如他再也沒見過綠萼的出現。思緒清明後,腦子轉得也比以往靈活些,沈既明獨自琢磨一會兒,隐約明白了些什麽。

羲翎緣何問出這樣的話?

寂夜神君獨身已有萬年之久,從未聽聞與他人有過風流情債,于衆神而言,寂夜神君是可靠的,高高在上,足以淩駕萬物的存在。即使這人生得再俊再美,也叫人難以親近,所謂高處不勝寒,萬丈之上的九重天只寂夜神君一人就足夠了。從前沈既明胡思亂想時,常想着羲翎是嘗過無人可觸之孤寂的人,他實在想猜不出這樣天塌下來都能用一只手撐起來的逆天神仙究竟會經歷怎樣的劫數。他不信這世上還能有什麽傷得了羲翎。

現在看來,是他淺薄了。

誰說生來神體便無情?

羲翎渡得恐怕是一世情劫罷。

羲翎不通情愛,下凡時退去為神的護甲,唯有鮮血活肉的軀體與一顆懷揣七情六欲的心髒。羲翎下凡時正是昊朝覆滅之際,境內境外狼煙四起,此等亂世,何處尋佳偶。

沈既明對詩詞無甚研究,雖也背了不少,詩人作詩時的情懷意志也能講個大概,可這都是應付考學的太傅們用的,他自己從未仔細品過。

偏偏是這一句。

為何是這一句。

這是李龍城問過他的,彼時,他二人還未生嫌隙,李龍城的身高剛剛長到他胸口。他還是先皇座下駐守邊疆的小十九,所有的一切都還未發生。

大漠冬日格外地冷,又是一年除夕夜,門外北風大作,呼嘯連連。沈既明閑來無事,端坐撫琴打發時光。他未着冰冷的戰甲,素日裏高束的長發亦松垮地散着,眼覆輕綢,與令敵将聞風喪膽的模樣相去甚遠。

他聽出李龍城的腳步聲,側頭問他,怎麽還不睡。

少年李龍城喃喃答道,要守歲。

沈既明想起他親族之事,心底一疼,放下琴,反而叫少年躺在他膝頭。李龍城從他衣襟中聞出馬奶酒的味道,心知境外又有異族百姓偷偷給沈既明送吃的來了。沈既明雖禦外敵,從不為難手無寸鐵的平頭百姓,偶爾還會送幾只走丢的牛羊回去。當地居民面上不敢顯露,心裏對這位昊朝的小皇子敬愛有加,逢年過節總要獻上些農家小食來。

沈既明尚記得,他那夜與李龍城暢談許久。

“伽倻琴是我母妃教我的,我母妃年幼時,府上有樂師來自伽倻,她教給我母妃,我母妃又傳給我。我又教了你。原以為你會不喜,沒想到學得還不錯,常有人與我說,你的琴技已與我不相上下了。”

“談不上喜歡……也不讨厭。只是……”

“伽倻琴仿筝而制,又有不同,中原人聽其曲調,初時覺得新鮮,聽得多了還是筝音悅耳。你不喜伽倻琴,可以改學筝。”

伏在沈既明膝上的小腦袋晃了晃:“臣非此意……只是覺得殿下奏得更好,遠勝于臣。”

二人一言一語地閑聊許久。

“殿下,臣方才讀詩,讀到長恨歌,有一句百思不得解。”

“說來聽聽。”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此為何意?”

沈既明一時答不上來,好在李龍城無意刨根問底。只是他閑暇時總會想起這一句來,暗暗琢磨着,若真有人癡情至此,為何令他心神萦繞那人連夢中相會都不肯。

如今,寂夜神君問出同樣的話。

羲翎歷劫時的記憶全失,卻依舊執念于此,世間竟有凡人令寂夜神君飽嘗相思苦。

羲翎言,只要渡過情劫,他散失的修為與記憶便可複原如初。這是否意味着羲翎終會再見到那個人?或是魂魄,或是轉世,正巧冥王委托羲翎去人間尋人,這又是不是二人再續前緣的契機?

好麽,他這份懵懂的斷袖情還不等冒頭就被扼殺了。

想什麽呢,沈既明甩去不該有的念頭,就算羲翎沒有這遭情節,人家也不會是個斷袖啊。

就算是個斷袖,憑甚看上他?

似有若無的記憶一不留神就自指尖飄散而去,羲翎手上一松,沈既明的手腕上赫然留下一道紅痕。沈既明回神,看着腕間的指印,失落于胸腔中翻湧,他唯恐被羲翎瞧見失态的模樣,即使已經失态太多次,他心慌意亂地走出房間,反手将門闩緊。

罷了罷了,他拍拍臉頰使自己清醒,現在沒空給他傷感這些荒唐事。他想起地府種種疑點,對雲想容的事十分介懷,終于決定一查究竟。他在羲翎房門前貼下符咒,确保有外人侵入時自己足夠感知到。他按照心裏偷偷記下的路線,一路摸到地府的存檔間,趁人不備一頭鑽了進去。

他手捧燭臺,仔細看過一層層的書架,上頭存有從古至今所有的生靈的生平記載。好不容易翻到昊朝,沈既明果斷地抽出其間兩本,一本為人間史官所記,另一本為地府所記。

果不其然,人間史籍對雲想容只字不提,勝仗的功勳統統記在了開國皇帝昊高祖的頭上,沈既明心思一沉,眯着眼睛向下翻閱。這史官不像是史官,編故事編得當真不錯,他簡直要懷疑自己為人時的所聽所聞究竟有無真相可言。

昊朝前後數百年,在史官筆下不過是一個不薄不厚的書冊子。存檔間內類似典冊數不勝數,恍然間,沈既明徒增可悲,他在世二十八年,一生跌宕起伏,曾駐守邊疆抵禦外敵,也曾不戰而降将江山拱手讓出,最後那段時日,他以為天塌地陷也不過如此,生者痛苦無涯,唯有一死才得解脫。

而他曾視為最慘痛的回憶,在這些書冊中又那般渺小,不值一提。

“昊武帝,沈宏園。”

先帝的名字蹦入眼簾,沈既明心頭一震,手中的燭臺幾乎點燃書頁。他緊張地吞咽口水,遲遲不敢往下翻去。

又像是被引誘着似的,沈既明的手指不聽使喚,終于還是翻了過去。

“武帝沈宏園,大昊亡國之君,在位三十九年。”

沈既明猛地抓緊泛黃的書紙,兩道劍眉緊蹙,難以置信地看過行行字字,一度懷疑自己看錯。

亡國之君是先帝?開什麽玩笑?

先帝早就死在李龍城破城後的三月了,他的父兄們被鐵鏈拴着,一個挨着一個地推上斷頭臺,骨肉割離的聲響久久不絕,儈子手都不知換了幾個。李龍城本是打算瞞着他的,而這麽熱鬧的大事不可能毫無風聲,沈既明不顧一切掙紮着去了,臺上沈氏餘孽接連喪命,臺下百姓拍手叫絕。沈既明聽出兄長們因恐懼而崩潰的尖叫嘶吼,當即昏死過去,一連躺了半月也醒不過來。

待他清醒時,沈家人連骨頭渣子都不剩了。

先帝早就死在那斷頭臺上,而後來李龍城在他距皇位只一步之遙時改變心意,一把拉住未來皇後的大紅寬袖,掀了蓋頭,反将沈既明按在了皇位上,自己單膝下跪道臣李龍城恭賀新帝登基。沈既明就是再瘋,這一段是萬萬不會記錯的,亡國之君的名號怎麽就落在先帝的頭上了?那他是誰?史官總不會把他這個姓沈的安到李龍城創立的政權上去。

他拿過下一本,找到李龍城的名字,果然,沒有他。

他竟不被人間的史官所記載?

重新翻閱先帝的生平,先帝子女衆多,他一一翻過,從皇一子開始,直到最後。

“皇十九子,無名,早殇。”

最後一節燭芯燃盡,火光徒然熄滅。沈既明手裏的東西劈裏啪啦地掉了一地,他蹲下去撿,重新捧在懷裏。

李龍城雖然扶持他上位,而實權自然不在他這個又瞎又啞的廢物皇帝手裏。他只負責當個坐在皇位上的傀儡,大事小情還是李龍城做決定。史官将他從歷史中完全抹去,這是遵從了誰的意思,不言而喻。

皇十九子,早殇,皇十九子,早殇,皇十九子,早殇。

想必在李龍城看來,他這個十九殿下早早就死在他心裏了。

監天寺主簿的話在耳畔陣陣回想,一字一句敲着他的心髒。

“殿下是不是以為是李龍城大逆不道,對不起殿下的救命之恩?那殿下知不知道,當日六殿下邀請您虐殺囚犯為樂,那些囚犯是誰家的人?”

“讓我告訴您,那家人姓李。”

“李将軍當時真可憐呀,拼上一條性命想要救人。有人告訴他,去求十九殿下,或許有一線的希望。殿下猜猜李将軍到場時看見的,是什麽?”

“殿下眼盲心準,箭法一絕,一發正中李将軍兄長的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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