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沈既明面無表情地将被他弄亂的存檔間重新收拾好,神色木然,不似活人,反倒是像地府裏喝了湯的亡魂。臨走前他留了個心眼,悄悄地将地府的名冊藏在袖子裏,準備偷偷帶回去給羲翎看。至于他自己,一來燈油已盡,他就是想看也無能為力,二來他也屬實沒這個閑情雅致去查別人的生前典故。他在人間不多不少地活了二十八年,到頭來只剩皇十九子四個字,沈既明苦笑,也不知走這一遭是值是不值。
剛闩了門,背後傳來聲音:“你果然在這。”
沈既明背脊一涼,猛地回頭,正對上雲想容的眼。
雲想容持燈站在不遠處,神色如初遇時一般淡然,淩人盛氣全然不見。饒是如此,沈既明心裏仍是發虛,忍不住把冊子往身後藏了藏。雲想容眉尖一挑,輕笑道:“別藏了,我知道你拿了什麽。”
沈既明:“……”
“同是天涯淪落人,你想知道的,我自會告訴你。先陪我去個地方。”
也不知雲想容賣得是什麽關子,只是沈既明做賊剛被抓了現行,雖然偷的也不是什麽重要的東西,可終究是落了把柄,少不得被人牽着鼻子走。雲想容顯然是來通知他一聲,而非征求意見,他先走了幾步,見沈既明略有猶豫,轉而催促道:“走啊。”
說起寬廣,地府不遜于九重天。沈既明本欲偷偷記下路線,以防不測,奈何雲想容腳程不慢,拐了三道大彎後,沈既明徹底迷失了方向。
雲想容看出他心裏琢磨着什麽,道:“把心放回肚子裏,你我皆是男子,只論拳腳功夫你遠勝于我,我能拿你怎麽樣。況且,我真要對你下手,還能叫你瞧得出來是我做的,那我這些年可真是白活了。”
“再者說來,小十九,你無權無勢的,又算是我半個後輩,你若早生幾年我或許還能當你幾年的太傅,我平白無故的害你圖什麽。”
自沈既明的母妃離世,父兄接連被斬,再沒人叫過他小十九了。時隔多年,冷不丁聽見這個稱呼,他心裏稱不上是什麽滋味。沈既明瞥過目光,落在雲相同眼角不明顯的細紋上,以雲想容的年紀,無論是生前死後,都是沈既明的長輩,大概是他年長些皇兄相似的歲數。
冥河水冷,彼岸花紅,耳畔盡是水流的湍急聲。沈既明跟着雲想容踏過橫跨河岸的圓木獨橋,河面上的螢火蟲追逐着雲想容手中的燈火,映得腳下波光粼粼。
“想容君,你方才說同是天涯淪落人,是指我們皆不被人世所記載麽。”思前想後,沈既明終于開口問道。
雲想容并未直言:“我說的是什麽,你該心知肚明才是。”
橋的盡頭有一扇映着紅光的銅門,門環上嵌之龍首,以鐵鏈緊緊相縛。門內隐隐傳出咆哮嘶吼聲,沈既明走上案,腳下的腐土都似是顫抖着的,足以見得裏頭的關着的人何等撕心裂肺。
“這是——”
“無間地獄。”
紅光染上雲想容的雙瞳。
門前有鬼兵壓制着一個年輕的鬼魂,沈既明認出那是解公子。解公子掙紮不得,見了雲想容,反抗之意更甚。鬼兵毫不客氣,伸手将縛魂繩抽得更緊。
“雲大人,人已經捆好了,是殺是刮勸憑您吩咐,說實在的,我們忍他很久了。他以為他是誰,敢在我們的地界上撒野——”
雲想容擡手,鬼兵們就瑟瑟發抖,不敢再說話。
“雲想容!”
“省省吧解昭,看你這樣子,我到底是白白教了你幾十年。天堂有路你不走,地府無門你來投,你知道我為何讓他們帶你來這裏麽?”
解昭雙目通紅,咬牙切齒:“你把我放開。”
“你還以為你是可以在我面前撒潑耍賴的身份嗎?你再跟我呲牙,你身後那個無間地獄我一聲令下你就得進去,我說到做到。”
解昭怒極反笑:“裝什麽寬宏大量,你今日押我來,不就是要投入無間地獄的麽。”
雲想容不開口,只作默認。
“我割你喉嚨,你打我進無間地獄,你我各憑本事,我心服口服。”
“你心服口服?在地府賴死賴活不去投胎,整日叫魂似的號喪,生怕別人不知道我死了,你這叫心服口服?”
“是你先不見我的。”
“好笑,我為何要見你?我這身骨頭是有多賤得慌,非要見你這個狼心狗肺的兔崽子?”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互嗆,沈既明就是想勸也插不上話,顯然,比起解昭抑不住的惱怒,雲想容雖平靜,可吐出的字眼殺人不見血,要冰冷刻薄得多。誰人心間尚有餘溫微泯,又是誰早已将過往抛諸腦後,旁觀者一目了然。
沈既明聽得心髒突突直跳,心道解昭公子許是壽終正寝,他在人間活了一輩子,又在地府裏耗了這麽些年,怎一點沉穩都沒學會,還跟割毛頭小子似的,他是真不怕雲想容給他塞進無間地獄和洛小仙君作伴去啊。
設身處地地想想,雲想容說他們兩個同病相憐,他在地府掌事這麽多年,對沈家人的事了如指掌,自然知道自己和李龍城之間的孽緣因果。若今日在這兒的是李龍城,沈既明定然下不去手真的給他關進去,大約雲想容亦只是嘴上刻薄,并非存心要折磨解昭罷。否則憑借他的勢力,早就該動手了。
雲想容終于懶得和解昭廢話,他給鬼兵使了個眼色,鬼兵得令,恭敬地端上一碗冒着奇詭熱氣的湯藥來。雲想容接過,毫不客氣地捏起解昭的臉,不顧解昭的掙紮,一股氣灌了下去。
解小公子瞪大眼睛,嗆個半死,他別過臉,想把湯嘔出來,可他的魂魄已漸漸透明,面容也不再清楚。他徒勞地想說些什麽,然看着雲想容的臉,不知何時已變得如此陌生。他不知他是誰,不知自己是誰,不知此處是何地,此時是幾時。
沈既明馬上反應過來這湯藥是什麽,不由得大驚,二人沒頭沒腦地拌嘴拌了半晌,什麽心結都未解開,雲想容就如此痛快地給人灌了一碗孟婆湯下去,難道他想抹去些解昭的記憶,再關進無間地獄裏,叫人麻木茫然地忍受煉獄之苦。
這未免……
于是不禁道:“想容君——”
雲想容腳下一轉,提着解昭的衣領走到冥河旁,懷中抽出一把短刀在縛魂繩上輕輕一劃,繩索應聲既斷,解昭已然什麽都不記得,可他這會是真正的自由了,雲想容面不改色地推向他的胸膛,只聽撲通一聲,解昭的魂魄落入冥河水,濺起的水花打濕雲想容的衣擺。
沈既明松一口氣,魂魄落入冥河即可轉世,雲想容也不想手上再沾人魂。
“想容君到底還是念着往日情誼,解公子屢屢出言不遜,終是保得全魂。”
雲想容拾起地上的縛魂繩,語氣淡淡:“我從未想過叫他死生不得離,他再不投胎,魂魄陰氣過重,再耗下去就是想走也走不得了。我押他來無間地獄,他一定以為是我要報複,他才肯來,否則我說要送他投胎,他一定又不安生,又鬧又叫的,何苦白白浪費那個精神。”
沈既明有些遺憾:“你們之間,還有許多事未說得開。就這樣匆匆地送他轉世投胎,他到頭來也不知你用心良苦。”
“罷,罷,我對他有什麽良苦用心,不想再給自己惹一身腥罷了。我那一生的悲苦又不是因他而得,說起來還是得好好感謝你們沈家人,這冤有頭債有主的,我跟一個小孩較什麽真。”
雲想容将垂順烏發別至耳後,将縛魂繩交與沈既明:“我真是活該一生操閑心,連死了都不安生,看你這窩囊樣子比看解昭都煩。多大點事,就給你折磨得瘋不瘋傻不傻,沈家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難怪守不住江山。”
沈既明忐忑接過,掌心觸及的一瞬,縛魂繩上沾染着的,解昭前世的記憶如海潮般湧來,僅僅是一段縛魂繩便有如此強勁的魄力,足以見得此段回憶于解昭而言是何等刻骨銘i性能。沈既明閉緊雙眼,思緒霎時被帶回從前的時光裏。他一時失神,從地府偷來的書冊自袖中掉出。雲想容見狀,順手拾了回去。
書冊掉落的那一頁,記載的正是沈既明的生父沈宏園。
世間有太多的陰差陽錯,雲想容算計一世,獨獨此件是無心之舉,并無他意。沈既明被卷入解昭未散去的記憶中,雲想容既願意展示給他瞧,這書冊自然也變得無用。總歸沈既明也是要還回去的,雲想容順手将其拿回無可厚非。
預售,沈既明所不知道的是,這名冊裏記載了許多在塵世走過一遭的凡人的名字,譬如雲想容,譬如解昭,譬如沈氏族人,唯有魂魄飛升成神的沈既明除外。
而李氏江山的皇位已傳了幾代,冊上亦沒有記載開國新皇李龍城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