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沈既明承受了解昭生前的記憶,他得知,望國的國姓是解,數百年前本是個無名小國,以耕田為生,算不得富足,勝在安穩。解昭出身皇室,是個正經的皇子,可惜他這皇子沒做得幾年,剛三歲就被滅了國。
解昭天生聰穎,記事記得極早。沈家人踏平解家的王宮那一日,所有細節他都清晰地刻在腦子裏。
到處都是彌散的獻血,從臺階淌下地面,領頭的将軍劍指蒼穹,高聲道:“王有令,不留活口,殺——!”
強硬奪取他國的政權,大多統治者都會趕盡殺絕,以絕後患。解昭被母妃藏在稻草堆中,他自縫隙裏看見母妃被士兵拉出去,一柄長劍刺穿了胸口。
倒在血泊中的熟悉面容令解昭尖叫,士兵當即将他從草堆裏翻出來,剛要砍下他的頭顱,一道溫潤的嗓音喝止道:“住手。”
沈既明認出是雲想容,那時的雲想容尚年輕,穿着打扮也不如現在華貴。他上前拉過解昭,低聲道:“此子尚是稚童。”
将領生硬地重複:“不留活口,這是王的命令。”
二人就此争論起來,具體的內容無法辯清,總之,這場争吵以雲想容一句“王将我帶在身邊時,我也不過三歲”結束。而後,他不再理會四周的殺戮,拉起解昭便走。
這是解昭的記憶,沈既明所聽所感皆是解昭的感受,他與李龍城不同,解昭帶他活下來,沈既明只能感知到解昭滔天的恨意,而非感激。他懂事早,什麽都分得清,他知道雲想容是誰的人,并不會因為救命之恩認賊作父。此後幾十年,解昭每每對上雲想容,都盤算如何殺了他。
他從不掩飾對雲想容的恨意,雲想容清楚得很,随着年歲的增長,雲想容的性子愈發冷漠,攻城的手段極其狠毒,人命在他眼中還不如草芥。他輕易地識破解昭種種不成熟的報複,心煩時還會叫手底下的人揍他一頓,叫他老實點。而這對于解昭來說無異于羞辱,他始終以為雲想容當他是個羞辱取樂的玩意,于是心中恨意更甚。
這也怪不得解昭,當年屠城的命令确實與雲想容有關,他與解昭之間确是解不開的血海深仇。而雲想容救了解昭以後又從未表現過一絲溫情,不過是餓了口給飯,渴了給口水,實在看不出有什麽情意。
“你這點本事還想殺我,說出去牙都給你笑掉了。”雲想容把玩着手裏用來削水果的小刀,眼睛一擡,玩味地看着被士兵壓在地上滿面怒氣的解昭:“米好歹換一把鋒利的,偷襲時也不該從正面走過來。”
他出手極快,悄無聲息地繞到鳥架後,一眨眼就割了鹦鹉的喉嚨。
“想實現你的春秋大夢,先練到這種程度再說。”
解昭死命掙紮:“除非你殺了我,否則我會一次一次地殺你,失敗一百次,我也會再試一百零一次。”
而他得到的只有雲想容的漠視,這位雲大人從未把他放在心上,只淡淡地哦了一聲,轉頭就去忙自己的,丢下一句:“今天晚上不用給他吃飯了。”
士兵們習慣了,齊聲道:“哦。”
若非沈既明注意到用膳時雲想容會下意識地把麻團和牛乳茶放得離解昭近一些,他也搞不懂解昭為何後來對雲想容執念至此。
雲想容的死可比沈既明痛快多了,可謂是猝不及防,連解昭自己都未能反應過來。解昭十多歲時,雲想容看他看得松,甚至問他要不要出去游歷一番。解昭陰沉着問,就不怕他跑了。雲想容冷笑一聲,你最好死在外面,省得浪費我糧油。
解昭走了五年,見了許多,也聽了許多。這段記憶裏,解昭處處打聽雲想容的事,他深知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不知何時,他這一生仿佛是為了殺死雲想容而活,甚至與血仇無關,他只是單純地憎恨着雲想容這個人。他理所當然地以為雲想容也是恨着他的,他們兩個之間只能活一個。
五年後,解昭歸城。他自認做了準備,這一回,未必殺得了他,至少能在他身上劃出一道傷口。
解昭手持匕首站在雲想容的庭院前,雲想容肩上披着裘衣,一面喝茶一面與人閑談。
人面獸心,衣冠禽獸。
解昭只能想到這樣的字眼與雲想容相配。
室內傳出相談聲。
“大人,您對沈家人當真無恨?他們畢竟——”
“事已至此,多說也無益。”雲想容波瀾不驚:“年幼時以我家人相逼,無論如何,那些該做的不該做的,我都已經做了。”
“分明是沈家行騙,他們并未放過您的家人!”
“我要如何,我無非是一條不掌兵權的瘋狗,他們要我死不過是一道聖旨的事。我死與不死,我家人都已經死了,而為我而死的人也活不過來。倒不如做個富貴閑人,錦衣玉食,這人間繁華,不好好享受一番豈不是白活一趟。我做了那些事,早就與沈家是一條繩上的螞蚱,遺臭萬年的名聲是洗不去了,死後的事又何必去在意。莫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
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回。沈高祖以雲想容的親族作人質,逼得雲想容滿手血債。終究他的子孫沈既明亦為李龍城如此折磨,搭上了一條命和沈氏江山。殺人屠城非雲想容本意,冥王有意放水,免去他的煉獄之苦。而沈家人入了地府可沒有這樣的好運氣,看來被酷刑折磨的沈家亡魂遠不止沈既明的父兄,恐怕要多得多。
老宮女來給雲想容添新茶,正撞上門口的解昭。解昭自小就招人喜歡,哪怕是在雲想容身邊,也真的吃到什麽苦頭。
老宮女喜笑顏開,掀開門簾喜聲道:“大人,看看誰回來了。”
雲想容頭也未擡:“誰,解昭麽。”
解昭面沉如水。
老宮女道:“可不是。”
雲想容放下茶杯,漫不經心地架子上拎起一只做工精湛的紅木食盒:“我出去見他。”
屋內人驚到:“莫非這些年雲大人日日都備着這些……”
雲想容每走一步,解昭心頭就多顫一分,他與雲想容五年未見,熟悉的憤恨感直沖頭腦,他也不知自己竟會如此激動。待雲想容邁出一只腳來,解昭再也克制不住,步伐飛快,身輕如燕,霎時出現在雲想容身後,極利落地割斷了雲想容的喉嚨。
這一刀割得甚深,雲想容當場斃命,屍身摔在地上時,人首幾乎分離。
不說親身經歷的解昭本人,就連沈既明都大吃一驚。雲想容如此輕易地斃命,叫人沒有一點準備。他手裏的食盒被摔得散了架,骨碌碌地滾出幾只新鮮的麻團,和冒着熱氣的牛乳茶。
解昭從未想過這一回會得手,他以為雲想容會像從前一般擋住他的攻勢。而他此番得手也并非真的出其不意,是雲想容對他毫無防備。
解昭做成了他想做的,而這勝利收獲得太輕松,以至于他毫無實感,盯着地上的屍首,手中匕首一個不留神掉在地上。
血漫過雲想容提來的甜味小食。
沈既明清楚解昭的執念由何而來,他過了一輩子也想不通雲想容當日為何不防他,他憑什麽不防他,他以為他不會殺他?他有什麽資格懷揣這樣的想法。
記憶的最後,二人的亡魂在地府重逢,雲想容寧願忍受鞭刑也拒絕轉世。他亦汲取了生前的教訓,解昭第一次走向雲想容,雲想容回手一鞭縛魂繩,警告解昭不要靠近。
沈既明默默把繩子交還給雲想容,他原以為雲想容會将其作為唯一的珍藏收好,沒想到雲想容頭也不回地将它扔進冥河水中,随着滾滾河流沉去了。
雲想容不以為然:“現下你都知道了,感想如何?”
想容君是個矛盾的人,難怪叫人念念不忘,沈既明想着,誰也看不透此人究竟有心無心,他身上流得血是不是真的冷如寒冰。雲想容救了解昭,也僅僅是救了而已,他最該提防解昭,又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死在此人手上。二人即使到了地府,他也不願與解昭多言一句,然放過解昭一馬,灌了孟婆湯推入冥河裏的依然是雲想容自己。解昭對他恨之入骨,這滔天的恨意一拳打在棉花上,雲想容命喪他手,他竟也不計較。
怎麽,難道還要誇一句寬宏大量給他?
沈既明不是雲想容,李龍城也不是解昭。沈既明捋不清對與錯,思來想去,唯餘默然。
良久,方開口:“想容君,沈家對你不起。”
“我從不信對不起這樣的話,你也不必與我說,你雖姓沈,到底迫害我親族的人不是你。我遷怒于你又有何用。”雲想容不以為然道:“事情辦完了,作為方才飯桌上沖突神君的賠罪,我請你喝頓酒罷,小十九,來不來。”
沈既明還未從早殇的茫然中走出來,又承受了解昭并不爽快的記憶,腦子昏昏沉沉,脹得發疼。同樣被抹了姓名的雲想容倒是胸襟豁達,還有心思去喝酒。
沈既明忍不住:“想容君對解公子毫無提防,落得如此下場,難道心中當真毫無波瀾,平淡至此?”
“或許有吧,”燈火映亮雲想容的臉:“偶爾,就那麽一點。”
作者有話要說:
昊朝從建立到滅亡期間都沒做什麽善事,沈既明對此無能為力,這也是他痛苦的根源之一。李龍城也就是羲翎凡人時的身份,除了和沈既明的孽緣,作為一個君主是勝過沈家幾萬倍的。這也是沈既明死前讓他光明正大稱帝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