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雲想容言出必行,他帶着沈既明回了自己的房間,命鬼兵呈上酒壇。鬼兵們瑟瑟地雙手奉上,生怕這寶貝壇子摔在自己手裏惹得雲大人不快。沈既明除了眼神不好,耳鼻口舌都敏銳得很,酒封還未拆,他已然聞得一股清冽的酒香。

沈既明飛升前是個能喝的,不說千杯不醉,也稱得上難逢敵手。這人還不挑嘴,什麽酒都愛喝,連中原人喝不慣的馬奶酒都能品出味道來。當然,這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後來他能茍活于世已是萬幸,哪裏有酒給他喝。人間尚且如此,何況是在天上,借他幾個膽子也不敢跟別的神仙讨酒喝。特別在明月閣出了那檔子事,他連戒酒的心都有了。當然,這年頭只是想想,真有美酒端到他面前,還是忍不住心猿意馬一番。

于是他一時未忍住,吞了吞口水。

雲想容随意地脫去外衣,挂在架子上。他見沈既明的視線不自主地往酒壇上瞟,勾嘴角道:“本就是請你喝的,不必拘謹。”

素白的手将酒壇往前一推:“神君請用。”

恭敬不如從命,沈既明坐在桌案旁,娴熟地掀了塞子。酒香撲鼻,勾得沈既明滿腔酒瘾直沖腦門。他剛要給自己滿上,腦中靈光一閃,倏忽想起在九重天被羲翎抓着上課的日子,除去必要的讀寫以外,羲翎還教了些別的。譬如用膳飲酒喝茶,應遵其禮循其道,才合規矩。神仙們的規矩和人間皇室差不了多少,沈既明從小沒少聽太傅在耳邊唠叨這些冗長的規矩,可惜左耳朵聽右耳朵冒。

後來他早早地請命出征,更是把這些禮節扔到後腦勺去了。一來天高皇帝遠,他又握着兵權,誰也不敢管到他頭上來,二來大漠何等艱苦,一頓能吃得二兩肉都是奢侈,士兵與将士哪個不是風卷殘雲,狼吞虎咽,根本沒那個心思去端什麽斯文儒雅。

關于沈既明豪放的吃相,敬他的人贊他不拘小節,厭他的人嫌他粗魯不堪。先前沈既明不把這些放在心上,他覺得吃飯喝酒本就圖個痛快,拘拘謹謹的倒不如不喝。而現在則不同,他是代表天界來的地府,還是借的羲翎的光,事關寂夜神君,這可由不得他自己胡來。

見沈既明的動作遲鈍下來,雲想容細眉輕挑:“又怎麽。”

沈既明一本正經問道:“地府喝酒有沒有規矩?”

“規矩?”

“譬如,不得用碗,需得拿專用的酒盞盛酒,斟酒時不得超過半杯,飲酒時以袖掩口……諸如此類。”

雲想容冷笑一聲,拿起瓷碗給自己斟滿,一飲而盡。

“你要喝便喝,不喝就滾出去。”

沈既明如獲大赦。

他與雲想容相憐而不同病,他學不來雲大人半分的通透。雲想容願意将被史官掩蓋的過去掀給他看,想來已忍他許久。只可惜,沈既明白瞎了人家一片好心,雲想容拿得起放得下,救了人不後悔,被解昭割了喉也自認倒黴。他的一生不比沈既明順當,心境卻是南轅北轍。

雲想容慢條斯理地晃着酒碗:“我可不是請你來喝悶酒的。”

地府的酒果然不同凡響,一碗下肚就上頭。沈既明眯起眼睛,借着酒勁,低聲道:“我知想容君的意思,只是我這人爛泥扶不上牆,實在沒有想容君一般堅定的心志。我若有機緣與李龍城重逢……罷了。”

他沒再說下去,只默默飲酒。

“我們兩個,都是一步錯,步步錯。我尚且知亡羊補牢為時不晚,偏是你撞了南牆也不回頭。小十九,我問你,”雲想容湊得近了些:“你當日救他所為何?他奪權篡位,以你的本事未必不能與之一戰,他兵臨城下,你遣散士兵,只一人迎戰,幾乎是将皇位拱手讓出。又是為何?你取他兄長性命不假,然非你本意,你若不動手,死的就是你。這點淺顯的道理你怎就是不明白。依我看,你這三天神君的神位就是該得的,我若是你,我覺得九天真神都配不上我。瞧瞧你在羲翎身邊轉悠的樣子,怎麽,同是神君,他就比你高貴了?”

同時,客房。

短眠後的寂夜神君緩緩睜眼,他下意識握住手掌,裏頭空無一物。

羲翎微怔,随機翻身下床,房間裏果然沒有沈既明的身影。沒緣由地,心裏煩亂不堪,竟平增幾分氣惱。

不過幾個時辰的功夫,羲翎卻覺得好似渡過幾世輪回般漫長。他久年無夢,唯獨這一回,他竟在夢裏看清了一張與沈既明七八分相似的臉。

他一眼認出那不是沈既明,可身體卻不受控制,一步一步地踏上前,顫抖着問他:“這是你走了以後,我第一次夢到你。”

他分不清到底哪一個才是真實的夢,眼前人的面孔過于青澀,氣質也與沈既明相差甚遠,然他不管不顧,一廂情願地固執地自言自語。

夢裏的沈既明又驚又怕地盯着他。

“你與我當真無話可說到這種地步?”

沒有比這更差勁的夢了。從通天塔初遇開始,沈既明就像是一只踩在雪地上的貓,不經意地在他沉寂萬年的胸口處留下輕柔的印記。而他也為沈既明破例許多,他不想沈既明為心病所擾,若非理智尚存,他幾欲把人綁在九重天上。于羲翎看來,天地間唯有這一處是最安全的。

而羲翎也習慣了沈既明臉上種種鮮活的神情。沈既明總是走在他身側,由于身高不足,二人對視時,沈既明需得微微揚起下颌。他沒有半分神仙的架子,不時還會把自己陷入窘迫的境地。羲翎還記得沈既明被鳳尾扯掉浴袍的模樣,張口謊稱自己是綠萼,想來飛升以前許是一個活潑的人。

至少,曾經活潑過。

夢中的羲翎一廂情願地把外人當作沈既明,自言自語。醒後,一貫跟在身邊的人又不見蹤影,難怪寂夜神君滿腔的起床氣無處洩。

門口貼了沈既明的符咒,這是羲翎教給他的法訣,防得住外人進來,卻防不住羲翎出去。羲翎摘下符咒細細感知,很快,在距他不遠的西南處有一股輕薄的靈力維系着符咒,那人自然是沈既明。

确認了沈既明的去向,羲翎微嘆,心中暗自緩下一口氣。

踏步而去。

愈是靠近,香醇的美酒氣息愈是濃郁,羲翎一路走過,鬼兵不敢出手相攔。他們知道雲大人是凡塵來的,有些脾性與地府合不來,尤其不喜被監視似的裏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洩不通,于是自覺不去打擾,連裏頭兩人借着酒勁胡鬧也不管。

羲翎将手掌貼在木門上正欲推,屋裏的沈既明突然幽幽開口:“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想容君說起我的事頭頭是道,而自己也不過囿于前塵往事中罷了。”

“我?笑話。”

是雲想容的聲音。

沈既明又為自己滿上一碗:“我若是解昭,我知道你寧願在地府裏月月遭罪也不肯再世為人,我也是要來鬧一鬧的。想容君亦逃不了七情六欲的凡人,縱然你和解公子關系不算親密,可你那些年到底不曾動過殺心。我先祖逼你作惡在先,後來4幾年你确是自暴自棄,命喪于你的性命不知多少,你唯一對得起的就是解昭。這一生,換了旁人巴不得趕緊忘了,想容君說解公子執着,依我看,想容君未必如自己想的一般灑脫。”

“少來我這兒玩圍魏救趙這一套,你那點本事在我面前連小孩子變戲法都算不上。”雲想容冷笑道:“你以為我為什麽不想忘?當年我見他年幼,無端地想起三歲被俘的自己來,腦子一熱救他出來,這是我做過最錯的一件事,而我也為這個愚鈍的決定付出了代價。我若随随便便地忘了,豈不是白白死了這一回,我偏不,我一定要記得,一個人但凡長點記性,都不會過得太差。你真以為你的處境強于我?”

沈既明被酒淹了腦子,一時未能聽出話裏深意,反而覺得好笑:“想容君還真是不自謙,敢問想容君,君非我,安知我之悲歡苦樂?”

“你之樂?你個在史書上早殇的小十九能有什麽樂?差點讓李龍城蓋着紅蓋頭當作姑娘家給娶了也能有樂?下了戰場上龍床,你可出息大發了。”

砰——

二人的交談被毫無征兆地打斷,雙雙擡頭看去。寂夜神君滿目沉冷蒼涼,一口銀碎的牙齒緊緊咬着,極力忍耐着什麽。沈既明所知的羲翎是連天塌了都面不改色的,鮮少見他這般失态,他下意識地放下酒碗扶住羲翎的手臂,關切地問他如何。而羲翎還未從雲想容的話裏走出來,他反抓住沈既明的手腕,低沉地道出三個字:“沈既明。”

只這一句,聽得沈既明遍體生寒,這是他頭一回在面對羲翎時産生逃避的情緒,這是一種源自心底的懼意。他一時分不清這究竟是羲翎作為三天神君原有的壓迫力,或是他自己的記憶作祟,他本是來扶羲翎的,反而是自己先軟了腿腳。

一時,沈既明目光怔怔,不知如何是好。

作者有話要說:

羲翎:(要素察覺)這個李龍城還有多少驚喜是本神不知道的?他再說一遍他要對沈既明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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