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應變 香桃還是感受到了警告的意味……

榮德堂內,擠成一團的人群自行分出了一條通道,沒有了遮擋,香桃徑直暴露在夏淵面前。

夏淵身着青灰色素袍,交領和衣擺處飾以墨色封邊,巴掌寬的暗紋腰封繞腹一周,身上再無多餘配飾,給人一種清冷又沉郁的感覺。

他身形高大,威壓又甚,縱然香桃與他相距數步之遙,他垂目看來,依然有種居高臨下的疏離感。

她心口一冷,下意識的想避開,但卻避無可避。

衆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彙聚在她手中的玉壺上,那酒壺玉質細膩,通身瑩翠,一看就價值不菲,故而那壺中所盛之物,吊足了大家的好奇心。

夏老夫人端着一雙笑眼看她,嗔道:“往常都是你沖在前頭,我說這關鍵時刻,你怎的反倒鑽人縫裏去了,原來是憋着勁使大招呢。”

香桃騎虎難下,心裏連連叫苦,她萬沒想到這燙手山芋竟又回來了,這到底是怎樣操作的。

但現在沒時間追究,堂內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尤其是對面那道眼神,雖只是淡淡瞥來,但落在香桃身上,就像陰冷的毒蛇纏繞着她。

她長睫微垂,狠握了握手裏的燙手山芋,現在重要的是先搞清楚,前世夏淵何以對壺裏的酒有那麽大的敵意。

略一沉吟,她大方的穿過人群,朝面前走去。

“祖母,你又取笑我。”她親昵的走到夏老夫人面前,刻意站在離夏淵遠的那一邊,沖老夫人搖了搖手裏的玉壺,“不過啊,您說對了,我确實準備了好東西,這不袁妹妹還特意給我換了個上好的玉壺。”

夏老夫人颔首微笑,“這袁小娘也是個有心的,裏面到底裝的是什麽,你就別賣關子了。”

香桃嬌哼一聲,故意惹老太太,“反正是好東西,先不給你看。”

夏老夫人被她惹得捂嘴笑出了聲,其他家眷也都跟着笑起來,堂內氣氛一時很好。

香桃眸光一轉,忽然走到夏淵斜後側的崔副官面前,笑盈盈道:“讓這位小将先聞聞看,裏面是不是好東西。”

酒是從西北帶回來的,前世夏淵聞一下就發現了問題,也許其他在西北生活的人也能聞出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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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別人先發現問題,總比讓夏淵先發現的好,至少那人不敢摔這貴重的玉壺,如此一來她就有轉圜的餘地。

所以她才選了崔副官。

崔副官突然被香桃點名,整個人先是一愣,不過他到底訓練有素,一瞬的慌亂之後,很快恢複了鎮定,他轉臉看向夏淵,他是夏淵的貼身護衛,一舉一動習慣了聽他的指令。

夏淵常年馳騁沙場,在府裏他雖刻意收斂,但周身散發的威嚴已經渾然天成,他面上雖無任何表情,可半掩的眸子裏流露的一絲不耐,還是讓大家暗暗替香桃捏一把汗。

堂內一瞬入寂,大家竟都不約而同的放輕了呼吸,似乎怕驚擾了什麽。

夏淵微微擡睫,側過身子,目光投向香桃。

香桃身形纖秾合度,身上的齊胸襦裙勾出她誘人的曲線,她袅袅玉立,舉手投足盡是明麗,微微一笑,眼睛彎彎如月牙,讓人如沐春風。

堂內大多是國公府的女眷,大家同住一處,對香桃也很熟悉,她一直是個美人胚子,但往常她美則美矣,卻并不亮眼,之前她随性浮誇的做派,甚至讓這份美,看起來很俗豔。

奇怪的是,今日她卻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眸光澄清,姿态娴淑,周身散發出的恬靜,讓她的美豔變得精致,令人怦然心動。

可是夏淵的目光沒有停頓,只是從她身上輕飄飄的掠過,就落在祖母的臉上,祖母已近古稀之年,卻好奇的像個孩子,頗感興趣的盯着那翠玉酒壺,仿佛等着秘密的揭開

他不忍拂祖母的興致,沖崔副官揮了下手。

崔副官接過酒壺,掀開蓋子,酒氣立刻撲面而來,剛吸了一口氣,他就立刻變了臉色,饒是他經過大風大浪,還是不免說話磕巴,“小娘.怎麽會.會有這種酒。”

香桃脫口而出,“這酒怎麽了?”

崔副官欲言又止,又轉臉看向夏淵,夏淵淡然道:“有話直講。”

崔副官還是刻意壓低聲音道:“這裏面裝的,裝的是青蟻。”

他常常需要當衆低聲給夏淵遞消息,已經訓練有素,知道如何壓聲不讓第三人聽見,但比起香桃,他離夏淵更近,是以這番話也就他們三人知道。

青蟻!聞言香桃如遭五雷轟頂,她雙膝發軟,差點站不住腳。

香桃也是托人買酒的時候才聽說的,那人一再叮囑,千萬別弄混了“綠蟻”和“青蟻”,這兩種酒雖只有一字之差,區別可大了去了。

“綠蟻”是普通的烈性燒酒。

而“青蟻”則是烏裏山大戰時将士們喝的壯行酒,烏裏山一戰共死了八萬北雍将士,後來在軍中這種酒專門用來紀念犧牲的烈士,再後來,如果同性送你這種酒,那是在咒你死,而如果是異性相送,則賦予了另外一種浪漫的意義,是許諾同生共死,共度一生的意思。

但,夏淵作為烏裏山大戰的統領,一直對死去的将士無法釋懷,他自是不能共情這種浪漫。

香桃終于明白,上一世夏淵為何突然大發雷霆。把“青蟻”當定情信物送給他,無異于在死亡線上蹦跶,這是自讨苦吃。

她心裏一沉,害她的人還真是用心良苦。

夏淵臉色依舊沉靜,半垂的長睫蓋住了大半的眸光,隐約間能感受到一絲薄怒。

香桃悄然從崔副官手中拿回玉壺,将其掩在寬大的衣袖裏,思索應對之策。

堂內的人不明所以,見他們一直交頭接耳,已經沒了耐心,突然人群中傳來一個聲音,“既是香桃妹妹精心為将軍準備的賀禮,還是快拿給将軍吧。”

“是啊,快拿過去吧。”其他人不知道這酒的來歷,都跟着起哄催她。

香桃淡淡的掃了一眼始作俑者,對方也回望了她一眼,眸中帶着挑釁的意味,這人正是夏淵妾室裏最不安分的一個,柳霜霜,柳小娘。

香桃這會沒空理她,而是若無其事的繞到夏淵和祖母面前。

或許是她前面這一番折騰給了夏淵緩沖的時間,此刻他不像前世那樣震怒,但從他低垂的眸子裏,香桃還是感受到了警告的意味。

她緩緩頓住腳步,鴉黑的長睫半垂,蓋住了她眸中的一絲慌亂。

她站在他正前面,距他只差半個腳掌的距離,夏淵肩寬體闊,又比她高出許多,她整個人都攏在他的身影裏。

男人不用熏香,應該有微微的潔癖,他身上的氣息幹爽冷冽,一如他的人,薄情,冷硬。

香桃輕輕的沉了一口氣,然後擡眼對上他的雙目,繞是她做好了心裏準備,四目相對的那一剎那,看到他烏沉沉的眉眼,她心神還是止不住的一陣輕顫。

香桃羽扇般的長睫微微晃了幾晃,一息之後,那眸光變得堅定而勇敢,她執起手中的玉壺,定定看着夏淵,肅然道:“将軍和邊關将士出生入死,浴血奮戰,護我北雍國境,此等大義,感天動地,香桃用此酒為将軍接風,也敬不畏生死的義……

語畢,她轉動手腕,把酒澆在地上,她動作輕緩,帶着莊重和敬畏,讓人無法懷疑她的誠意。

酒漬洇開,在地面畫出一條直線。

榮德堂內陷入一片死寂,不少女眷泛紅了眼眶,更有那眼窩子淺的,轉過臉,偷偷的抹眼淚。

在北雍,鎮國公府仿佛定海神針一般的存在,當年老鎮國公帶領夏家軍,拼死打下北雍的萬裏江山,後來夏家幾代人鎮守西北,在邊陲築起了一道銅牆鐵壁,佑護着北雍的國泰民安。

可是,夏家為此失去了幾乎所有的男丁,除了遠赴邊關不再回京的小叔,夏淵是鎮國公府的獨苗,而京中留守的大大小小幾十口人,全是女眷。

可以說堂中的每一個夏家人,都有至親犧牲在戰場上,因而香桃的這番話,觸動了在場的每一個人。

夏老夫人經歷過最多次白發人送黑發人,靜了幾息,她緩緩渡出了一口濁氣,神情又恢複了平靜。

老夫人活的通透,斯人已逝,活着的人還得往前看。

她轉過臉看着夏淵,語重心長道:“你回京之前,蠻夷又犯邊境,軍中亦有折損,祖母知你常為此憂心,香桃今日為你準備的接風禮,誠意滿滿,你也喝她一杯酒,權當把不開心的事放到身後,既然你好不容易回京,就舒舒心心的享受這段日子,別總是苦大仇深的。”

香桃心裏一驚,祖母這是要亂點鴛鴦譜了,她掂了掂壺裏剩下的酒,後悔自己為何還留了一盅。

夏老夫人話音剛落,她身旁的花嬷嬷走上前,她手裏捧着一個烏木托盤,托盤裏放着一只青銅酒盞,又從香桃手裏接過酒壺,倒了滿滿一盞。

花嬷嬷小心翼翼把酒盞塞到香桃的手裏,笑容可掬,“香桃小娘子有心了,快把酒端給将軍吧。”

香桃沒有動作,手裏端着的酒一直維持着花嬷嬷給她的姿勢,無數道目光射在她手中的酒盞上,她覺得手裏的酒杯有千斤重。

秋風蕭瑟,榮德堂門頭上的大紅綢随風輕舞。

堂內一片莊肅。

香桃雙手緊緊握着青玉酒盞,骨節泛起了青白,多諷刺啊,她要給夏淵送上定情酒。

同生共死,共度一生?

前世,自她進了國公府就一直秉存這樣的癡念,結果她像撲火的飛蛾,下場凄慘。

想來可悲又可笑,從進府開始,她就因為美貌和對夏淵毫不掩飾的愛慕,成為衆矢之的,她被諷刺,被挖苦,被害,被坑.

後來夏淵回京複命,又因為手裏的這壺酒,她被唾棄,自此,所有的惡意沒了顧忌,毫不掩飾的朝她而來,後宅女人的那些伎倆,她嘗了個遍。

前世她已遍體鱗傷,無論重來多少世,她都不會祈求跟眼前這個人同生共死,共度一生。

手裏的銅盞幾近被她握碎,她的腦中出現了一個瘋狂的念頭。

夏淵筆直的站在她的面前,深邃的眸子裏如同染了濃墨,他垂目看着她手裏的酒盞,孤冷寡情看不出喜怒。

香桃擡頭,展開如花的笑顏,“将軍,請.”

一個“請”字還沒說完,那三角銅盞突然從她手中滑落,發出“铛”的一聲脆響。

香桃下意識後退一步,一臉的驚慌失措,忙低下頭道歉。

夏淵卻依舊巋然不動,也沒說什麽,只是看向她的目光又沉了幾分。

堂內各個角落都響起了“哎呀”的惋惜聲,站的最近的花嬷嬷還輕輕跺了跺腳,“太可惜了,就這最後一杯呀。”

夏老夫人盯着地上還在骨碌打滾的銅壺,變了臉色,她心知一杯酒不能改變什麽,可是剛才那一番話是她的肺腑之言,也是她一直以來的擔憂,本想着借這個由頭,有個好的開始,可酒就這麽倒了,是否一點希冀都沒有了。

她把目光投向香桃,語音喃喃道:“還有沒有酒了?”

香桃見祖母面色不好,心有不忍,她輕輕的搖了搖頭,剛要開口,一個聲音從身後響起,“還有呢!”

只見袁小娘走過來,還微微喘着氣,她的手裏拿着一個古樸酒壺,正是香桃先前裝酒的那個,她邊走邊嗔道:“香桃妹妹怎麽忘了,你原先這個酒壺大,我給你換了玉壺後,裏面還剩不少呢。”

香桃不想和她說話,袁小娘卻施施然走到她的身旁,含羞朝夏淵福了福身子。

夏老夫人大喜,忙命花嬷嬷接過酒壺,重新倒了一盞,遞到香桃面前。

香桃瞥一眼身邊臉紅到脖子根的袁小娘,心裏冷嗤了一聲,她把酒盞輕輕推到袁小娘面前,一副賢淑大方的樣子,“我方才算敬過了,袁妹妹是我們中最小的,這杯由你來敬将軍吧。”

袁小娘吃了一驚,絞帕子的手頓時停了下來,她不敢置信的看着香桃。

香桃沖她點了點頭,然後她撩起裙角,沖祖母的方向一禮,轉身離開,不帶一絲留念。

夏淵面容一僵,目光追着那抹緋紅,直到她轉過人群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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