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像熟悉自己的左右手一樣。”拉瓦納的聲音從前方傳來。

“‘安布羅修’……?”

“啊,不開燈是為了不被敵人過早地發現。海風說今天夜裏那些調皮的小家夥要快馬加鞭地前進,企圖在天蒙蒙亮的時候偷襲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最好玩兒了,對不對?”

“……”

一直走到船頭,拉瓦納終于停了下來。他轉身,蘭斯洛特和高汶也跟着回頭,但這個無月之夜裏除了鬼火一樣星星點點的火光,放眼看去完全是一片虛空。

“嘛,各位,開船了。”他的手杖輕輕在甲板上一敲。

黑色船帆和夜幕融為一體,安布羅修號像一個幽靈,悄無聲息地駛出了軍港。

海面上也是一片黑暗。船上遠不如地面穩當,不常出海的蘭斯洛特和高汶在這裏遠沒有地上那麽風光。蘭斯洛特扒在欄杆上,蔫頭耷腦地抱怨了一句:“我後悔今天吃了晚飯,它們随時都要晃出來了。”

頓了頓,邊上傳來高汶隐忍的聲音:“快別說了。”

不知航向何處,只聽見腳下傳來細碎的破浪聲。單調的聲音持續了很久,似乎終于慢下來了,又似乎不是。隐隐然間蘭斯洛特似乎聽見了另一道劃破水面的聲音,下意識地開口:“好像有船。”

“是啊,現在我們可以點燈了。”拉瓦納的聲音躍躍欲試而又快活,“小淘氣已經落網了。”

海面上陸續亮起來,蘭斯洛特這才知道這片海域不止安布羅修一艘黑帆船,統共加起來一共六艘之多。現在船上全都變得燈火通明,讓人得以看清它們呈現完美的正六邊形排列,巨大的海面上籠罩着以黑帆船為角的魔法陣,兩個三角拼在一起,形狀類似大衛王之星。魔法陣最中央是挂着白帆的其他船只,此時那些船上的人也剛剛完全明白自己的處境,于是開足馬力試圖進行困獸之鬥。

眼看就要沖出魔法陣的邊緣,拉瓦納連忙下令:“愣着幹嘛,到點了!屬性偏位的阿特拉斯,集中注意力!”說着,他的手杖朝天豎起,半空中炸開一團明亮的火光,将海面映照得一片橙紅如同日暮。這是發給其它船的信號。

接着,只見魔法陣中燃起沖天的烈焰,差一點就逃脫的敵船毫無勝算地敗下陣來,成了狂歡的祭品。之間頃刻間船體像火山爆發一般,船上的人措手不及紛紛跳海,就像着火的流星。一些燃燒着的木片掉到海上,和緩慢下沉的船身組成了一支悲壯的艦隊。黑夜再也不寂靜,代表各種情緒的喊聲混在一起,聽不出一句完整的言語。

白船上的人跳的七七八八了以後,船體發生了二次爆炸,火星四下噴濺,火苗忽地騰起又落下。過于明亮的色彩晃花了蘭斯洛特的眼睛,他不得不用手去擋,卻立刻就被接踵而來的熱氣灼傷了手臂。高汶拽着他到了甲板另一側,此時的船身平穩異常,暫時擺脫了暈船症狀的兩人這才發現,不知什麽時候甲板上站滿了黑壓壓的魔法師。他們的排列似乎有某種規律,但兩個門外漢肯定是看不出來的。

所以在此情此景之中,他們兩個誰也沒說話。蘭斯洛特轉頭看了眼高汶,對方的藍眼睛裏映着通紅的海水,宛如日落時分的一鍋沸湯。

“你現在在想什麽? ”蘭斯洛特用近乎耳語的音量問身邊的高汶,但卻沒有得到回答。

船漸漸沉沒,這場表演的巅峰已經過去了。熱血冷卻,緩慢的沉沒漸漸增加了悲涼。拉瓦納下令回航,船上的燈這次亮着,昏黃的燈光下他緩緩地踱到蘭斯洛特面前。“蘭斯洛特,如你所見,這就是我所擅長的東西。”他提着燈,燈下的微笑依舊帶着貴‖族子弟的輕佻,“我說了,沒有人十全十美,我并不擅長防禦卻能穩住邊疆這麽多年,原因是我身後始終有一個圖拉斯。我敢肆無忌憚地進攻,是因為我知道總有他做我的盾。然而現在,圖拉斯自顧不暇,于是就輪到你在你們擅長的方面一展身手了 ——你說對嗎?”

這是挑釁嗎?蘭斯洛特腦海裏一瞬間想到這個詞。不過,他不認為拉瓦納的氣量會那麽小,只是因為自己的一句話害他失了面子就如此大費周章。也許他只是想以此來督促自己和高汶盡力而為罷了,蘭斯洛特想,不過就算他不這麽做,自己也會的。

回到陸地上,拉瓦納打了個哈欠,揮手道:“好啦,現在你們可以踏實睡覺了。小插曲到此結束,明天早上一切就都要步入正軌了。晚安!”

說着話,海上魔術師丢出兩個空間魔法,把高汶和蘭斯洛特直接送回了他們各自的帳篷。脫去白天的衣物,吹熄了蠟燭,高汶躺進一片濃稠的黑暗裏。然而他的思緒,依舊留在那片明亮的海上。

拉瓦納是梅林的學生。他現在對這個無比肯定,無論是“安布羅修”號還是一身黑袍的“職業道德”,無論是施展魔法時精純的掌控還是執掌全局時隐然的威儀,都充滿了梅林的影子。他的熱情不同于老師的冷漠,但顯然骨子裏的東西他們一脈相承。高汶當時盯着紅熱的海水,腦子裏盤旋起加赫裏斯的話。

“哥哥,你那位金發的朋友,好像頗受大‖法師‘器重’呢。”

這使得拉瓦納最後看似挑釁的話,意味突然就變得詭異起來。然而,更詭異的是加赫裏斯接下來的一句——

“要不要告訴他?尊敬的陛下如此熱情地和他接近,完全是出于掌控那只杯子的欲‖望呢。”

寂靜的黑夜裏,高汶回想起說話時加赫裏斯那雙豔藍色眼睛,冷不丁打了個寒噤。

卡萊爾北面就是哈德良長城,出自同名的羅馬皇帝的手筆。它的建立标志着羅馬帝國對不列颠群島遠征的終點,長城以北的蘇格蘭從未被羅馬人控制。在這一點上,蘇格蘭的凱爾特人在面對南方的同胞時,總帶着一些若有若無的優越感。不過,羅馬帝國的行政中心距離不列颠實在太遠,使得它在征服了這片群島一段時間後,漸漸放松了對它的掌控,由羅馬化的凱爾特貴‖族所建立的潘德拉貢王朝也被默許。卡默洛特183年羅馬人撤出不列颠以後,哈德良長城的象征意義也已經失去了,島上最主要的兩個王國雖然以此為界,但雙方都心知肚明,早晚有一天是要沖破界限的。凱爾特民‖族應當建立一個國家,這是祖先被迫西渡的教訓,成了他們從那遙遠的時代流傳下來的、祖祖輩輩的夙願。

所以,在蘇格蘭單方面向卡默洛特宣戰以後,愛克菲洛給他的将軍下的第一個命令就是率領部隊越過哈德良長城。獲此殊榮的人是一位聖白騎士團的騎士,他統率的部隊在11月16日淩晨便開始準備,等天亮時,已經出發在行軍的路上。

蘇格蘭軍隊列隊整齊而緊密,急速行軍卻不發出一點多餘的聲響,一看就訓練有素。騎士特裏斯坦此時腰間佩着象征指揮權的金劍,他騎馬游離在隊伍之外,副将跟在他的身旁。他打量着行進的隊伍,墨綠色的眼裏流露出滿意的神色,這些都是他一手練就的。從愛克菲洛即位起他便被調離愛丁堡到了邊疆,遠離了國都必然也就遠離了各種權力關系,特裏斯坦起先是頗有怨氣的。不過,十餘年過去,他早已在這裏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等戰争一結束,他就準備向愛克菲洛提出回愛丁堡,等他回去以後,他在軍隊裏積攢的力量就能成為他角逐聖白騎士團核心權力的重要籌碼。

“将軍,我們即将進入卡萊爾主防區。”副将的聲音把特裏斯坦從自己的規劃中拉了出來,他擡頭看了看高照的豔陽,說:

“按照原計劃,避開卡萊爾要塞,襲‖擊錫勒斯的敵軍背後。”頓了頓,他又補充了一句,“傳令加速。”

“是的,将軍。”副将如此說。

在卡萊爾無論是否遇到敵軍,都處在特裏斯坦的計劃之內。遇到敵軍是最普通的狀況,而沒有遇到他也能猜到緣由——錫勒斯的海戰牽扯了他們太多精力,加上并不知道自己會在今天進攻卡萊爾方向,于是就疏忽了背後的要塞了。這種情況顯然更中他下懷,他計劃着從卡萊爾西北繞過,用最快速度挺進錫勒斯,殺敵人一個措手不及。

于是整個下午,蘇格蘭軍隊都在急行軍中度過。騎兵部隊走在這種一馬平川的曠野上感覺非常舒暢,極大地加快了進軍速度。現在,他們的速度顯然已經超出了敵人任何的預計,沒有一支部隊阻擋在他們前頭。只要穿過這片沼澤,他的目的就達到了。

然而,就在目标唾手可得時,沼澤的邊緣突然出現了身穿不同制‖服的軍隊。特裏斯坦皺了皺眉,不過并不太苦惱——這也在他周密的計劃裏。他的目标很明确,不是任何其他地方而是錫勒斯,所以在一個無名無姓的沼澤耗費太多時間是不值當的。他命令手下留一小部分士兵斷後,掩護弓箭手到東北方向的山坡上,準備利用高度優勢居高臨下地擊潰敵人。蘇格蘭出産硬弓和優良的弓箭手,站在高坡上他們能輕而易舉地把箭放到敵軍陣營裏而不傷自己人一根頭發。

手下依命行‖事,弓箭手轉移到山腰上,特裏斯坦恰好在己方士兵後退的剎那下了放箭的命令。箭矢完美地飛過他的頭上方,暴雨般傾瀉在敵軍陣地裏。只見對方前排的士兵呼啦啦地倒下,後面的見勢不妙朝後退去。特裏斯坦等的就是這個!不用他再下令,訓練有素的弓箭手放出新一輪箭雨。這次英格蘭士兵學聰明了,知道舉起盾牌,可惜他們的盾牌根本沒考慮到這種用途,面積不夠大,材質也不夠硬,倒下的人依舊有很多。

敵方的陣腳已經亂了,特裏斯坦的計劃完美地運行着。他下達了沖鋒的命令,蘇格蘭士兵潮水一般向前撲去,大有光靠馬蹄踏過敵軍的架勢。然而,在他還沒接觸到對方的時候,突然聽見山坡上傳來戰馬的嘶鳴。他下意識地回頭,登時睜大了眼睛。

先是幾個黑點一般的剪影,緊接着是黑色潮水般漫過山梁的敵軍。距離太短,已然沒有時間讓他的部隊避開沖擊,龐大的兩股軍隊瞬間沖撞成一片,整個沼澤一派人仰馬翻。形勢頓時逆轉,特裏斯坦幸‖運地沒被撞翻,他騎着馬躲到坡底好不容易才穩住坐騎,還沒等喘口氣,敵軍的劍就陰魂不散地招呼過來。

特裏斯坦想要速戰速決好趕緊率領部隊撤離,然而對方似乎看透了他的想法,駛出渾身解數不讓他的劍近身,又陰魂不散地糾纏在他身旁。一邊和他打鬥,特裏斯坦還要關注着戰場上己方士兵的狀況,一心二用好不忙叨。

一心二用的結果就是他感覺眼前忽然一亮,他的頭盔被掀了。空無一人的面前讓特裏斯坦一瞬間有些茫然,身後恰到好處地傳來的聲音卻讓他後背冒出細細一層冷汗。“真搞不懂你哪來的分心的膽子,明明沒有那本事。”年輕的聲音,驕傲而不屑的語氣。

他感到身後有風呼嘯而來,隔着盔甲都帶着森冷的寒意。那一瞬間他的身體爆發出驚人的靈活度,一條腿橫掃過馬背,結果是整個身體的重心全部壓在一側馬镫上,劇烈的搖晃把他的內髒都晃成一團了。不過比起另一種結果來顯然這已經太好,因為假若他剛才沒有避開的話,此刻他已經斷成兩截了。

長劍重重地落在了馬脖子上,挂着特裏斯坦的馬哀鳴了一聲劇烈搖晃了幾下。特裏斯坦被血腥味嗆得受不了,恰巧此時一匹沒了主人的戰馬往這邊跑來,他催動着腳下還剩半條命的坐騎跌跌撞撞地攆上它,然後瞅準機會一踩馬镫直接躍上了馬背。毫無疑問,這是他有生以來最完美的上馬。先前那匹至此已經筋疲力盡,帶着渾身鮮血重重地倒下。

驚魂稍稍定下,猛然間又發現先前的敵人到了咫尺之遙的近旁。特裏斯坦胡亂應付了幾下他的攻擊,用大力一把推開他,然後溜之大吉。對方沒有再追上來,恍惚間特裏斯坦意識到腰間的金劍不在了,但他已經沒有回去找的那個膽子。

蘇格蘭軍隊倉皇撤離。沼澤邊安靜了不是一星半點,方才血肉飛濺的情景仿佛是夢裏一般。蘭斯洛特從馬上下來,撿起血泊中的那把光輝不再的金劍。粘‖稠的血污沾上了他的手,他想了想,還是把它挂在了馬鞍的側面。

在戰場邊緣,蘭斯洛特找到了羅蘭。羅蘭自從跟他慷慨激昂過一次以後就變得跟他不那麽親近了,蘭斯洛特知道他此刻遭受的懊悔、畏懼和尚存的一丁點生氣混雜的煎熬——少年人的心性啊,他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不過不管怎麽說,是他有錯在先,他得給羅蘭找個臺階下。現在那個臺階有了。

“羅蘭!”還沒走到跟前,蘭斯洛特就喊出了少年的名字。羅蘭擡起頭來的時候有些驚異,蘭斯洛特騎馬到他面前,把那把戰利品解下來交給他:“這個你先存着,保管好。沼澤這邊的善後工作就由你來負責了,我要帶人去追擊,顧不上。等你完事了就快來追我們,在長城那邊,動作快的話也許你能趕上今天第二次戰鬥。”

羅蘭重重地點頭,蘭斯洛特沒有忽視他的眼裏重新燃起的光亮。他忽然覺得心情有點轉好,朝着羅蘭露出了一個小幅度的微笑,告訴他趕路的時候注意安全,然後轉身離開了。

蘭斯洛特帶走了沼澤地全部的部隊,留給羅蘭進行善後工作的那二十幾個人對整體戰鬥力沒什麽影響。或許這二十幾個人其實是幸‖運的,因為他們不必再激戰一番後立刻回到急行軍狀态,也不用在急行軍之後馬不停蹄地又投入戰鬥。

他們并不知道特裏斯坦的計劃是怎樣的,在特裏斯坦有動靜以後不久他們才掌握對方的動向。于是,在特裏斯坦快速行軍的整個過程中,蘭斯洛特和高汶的兩路軍隊其實就在稍遠的地方跟着他一起移動。在被動地追了大半天後,蘭斯洛特終于鎖定了沼澤地的方向,全速追擊才終于趕在特裏斯坦消滅沼澤地的一丁點守軍之前趕上。而高汶所部,已經在他們奮戰時轉向投入了下一階段的計劃。

下一階段的計劃很簡單,一句話概括下來就是把敵軍堵在長城腳下消滅掉。高汶的軍隊是撒出去的一張大網,蘭斯洛特必須擁有足夠的速度,才能把這張網有效地收起來。一旦他追不上或者去晚了,特裏斯坦這條大魚一定會跑掉的。所以即使他知道所有人都很累,他也必須逼着他們使勁往前沖,包括他自己。

他知道,戰勝特裏斯坦意味着給自己的部隊以士氣,士氣的多少取決于勝利規模的大小。這場勝利能鼓舞的不僅僅是錫勒斯和卡萊爾的軍人們,還有克羅斯軍團,甚至還有卡默洛特。

特裏斯坦的一路出逃很是倉皇,因為一路上不斷有敵人與他發生小規模的沖突。為了保存實力,他一直避免沖突擴大,眼看有大幹的趨勢時就立刻改變方向不多做糾纏。逃亡的間隙他感到懊惱,難道敵人做了比他更加周密的計劃嗎?為什麽會有這麽多的軍隊部署在沿途,是敵人早料到了他的撤退方向嗎?不,他馬上否決了這個猜測,因為撤退的路徑只存在于他的腦海裏而沒有下達成任何可供竊取的命令。那麽—— 一個更恐怖的猜測用上他的腦海——難道對方設計了許多套方案,囊括了他所能想到的所有可能嗎?

這個猜想讓人感到荒誕是因為它太過可怕,然而并不意味着沒有可能。特裏斯坦越發感到不安了。在聖白騎士團,要知道,沒有人比他的謀略更缜密、更詳細;可是——哦,前方又有敵軍擋路了!特裏斯坦的臉色越發的陰鸷起來。

其實他誤會了。高汶根本就來不及制定任何的應對他逃跑的計劃。他所能做的只不過是繼續他做了大半天的事情,一路狂追,再在需要的時候利用交戰迫使他改變方向而已。所以現在,看似冷靜而胸有成竹的高汶,腦海裏有一句話在長久地轟鳴:

蘭斯洛特,你怎麽還不給我快點!!

蘭斯洛特實在冤枉,他用了他所能做到的最快的速度,卻還是一直拖到天黑才跟高汶會合上。無法想象他們兜了多大一個圈子去網這條大魚,更沒法數清一路上大大小小的戰鬥。士兵們從天亮奮戰到天黑,已經沒有一丁點力氣了。可是,即便這樣,蘭斯洛特依舊不近人情地逼‖迫着他們把敵人在長城腳下全部殲滅,這是他下的死命令。

戰鬥已經成了一個巨大的泥淖。所有人都陷在裏面,被它縛住手腳,一舉手一投足都無比艱難。揮動武器的手已經沒有了多餘的力量,雙方只是在比誰耗得更久;連指揮官也不再講究花哨的戰術,野蠻變成了最原始的色調。

撐住啊,撐住啊。無數個聲音回響着,只要意志不倒下,就能活到明天。

蘭斯洛特猜到了人們會僅保留這點最可憐的想望,他也早就做好了計劃。仿佛一道閃電劃過夜空,長城一下子亮了起來。火苗燃起的時候因為接觸到了潑在柴草上的油,火勢瞬間旺‖盛,很快豎起一棟生命禁止的火牆。一些已經爬上城牆的人冒險跳下來摔傷自己,另一些則被火燒着了衣服大呼小叫。戰場上頓時亂了陣腳,蘭斯洛特這一把火,推倒了蘇格蘭士兵心裏最後一堵牆。

——如果非要說計劃,那麽這把火是蘭斯洛特和高汶唯一一件計劃好的事情。

特裏斯坦的眼裏終于也升起驚慌失措,被火光無限地放大。緊接着,驚慌消失,被狠厲取而代之,在困獸的眼睛裏人們經常能看到這樣的眼神。

“沖啊——”異國語言的嘶吼傳入蘭斯洛特的耳朵裏,他盯着從牆根下瘋狂地沖向自己的敵人們,握緊了出鞘的劍。紅色的火焰,在綠眼睛裏燃燒出陌生的神色。

勝利與否,就取決于這最後的一搏。

戰鬥結束時已經是半夜了。絕大多數滞留在長城以南的蘇格蘭士兵都戰死沙場,但蘭斯洛特和高汶的士兵們傷亡也不小。蘭斯洛特甚至懷疑有人是活活累死的,因為他感覺自己就快了。羅蘭他們趕上大部隊的時候正巧是戰鬥最慘烈的時候,直到勝利已經穩穩落入掌中,他都心有餘悸。

“這就是騎士生存的環境嗎?”羅蘭緊緊握着那把用布包裹住的金劍,看着橫陳的屍體和河一樣流淌的血水,情不自禁地皺起了眉,眼睛裏流露出深深的迷茫。

蘭斯洛特有些疲憊的聲音從低處傳來:“別在那裏感慨了,過來幫忙吧。”

羅蘭低頭,看見蘭斯洛特跪在地上,鮮血沾了他滿身滿手;止血的用品已經被鮮血浸透,扔在一邊。在他面前,一個年輕人腹部的傷口正在減緩流‖血的速度。他的眼睛漸漸黯淡,最後從一個人變成了一具真正的屍體。

羅蘭覺得此時周圍氣氛的沉重讓他幾乎要承受不了,連忙在胸口默默畫了個十字。

我年輕的戰友,願你在主的懷抱中獲得永恒的安息。

第二天的清晨,在愛丁堡人看來和往日沒有任何不同,戰火遠沒有逼近這裏,蘇格蘭的心髒依然沉穩有力地跳動着。所謂波動,只體現在一些人身上而已。比如,此刻聚集在議事廳裏的聖白騎士團團員們。

淺底的圓形石盤被立起懸浮在空中,好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能看見上面投射‖出的影像。特裏斯坦意氣風發地出師仿佛還是昨天的事情,今天這個雙眼布滿血絲的、憔悴的青年人,在他聖白騎士團的同僚們眼裏顯得那麽不真實。與之相對的,是王座上蘇格蘭王冷漠而譏諷的面容。

“只有十分之一的人活着回來了,這就是安道莫爾你作為首輪進攻給我的交待嗎?想用這個交差,不覺得糊弄了一點?”愛克菲洛眼裏的綠色結上了一層冰似的,整個人散發出森然的氣息,“聖白騎士團的諸位将軍,這就是你們在拍胸脯保證旗開得勝後做出的事情!克羅斯也是,卡萊爾也是!騎士們,你們引以為傲的誠信美德呢?!”

蘇格蘭王冷箭一樣的目光掃過在場的一屋子騎士團員,大部分人在接收到它的時候都選擇沉默地低頭裝雕塑,唯有騎士團長在低下頭忍受一會兒低氣壓後像按捺不住了似的,猛地擡起頭朝愛克菲洛看了回去。“王,您不該質疑諸位騎士的品德!騎士精神保證我們絕對忠誠,但任何人都無法保證絕對不出差錯!”

愛克菲洛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冷着臉道:“誰有工夫質疑你們的品德,我現在到有點懷疑起你們的忠誠了!你們以為我在幹什麽,心血來‖潮的游戲?戰争難道也是可以等閑視之的事情嗎!如果諸位還保有一丁點軍人的責任感,就給我在戰鬥中拿出你們的力氣來!連國土和部下的生命都可以随手放棄的将軍,算得上什麽軍人!”

這番話狠狠淩虐了一番聖白騎士團各位的自尊心,狗血淋頭,擲地有聲。騎士團長更是直接被打臉,此刻臉漲得通紅,一副惱羞成怒的樣子。愛克菲洛看都懶得再看他,對着水鏡裏的特裏斯坦下命令:“安道莫爾,去找蘇南,我再信不過你們聖白騎士團的人了。這次要是再把自己弄得像喪家之犬一樣,你就找地方自盡吧。”

滿是輕蔑的命令讓特裏斯坦心中羞憤交加,像翻湧着滔天巨浪;然而他也只能表現得謙恭平靜,鄭重地行禮答是。

水鏡放下,愛克菲洛習慣性地撣了一下潔白的袍擺,下了逐客令:“快去幹活吧,各位騎士大人們。我又不能真不用你們,太遺憾了。”

一屋子的人灰溜溜地往外走,稍微攪動了一下凝滞的空氣。騎士團長混雜在人群裏,嘀咕道:“瞧,這個黑魔法師終究也是要求着我們!”只是不知有意無意,他這“嘀咕”的聲音有點大,都能隐約聽見回音。聽到他的話,有幾個人流露出驚恐的神色,飛快地看了一眼愛克菲洛,又看了看騎士團長,加快腳步出去了。說話的人自己也知道闖禍了,有點心虛,側頭偷瞄了一眼王座的動靜,卻不見愛克菲洛有任何表示,于是他只得硬着頭皮往外走。

一只手臂擋在了門口。他順着手臂望去,只見手臂的主人倚在門邊,不偏不倚地正好擋住了他的道路。那人神色如常,有一雙令人過目不忘的玫瑰紅色眼睛,在他看向他的時候,騎士團長沒來由地感到自己突然變矮了幾頭。

“團長大人,有嚼舌根的工夫,您能幹不少正事。”擋路的人緩緩開口,口氣一派事不關己的涼薄,“讓自己受點委屈,總好過……死到臨頭再哭。”

說完話擋路的人就放下了手,恭恭敬敬地請騎士團長先出。直到走出那道門,團長才重重地舒了一口氣,感覺自己矮了幾頭的身高又恢複了原狀。

“竟然敢威脅我,好像他有多大本事一樣……不過是個皇家衛隊長罷了!”這次,他的自語很小心地沒有被任何人聽到。

作者有話要說: 大更一章9000+字來慶祝寒假開始。

大家還記得“安布羅修”是誰嗎?沒錯,就是梅林=v= 拉瓦納同學用梅林老師來命名自己的船了。

然後加赫裏斯小少爺這一章有點莫名黑化感,這一定是我的錯覺OTZ

另外,諸位關注一下結尾出現的蘇格蘭皇家衛隊長喲,他可是很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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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不列颠與羅馬:公元前54年(卡默洛特前279年)凱撒征不列颠,勝,但并未實際控制,公元43-46年(卡默洛特前182-179年)羅馬皇帝克勞迪烏斯攻大不列颠群島,并将今天的英格蘭地區納入羅馬帝國版圖,設立行省。直到公元407年(卡默洛特182年),羅馬帝國才放棄對不列颠的統治。在此期間帝國對不列颠的控制力與今天中央對地方的控制力是相差無幾的,因此,本文提到的潘德拉貢王國建立時間為公元225年實際上比較不科學,這應該屬于作者初期設計時間軸時定位失誤。現在因為創作還在進行故未作修改,等全書完結後可能會有相應改動。

☆、金劍(上)

白屋裏常年彌漫着茶香和書籍的墨香味,在冬天被爐火烤得暖暖的,沉浸在其中讓人感受到難以言表的惬意和強烈想睡覺的欲‖望。于是亞瑟打了個哈欠。

“所以說,您盯着它半天,僅僅認為這封‘邀請’很催眠嗎?”梅林向後靠在椅子背上,揶揄着挑了一下眉毛。

“不,”亞瑟用一只手支着腦袋,另一只手一揮打散了空中懸浮的文字影像,“我只是想不明白蘇格蘭王的腦子怎麽突然就秀逗了?”

被他拍散的文字重新凝聚在一起,那是愛丁堡發來的要求暫停交火、舉行和談的消息。說實話,和談這種東西在當前這個環境下,看起來确實很,呃,無厘頭——尤其是出自曾拒絕和卡默洛特對話的愛克菲洛手筆的和談要求。

他旁邊的騎士團長聳了聳肩:“顯然他在試圖拖時間給軍隊,和談什麽的都是借口。”

“那不就得了,不理他接着打呗。”亞瑟拿開了支着腦袋的手,“我才懶得白跑一趟呢。”

聽了這話,凱忍不住想,喂,亞瑟你作為國王的奉獻精神呢?

當然,他說出口的話與內心吐槽相差了十萬八千裏:“其實您去一下也沒什麽,休整軍隊這種事情我們也需要做。拉瓦納聲稱蘭斯洛特帶的那撥人已經累得跟狗一樣了,除去誇張的成分,我們有理由相信現在軍隊因為疲勞而戰鬥力很差。”

亞瑟想了一會兒,說:“那麽只要意思一下就可以了——他們休整需要幾天時間呢?”

“一兩天就夠了。”凱回答。

“那我就在路上多拖延一會兒,”亞瑟露出愉悅的笑容,“這樣連長城都不用過,翻臉的時候直接下命令開打就可以了。”

瞧,标準的即将開始惡作劇的熊孩子。

于是這件事就這麽愉快地确定下來,亞瑟假意響應愛克菲洛的和談要求,給兩個軍團拖延夠了休整的時間後就繼續戰争,而并不真的到愛丁堡去。梅林跟他一同上路,他負責遠程與軍團指揮們聯絡,一旦準備就緒第一時間彙報給亞瑟。

當天給了愛克菲洛答複,第二天清晨,亞瑟就出發去進行所謂的“赴約”。由于他不準備過長城,所以一路就磨磨蹭蹭優哉游哉,活像在春游(如果忽略季節不對)。走了兩整天,才慢慢挪到卡萊爾東側的布瑞萊姆。他選這個城市是故意的,但願梅林沒看出他心懷的鬼胎。

與領主和領主夫人共進晚餐結束,亞瑟發揮他某方面自小開始培養的天賦,硬是在來回的人們眼皮底下溜出了城堡。其時暮色開始四合,原野上逐漸暗下去,一人一馬沖進夜色裏,就仿佛水滴進大海,再難以找到。

往來的侍女們看見大‖法師在窗邊站了半天,盯着空茫一片的夜色。大家都疑惑他在幹嘛,只聽他冷哼了一聲,有些發狠地吐出一句:“朽木不可雕!”

與此同時,歡快地腳底抹油的亞瑟已經臨近了他的目的地。在他前方不遠的地方亮着一片火光,因為不是在敵人的地盤上,燈火并沒有被刻意掩飾。這可大大方便了摸黑探路的陛下。并非城市中反映繁華的紛亂亮點,而是整齊有序一粒接一粒,仿佛星夜的種植園。

亞瑟又朝着那片樹木掩映中的整齊亮光靠近了一些,才輕巧地翻身下馬,落地無聲。他把馬拴在樹幹上,自己朝光源悄無聲息地潛去。利用夜色當掩護,再加上亞瑟某方面驚人的天賦,一直到他走進圍欄外的幾棵大樹都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即使現在他已經處于可視範疇。他心中有一瞬間的得意閃過,心想我要是去當個盜賊什麽的也毫無壓力啊哈哈。又轉念一想,哨兵的警覺性也太差了,得向他們指揮官反映反映。

就在他瞎琢磨的工夫,巡邏的哨兵朝他這裏走過來。亞瑟連忙順着樹幹攀援而上,謝天謝地,這項技能雖然退步嚴重好歹還沒消失。不過他的動作還是慢了點,哨兵看見了這邊的動靜,加快了腳步朝這邊走來。舉着的火把在樹下停住,亞瑟能透過影影綽綽的樹枝看見他們的臉。哦,我應該爬得再高一點的。仰望了一下樹梢,亞瑟想。

“剛才這裏好像有個人!”哨兵甲說。

哨兵乙拿起火把上下左右照了一圈,搖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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