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只錄入了一個開頭,而且我要開學了

能不能打贏你!”

安德羅梅雖然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遵從命令地下場扔了手套。愛克菲洛恢複表面上閑适而慵懶的姿态坐下,然而他的神經一直緊繃到最後一刻。安德羅梅慣用的武器都屬于比武大會的違禁品,在場上他只能用一根長矛和一把劍作戰。然而即便如此,安德羅梅也絕不是個吃素的對手。他不是聖白騎士團團員,因此沒有每年參加比武大會的義務,不過愛克菲洛覺得,要是他每年都參加,騎士團長早就是他了。

果然,經過一番苦戰,安德羅梅的劍鋒在全場一片鴉雀無聲中,指向了那個騎士的心髒。裁判搖響了比賽結束的鈴‖聲,安德羅梅贏了。愛克菲洛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引來旁邊他父親的側目。

場上,安德羅梅收劍歸鞘,說道:“承蒙指教,我是皇家衛隊長安德羅梅-帝美狄西亞。騎士,告訴我你是誰。”

蘭斯洛特聞言摘下了密不透風的頭盔,微卷的金色長發垂落下來,在撲面和風中輕輕拂動。“不敢當,我是加拉哈德-尼慕微,來自高盧。”他的綠眼睛淡然而溫和,凱爾特語帶着明顯的高盧地區口音。愛克菲洛知道安德羅梅這是讓自己聽的,他把蘭斯洛特的話一字不落地記在了心裏。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這個第三次遇見才知道名字的騎士,直到他離開會場。

比武的結果讓蘭斯洛特順理成章地加入聖白騎士團。愛克菲洛破天荒地主持了他的受封儀式,讓聖白騎士團的老人們大吃一驚。大家紛紛猜測這個年輕人會有如何‖光明前途的時候,愛克菲洛帶着唯一的答案,悄無聲息地離去了。

過了一段時間後,比武大會的熱乎勁過去,生活又回歸了正軌。

夏日裏的某一天,愛克菲洛經過王宮裏的某處走廊,恰巧聽見走廊下面的訓練場傳來結束訓練的騎士們聊天的聲音,他們在談論近幾代君王和王室。他不由得駐足聽了下去,很快就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愛克菲洛嗎?作為王儲,他還算稱職吧。”一個人說。

“但這小子的個性真夠難拿,”另一個人搖着頭評論,“最近是好一點了,以前他是多麽的恨我們啊!今年卻又為加拉哈德受封,讓人更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了。喂,加拉哈德,你們之前是不是認識?”

愛克菲洛的心裏陡然一緊,他的确想知道這個加拉哈德會怎麽回答,他也想确認那兩次照面他是不是認出了自己。然而,接下來說話的卻不是蘭斯洛特的聲音,而是一個以口才好著稱的家夥:“你知道嗎加拉哈德,我最愛給人講當年撤退時的經歷。你一定沒聽說過那麽驚人的事跡!”

得了吧,愛克菲洛暗暗反駁,他是當年的高盧将軍!他真想給這口若懸河的演說家施上一個禁言咒,否則加拉哈德一定會對自己抱有偏見的,那樣自己就拉攏不過來他了。聽着演說家沒完沒了,他由衷地感到有些頭疼。

“聽上去你們很敬佩他啊。”演說家休息時,蘭斯洛特見縫插針地評論道。

騎士們詭異地沉默了一陣,爆發出一陣笑聲。“你從哪裏聽出來的?”演說家的聲音透着樂不可支,“他可是個黑魔法師啊,黑魔法師!”

“雖然他很聰明很強也很漂亮!”一個人接口道。

随即他就迎來了挖苦:“其實最後那個才是你想說的吧,你這個喜歡拈花惹草的家夥!”

“被你發現了,哈哈哈!”

暮色四合的訓練場上空盤旋着快活的笑聲與交談聲,愛克菲洛站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臉色白得像張紙。

十年裏,他兢兢業業、左右逢源,刻意淡化自己的黑魔法師身份,時不時地向聖白騎士團示好,所有這些努力,在此時看來完全是自導自演的庸俗喜劇。什麽“對他們态度好一點,他們就會認可您”,安德羅梅說的根本就是個笑話。騎士團依然看不起他,不願意認可他——僅僅因為他是個黑魔法師。他的努力和犧牲,最後只淪為了別人口中的“性情古怪”和茶餘飯後的玩笑談資。即使将來他即位為王,這一切也不會有絲毫改變。

因為騎士們,就是這樣一群目中無人、自以為是而又頑固不化的人啊!

對騎士的怨恨情緒,在被人為壓抑了很久以後,再一次不管不顧地釋放出來。陰暗的情緒迅速攫取了他的整顆心,愛克菲洛不動聲色地捏碎了窗沿的一角。下面的笑聲漸漸平息,騎士們絲毫不知道,在他們頭頂上已經有人在思考該用什麽咒語将他們毀屍滅跡了。

“為什麽?”笑聲漸弱下去的時候,有人問道。

“什麽為什麽?”

“黑魔法師有什麽問題嗎?”蘭斯洛特豎琴一樣的聲音被晚風送進愛克菲洛的耳朵裏,“我記得當年我去卡默洛特的時候,看到魔法師與任何人都能和睦相處。所以我不太理解,你們的王儲是黑魔法師有什麽不對勁……?”

“你不明白,”旁邊一個倚老賣老的聲音打斷了他,“我們不是任何其他人,我們是騎士。騎士是不可能像魔法師妥協的,你一定不能忘了這一點。這可是原則性問題!”

“……原來是這樣啊。”再開口時,蘭斯洛特的聲音裏帶上了一絲嘲諷,“那麽,我更想同這位尊貴的魔法師相處一番試試了。我的朋友裏,還沒有一位黑魔法師呢。”

氣氛尴尬地沉默了一秒。“哎哎,你們高盧人的想法我們不懂。”衣衫摩擦的聲音響起,“走吧,我們今天為了你那個‘朋友’,浪費太多時間了。”

“哈哈,就是啊。加拉哈德,你加油。”

話語伴随着腳步聲漸行漸遠,愛克菲洛站在走廊上,一點一點地把狂暴的精神力收了回去。看來加拉哈德還是有拉攏的可能的,他面無表情地想,白白殺了有點可惜。等精神力恢複平靜以後,他也離開了這塊是非之地。

騎士們那一番話像尖刀一樣□□他的心間,在他冷漠地離開的時候,那種疼痛依然沒有消失。只不過流出的血不再熾‖熱而是逐漸幹涸,硬殼一樣覆蓋上傷口。從小到大,這樣的硬殼一層層累加,已然将他的心變得麻木多了。但是,在硬殼深處,依然有那麽一點柔軟的東西,會被外界所觸動。連愛克菲洛自己都沒注意到,或者是刻意忽略了,在這片柔軟的地方,因為蘭斯洛特的幾句話,生長出一片隐約的期待來。

作者有話要說: 番外開始w 其實菲洛還是有點招人喜歡的對吧……(心虛)

☆、幕間二 蘇格蘭雪原(下)

加拉哈德-尼慕微,也就是蘭斯洛特,在愛丁堡聖白騎士團度過了兩年平淡而有條不紊的時光。唯一令他感到有些困擾的是愛丁堡盛行的派系之風,這種風氣也蔓延到了騎士團裏。聖白騎士團歷史悠久,口碑良好,導致了很多人慕名前來,也就導致了騎士團規模龐大;在這樣龐大的集體中,人們來自各地,有着不同的背景、性情和利益取向,自然而然也就有了派系。如果是在騎士團建立初期,嚴格的規定可能能夠起到一定限制作用,然而現在它們已經無能為力了。蘭斯洛特很小心地與各個派系都撇清關系,然而終于有一天,有一根橄榄枝他不得不接受了。

那是在他加入聖白騎士團第三年的春天,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愛克菲洛前來觀摩他們訓練的次數越發頻繁。他也不說話,只是看,看一會兒就走,弄得大家心裏都有些莫名其妙。一次常規的訓練結束以後,騎士們和愛克菲洛告別準備離開訓練場,這時剛才一直坐在場邊的王子殿下站起了身,開口叫道:“加哈拉德,等一下。”

聞聲停下的不只是蘭斯洛特,還有其他所有的騎士。大家都有些好奇,這位性情古怪的殿下不聲不響觀看了半天,難得開一回金口,究竟會說些什麽。

只見愛克菲洛穿過一堆高大的騎士,徑直走向蘭斯洛特,停在他面前。

“敢問殿下有何指教?”蘭斯洛特略微颔首,問。

愛克菲洛說:“加拉哈德騎士,我相信你一定沒忘記,兩年前正是我親自主持了你的受封儀式。我想,我在那時就将我對你的肯定表達得很清楚了。”

蘭斯洛特說:“殿下的承認一直給予我莫大的支持。”

愛克菲洛揚了揚嘴角,看似平淡地問:“如今,我想另一個時機已經成熟了。加拉哈德,現在有一個新的機會擺在你面前——你将有可能加入皇家衛隊,成為随侍我左右的親兵。不知道你意下如何呢?”

此話一出,在周圍引起了一圈小小的驚訝聲。愛克菲洛滿意地環視了一圈那群騎士們,只見有的面露訝異神色,有些小聲交頭接耳,還有些望向蘭斯洛特的目光浸透了嫉羨之情——畢竟,加入皇家衛隊意味着能夠最大限度地接近權力核心人物。任何一個派系裏有人在皇家衛隊中,都将是不可多得的優勢。可惜,如此稀缺的重要席位給了這個盡力不參與派系之争的加拉哈德——真是大大的浪費。愛克菲洛大致都猜到了這些想法,他面上的笑意又加深了些,視線又落回蘭斯洛特身上。

而此刻蘭斯洛特的心理活動卻又是另一套。他看出愛克菲洛是故意的,故意當着這麽多騎士的面問這些話,好讓他別無選擇地加入皇家衛隊。但是一旦加入,就等于默認自己變成愛克菲洛的親信,即使自己不這樣認為,外界也會将這個标簽貼在自己身上——這不得不讓他猶豫再三。然而他沒多少時間考慮,愛克菲洛好整以暇地等着答案,周圍的一圈騎士也都盯着他。蘭斯洛特感到一種久違的如坐針氈的窘迫感。

愛克菲洛為什麽會想到拉攏自己?這是蘭斯洛特始終考慮不明白的問題。他猜測或許對方是認可自己的能力,然而他沒想到的是,當初在訓練場上他的那番話,也是促使愛克菲洛下定決心的一個理由。他當然猜不到,因為他說那話的時候更多的是為了反駁之前那個倚老賣老的騎士,而不是當真要表明自己的某種願望。很不幸地,愛克菲洛信以為真了,他還以為自己在利用別人。

最終,在周圍目光快要把他戳出窟窿的時候,蘭斯洛特做出了回答:“殿下如此青睐,我必當全力以赴,履行職責。”

成交。他最終接下了愛克菲洛的橄榄枝,在愛克菲洛勝利的微笑中,在周圍真情假意的道賀聲簇擁中和大家一起離開了。

也罷,他想,即使加入皇家衛隊,也必定有辦法讓自己遠離那些是是非非的。

于是,在蘭斯洛特來到蘇格蘭的第三年夏天,他被調入了皇家衛隊。這是一支幾百人規模的小型軍隊,擁有最近距離接觸權力核心的機會,令所有騎士都眼紅不已。此時距離他與其他騎士們在訓練場上的那段對話已經過去一年半多了,任誰也不會想到與之有什麽關系。人們紛紛虛情假意地祝賀這個外鄉人青雲直上,關于愛克菲洛親自為他授封的傳聞也從沉寂中蘇醒。不過任由外面傳得多麽出神入化,與此事直接關聯的愛克菲洛和皇家衛隊長安德羅梅都沒有任何表态。這內外反差讓一次普遍意義上的升遷略顯詭異。

進入皇家衛隊一年,蘭斯洛特的身份地位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前他是騎士團衆多騎士中的一個,混跡在人堆裏,可以對周圍發生的一切不聞不問,明哲保身;然而現在他成了愛克菲洛的親衛,比起對蘇格蘭這個國家的效忠,對他來說更重要的是向王子本人負責。在任何問題上,他勢必要和愛克菲洛保持立場一致,然而又不能過于鮮明,因為他不想把自己和王子綁定以至于被迫卷入愛丁堡的權力漩渦中——維持這樣的平衡仿佛走鋼絲,很考驗一個人的能力。在皇家衛隊做了一年,不得不說,他感到着實有些疲倦。

不過令人欣慰的是,他所負責的那位殿下至今沒有要求過他作為自己的棋子參與進派系之争中。雖然蘭斯洛特知道那是遲早的事情,愛克菲洛就是為了這個才把自己挖過來的。不過到目前為止,他對愛克菲洛的作用還僅限于一個普通的近衛,或者說是比較得信任的一個。愛克菲洛讓他待在自己身邊的時候很多,偶爾還會和他聊上兩句。他在高盧供職時曾經見到過一些貴‖族和自己的近侍擁有不錯的私人關系,他自己也算其中一員,因此對這樣的局面應付起來十分熟練,區別只在于角色從貴‖族變成了近侍而已。

卡默洛特204年的冬天天氣出奇的寒冷。往年,愛丁堡的冬天極少結冰,即使偶爾結冰也會在太陽出來以後很快融化;然而這一年不僅飲水結冰、河流封凍,甚至還下了場雪。在不列颠島這樣終年氣候溫和的地方,雨水很多,然而把它們變成雪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雪花從半夜開始飄,直到第二天上午還沒停止,在冬天稀薄的陽光下,飄舞的雪花成為許多權‖貴眼中新奇的景致。

到了中午,那場雪終于停下,此時愛丁堡的房屋街道上都被鋪上了薄薄一層白色,隐約散發着陽光的金輝。本就是白石築就的城市,此時更添了一分寧靜安逸的味道。

“真奇怪啊,明明天氣這麽冷,但看上去莫名地覺得很暖和呢。”愛克菲洛站在露臺上,看着眼前的情景自言自語地說。愛丁堡的王宮依山而建,伸出的露臺基本上可以俯瞰全城。此時潔白的一層薄雪籠罩着金色的日光,鋪滿所有的屋頂,看上去的确有一種溫暖的色澤。

然而站在他旁邊的安德羅梅似乎對此毫無感知,黑衣的衛隊長一開口就是公事:“殿下,您還沒想好怎麽用那顆您青睐已久的新棋子嗎?”

“……”被打斷文藝情懷的王子殿下默默扶額,随即也切換到正經模式:“不瞞你說,我現在确實沒把他投入使用。但是你放心,我絕不會浪費這個優良的人才。”

安德羅梅靠在欄杆上,雙手交抱在胸前:“好吧,看來您不打算和我細說。也罷,只要您自己知道別浪費掉就好。我怎麽覺得……”玫瑰紅色的眼睛不經意地掃過某一個角落,“……您像是單純地在和他發展友誼呢。”

愛克菲洛的視線還落在那一片白茫茫的屋頂上,并沒有看安德羅梅。聞聽此言,他扶着欄杆的雙手不由得收緊了一些:“我有時候确實想過真的只把這個人當做一個朋友來對待……當然也只是想想罷了。”

安德羅梅不贊同地說:“您想這些似乎還有點太早了。”

愛克菲洛點頭:“我知道。只是,那種想法還是時不時會出現,因為在我之前遇到過的人裏,沒有一個像他一樣。嫌棄、敵視、嘲諷和厭棄,我難道不是在這些情緒的包圍中長大的嗎?從小到大,又有哪個人說過願意與我成為朋友呢?” 他神色如常地說着這些話,語調裏甚至有一絲狠絕。安德羅梅微蹙了下眉頭,愛克菲洛繼續說道:

“可是他卻這麽說了,這是我有記憶以來聽得第一句這樣的話,雖然他以為我不知道。但正是因為他不知道我在聽,所以那話才顯得更真實……因此我想,不管怎麽說我都應該試一試。那畢竟……”愛克菲洛輕輕笑了一下,“是個很溫柔的人啊。”

很少見愛克菲洛這麽激動了,安德羅梅心想。自從他當上王儲、決定和聖白騎士團緩和關系的時候起,他就越來越會收斂自己的情緒。他變得彬彬有禮,背後是高高在上的冷漠。他做所有事情都如同上好發條的機器,一絲不茍、按部就班,全部都是例行公事。和他相識已久的安德羅梅看着這樣的王子,有時候甚至想他會不會慢慢失掉人類的正常情緒。

然而此時卻出現了一個加拉哈德-尼慕微,遠道而來的高盧人對黑魔法師沒有芥蒂,愛克菲洛在他身上,找到了從未好好體會過的溫和而寬容的情緒。那麽加拉哈德究竟是怎麽想的或許也并不重要了,安德羅梅想,就算他對愛克菲洛只是盡他的義務,就算他對所有人一樣溫和有禮,如果愛克菲洛能在他身上找到渴求已久的溫暖,那就維持這樣的現狀也無所謂。

于是他改口說:“那究竟要怎麽辦,還是交給您自己決定吧。只要不傷害您的利益,我對您的一切決定無條件贊同。”

愛克菲洛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安德羅梅告辭離開,留下他一個人站在露臺上看着空茫一片的雪在陽光下慢慢融化。安德羅梅走了沒一會兒,愛克菲洛聽到身後傳來輕捷的腳步聲,接着一件溫暖的外套被披在了他的身上。王子殿下轉頭,蘭斯洛特略帶歉意地微笑道:“實在對不起,找您花了一些時間,但願來得還不是很遲。”

“啊……沒有,”愛克菲洛愣怔了一下,低下頭系好外衣,“其實露臺上并不是太冷。”

蘭斯洛特只是說:“還是小心點吧。”

愛克菲洛沒看見蘭斯洛特的表情,并且他也壓根沒想到去關心這些細枝末節的東西。此時在他的腦海裏,金發騎士淺淡的微笑如同烙印一般揮之不去,那帶起了他一些關于夏日的聯想,金色的陽光、透綠的樹影和清淺的風。那些溫暖仿佛突然有了實體一般将他包圍,在它們面前那一層層血痂凝成的殼也變得不值一提。

他這才發現今年的冬天真的很冷,肩膀上那件帶有一點人類溫度的外套,此刻竟仿佛火焰一樣的燒灼。

又過了一年,到了卡默洛特205年的10月底。按照英格蘭引進的羅馬歷法,此時是一年接近末尾的時候;然而按照蘇格蘭仍然保留的凱爾特古老風俗,10月的最後一天和11月第一天正是新一年的開始,他們稱之為薩溫節。薩溫是凱爾特神話中死亡之神的名字,傳說在這一天他和他治‖下的亡靈們會重返人間。因此人們燃起篝火,焚燒動物,用圍着祭品和火堆唱歌和舞蹈的形式向死亡之神獻祭。慢慢的,這個本來為驅邪而存在的儀式漸漸淡化了祭祀色彩,轉而蒙上節日歡樂的色調。人們點起篝火的主要目的也不再是獻給亡靈禮物,而是給活着的人們帶來歡樂,迎接新年的到來。

每年的這個時候,愛丁堡王宮腳下的廣場上會點燃火堆,10月最後一天的晚上全城的人們聚集在王宮前舉行篝火晚會,是愛丁堡在全年中最熱鬧的一夜。

這一年同樣如此,當篝火燃起的時候,人們的歡樂情緒被調動,暫時忘卻了生活中諸多不如意和艱辛的事情。市民們圍繞着高大的火堆舞蹈,一些會樂器的人從家裏拿來琴演奏祭祀的歌曲。小孩子們也獲得了一個難得的撒開性子玩鬧的機會,如同脫缰的小馬在廣場上追逐嬉鬧,父母對他們表現出格外的寬容。年輕的情侶在火堆旁相擁着跳舞,這個時候男孩的舞步是否優雅、女孩的旋轉是否輕‖盈都不是重要的事情了,他們享受着與戀人共度節日的歡欣。

火光把每個人的臉都映得紅紅的,在火堆的頂部,明亮的火星一把一把地沖上夜空,仿佛成群結隊的螢火蟲。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無論是老人、青壯年還是孩子,無論這些人們是疾病還是健康、是富有還是貧窮,這個夜晚他們都能遺忘生活中的陰暗,毫無保留地沉浸在慶典裏,分享到別無二致的歡樂心情,獲得短暫的平等和麻痹。

愛克菲洛從來不參加薩溫節慶典。他對這種人多的、歡樂的場合感到無所适從,因此對于他來說,站在露臺的邊緣看看下方的慶典就足夠了。他倒是一直希望能有人陪自己一起看,不過多數人沒有這種奇怪的興致也和他關系沒那麽好,和他關系好的安德羅梅每年這個時候都要帶領皇家衛隊維持秩序和巡邏。因此他這個希望一直也只是希望而已。不過近幾年,這個希望終于達成了,蘭斯洛特可以陪在他身邊。當他好奇為什麽他不跟安德羅梅去巡邏的時候,得到的回答是近衛隊長沒有把他安排在參與巡邏的名單裏。

總之,現在愛克菲洛殿下的薩溫節之夜顯得不那麽寂寞了,雖然當事人從來沒覺得寂寞過。眼下,他待在節日人群的外圍,感受到一點歡樂情緒的餘波,身邊有蘭斯洛特陪他喝喝酒說說話,他覺得這已經是最好了。

——愛克菲洛殿下,其實是個相當懂得知足的人。

“加拉哈德,給我講講你的故鄉吧。”在和蘭斯洛特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中,愛克菲洛忽然提出了這個要求。

聽到這個問題,蘭斯洛特大腦空白了一下,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說。故鄉?他的故鄉在哪兒?他總是對人說自己是高盧人,然而他在高盧并沒有一個家鄉。即使他的父親與他相認,授予他貴‖族的頭銜,他在他面前也更多地是個騎士,而非他的兒子加拉哈德-羅格裏斯。那麽他的故鄉是阿瓦隆嗎?他雖然不在那裏出生,但他在那裏長大,他清楚地記得那座雪白的聖山和山腳下海邊烏黑的岩石,它們如烙印一樣深深地刻印在他的靈魂裏。可是那難道就是他的故鄉嗎?被他親口否認的地方,配得上這個代表“歸屬”的名詞嗎?

“加拉哈德?”愛克菲洛有些疑惑地看着語塞的他,“怎麽了?”

蘭斯洛特還沉浸在自己的疑惑之中。或許像有些人說的,有家人在的地方就是故鄉。那麽,他哭笑不得地想,他更無法為自己找到一個準确的故鄉了。

但是王子的問題還是要回答。“請原諒,我不知道該怎樣對您說,”一陣猶豫過後,蘭斯洛特又恢複了淡然的外表,“我的故鄉是個描述起來有些複雜的地方……”

接着他對愛克菲洛描述起來,他說那地方在高盧,他長大的城堡緊挨着一片湖。他的母親摯愛那片湖的景色,喜歡帶着他的姐妹們到湖上泛舟。城堡背靠着高山,山尖上有皚皚的白雪,白雪中間露出黑色的岩石。他的兩個弟弟有和那岩石色澤一樣的黑發,如今一個加入了卡默洛特騎士團,一個在北英格蘭。他已經很久沒見過他的姐妹們和母親……

愛克菲洛聽不出話的真假,他不知道蘭斯洛特所描述的地方融合了三個他視作歸屬的要素——承載他血統的高盧,他生長的阿瓦隆,以及高汶和加赫裏斯。他問蘭斯洛特:“這個地方叫什麽名字呢?你下一次打算什麽時候回去?”

蘭斯洛特搖了搖頭,有些無奈地微笑:“我恐怕不能再回去了。殿下,我的家鄉已經在戰火中毀滅了。”

然而他知道它并不是毀于戰火,而是根本沒存在過。或者說,這樣一個融合了他全部歸屬感的地方,僅僅存在與蘭斯洛特的夢想之中,毀于現實。

愛克菲洛沒想到是這樣一個答案,沉默了一會兒,他小心翼翼地問:“那加拉哈德,你有妻子或孩子嗎?”問出這樣問題的時候他感到有些羞赧,不由得把目光從蘭斯洛特身上轉移到了廣場上的篝火。

蘭斯洛特則幹脆地搖頭:“沒有。”

聽到他這麽說,愛克菲洛握緊了欄杆,盯着篝火說:“那麽,既然你孑然一身,你的家鄉又毀于一旦了,加拉哈德,你——你有沒有考慮過,把他鄉變成你的故鄉?你考慮過在其他地方重新紮根、度過餘下的生命嗎?”

“我……”蘭斯洛特剛要回答,就被打斷了。

“留在蘇格蘭吧,加拉哈德!”愛克菲洛放開欄杆,有些急切地轉向他,“永遠留下,愛丁堡就是你的故鄉——你在這裏過得不是很好嗎?愛丁堡不是能夠為你提供日常所需,和關鍵時刻的庇護嗎?因此留下吧,再也不要走了,你可以選擇繼續做我的親衛,或者告訴我你想要的其他位置,我可以給你!”

火光照在他的銀發和綠眼睛中,使得他蒼白的容貌變得前所未有的生動。他在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感覺心跳重如擂鼓,血液燙似岩漿。留下吧,永遠留在我身邊吧,他在心中默默地祈禱了許多次的事情,今天終于開口請求。他太貪戀那些溫和的話語與清淺的笑容,因為從沒有人給過他這麽多這麽好的東西。那個高貴的金發騎士,将他心裏積攢下來的硬殼和棱角一點一點溫柔地軟化和抹平。

——留在我身邊吧,讓我的城市做你的故鄉,讓我做你的家人。這是愛克菲洛有生以來,唯一一次如此強烈地,想要将什麽東西永遠據為己有。

“……殿下,這不是輕易就能做出決定的事情。”過了半天,蘭斯洛特才說。

愛克菲洛說:“別急着推拒,考慮一下我的建議——認真地考慮一下,拜托了。”

他向金發騎士露出微笑,笑容在薩溫節的火光中凝結成絕美的印象。愛克菲洛自己并不知道,當他卸下重重戒備、遠離勾心鬥角,作為“他自己”,在那一瞬間綻放出了多麽驚豔的美好。在蘭斯洛特漫長的生命中,這個微笑一直沒有随着時間而被忘卻,只是他慢慢忘記了微笑的主人究竟是誰。他有時候會突然想起這個夜晚,然後恍惚,自己究竟什麽時候認識過這樣一個人。

彼時那個銀發的蘇格蘭王,已經被他和所有人一起,掩埋在了記憶的漫漫風雪裏。

那個薩溫節過後,某些東西在蘭斯洛特和愛克菲洛心裏都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對于愛克菲洛來說是不知道結果的忐忑,而對蘭斯洛特來說,是困擾和想要遠離。

究其原因,在于愛克菲洛從一開始就誤會了蘭斯洛特。蘭斯洛特不經意間說的一句話,讓敏感的王子殿下信以為真,然後引發了一系列的錯誤。愛克菲洛不知道金發騎士對所有人都一樣的溫和有禮和寬容,他也不知道那是另一種疏遠的方式。實際上那就和他用外在的彬彬有禮掩蓋冷漠的內心一樣,蘭斯洛特對所有人恰到好處的溫和,只是他拒絕與所有人深交的一個借口。只是這個借口看上去太美好,成功地欺騙了對人類感情相當陌生的王子殿下。

現在,誤會的最終結果顯露出來,這個果實對誰來說都十分苦澀。

蘭斯洛特思來想去覺得,他能選擇的最好的處理方式似乎就是離開。只要離開蘇格蘭,把這一切都扼殺在萌芽之中,就不會帶來更不好的後果和更深的誤會了。作出決定以後,他特意等薩溫節過去後兩個月,等到卡默洛特206年的年初,向愛克菲洛遞交了離職請求。

愛克菲洛當然不同意,事實上,他收到這份請求之後氣得指尖都在發抖。他不是沒想過最壞的結果,蘭斯洛特給他這樣一個糟糕的答複,然而真的面對這種結果時,他還是感到難以接受。

安德羅梅好不容易把他安撫住,鄭重地建議道:“殿下,您還是讓他走吧。”

“不可能!”愛克菲洛又要從椅子上彈起來,被安德羅梅按了回去,“我絕不放他走!他必須給我解釋清楚為什麽做出這個決定!”

衛隊長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您難道非要他親口告訴您,他對所有人都是那樣,您并沒比其他人特殊多少麽?非得他親自跟您說您才肯相信,他對您的寬容和耐心只是出于義務和騎士精神麽?愛克菲洛殿下啊……我很懷疑,到那個時候您是否就能夠順利接受了呢?”

愛克菲洛神色陰冷地問:“你早就知道了?為什麽留着到現在才說?”

安德羅梅對此唯有在心裏暗自嘆了口氣,單膝跪在愛克菲洛面前認錯:“殿下,是我誤判了情況,導致發現的時候沒有對您說,請您責罰。”

他不比愛克菲洛虛長許多歲數,對人看得比後者要透徹得多。跟加拉哈德接觸多了以後,他很快就發現這個人的行‖事方式帶有一種欺騙性的溫和,并且王子殿下沉迷其中。在那場小雪後的露臺上,他刻意引出關于這個人的讨論,準備告訴愛克菲洛真實的情況。然而他不經意間卻看到金發的加拉哈德拿着一件厚外套趕來露臺,因為他們正在談話,停在了陰影裏。那時他忽然覺得有人關心愛克菲洛也不錯,萬萬沒想到還會有今日這種局面。

時至今日,他只能對愛克菲洛建議:“殿下,讓他走吧。”他知道這是挽救的最好方法。

而愛克菲洛卻固執地攥緊了椅子扶手:“絕不!”

愛克菲洛把那份離職請求駁回。兩人的關系一下子陷入了僵局,安德羅梅只得動用一些調配人事的權力,減少他們兩人照面的機會。然而兩星期以後,一場突如其來的喪事打破了這種僵硬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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