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只錄入了一個開頭,而且我要開學了
格裏斯家族的領地。”
亞瑟騎在馬背上匆匆看了一眼,那城市不大,四面被牆圍住了,他也看不見什麽。“裏面的居民是法蘭克人?”他随口問了一句。
“是啊,”蘭斯洛特回答,“絕大多數是,不過現在想必混了很多西哥特人進去。”
亞瑟應了一聲,不過沒往下接,對話暫時擱置了下來。過了一會兒,他才向四周比劃了一個大致的範圍,轉頭問蘭斯洛特:“所以這一帶就是你的……故鄉喽?”
蘭斯洛特握緊了馬缰。又來了,又是這個讓他不知道怎麽回答好的問題。一些記憶的碎片在腦海裏翻騰了兩下,西歐古堡褐色的高牆,牆根爬滿的藤蔓植物,城堡的走廊被燭‖光映照得無比深幽。在這布景之前的是深夜披衣而起歡迎落魄的自己歸來的父親,還有素未謀面但愉快接納自己的親兄弟。父親的面龐在燭‖光下散發着柔和的光輝,兄弟的金發燦爛如同金色玫瑰。但是蘭斯洛特無奈地發現,自己早就不記得他們的聲音和樣子,甚至不記得那個一母所生的親兄弟的名字。
他們說過什麽呢?自己和他們一起做過什麽呢?他們留下了什麽呢?
不知道。已經完全忘記了。
他們在30年前就都已經死去了啊。
蘭斯洛特有些出神地想着這些,然後突然驚醒——我在瞎琢磨什麽,他不由得在心裏自嘲了一下,這可是行軍途中啊,竟然如此警戒低下,你的職業素養呢?
旁邊亞瑟似乎對他的莫名沉默感到有些奇怪,有意無意多看了他兩眼,不過也沒有問什麽。畢竟他也知道,天只是随便聊聊,保持警惕才是最重要的。
蘭斯洛特這才回答他的問題,他肯定了亞瑟的說法。于是亞瑟又無比自然地指出:“那你為什麽改姓?莫非西哥特滅了你們的國家以後還要追殺你?”用這種措辭提問着實讓他感覺很古怪,比如“你們國家”之類的。不過這一點可以忽略掉,他更在意的是這個問題蘭斯洛特會如何回答。亞瑟當然清楚個中原因,梅林早就給他普及過,他也親自到過阿瓦隆見過妮慕薇。他唯一在意的是蘭斯洛特會不會說真話。
如果他說實情,那等這一仗打完了我一定讓他親自給我解釋一下聖杯第二護衛到底是怎麽回事。亞瑟在心裏暗暗下決心。
結果他沒想到,蘭斯洛特給他的回答是一句輕飄飄的“是啊”。這讓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你說什麽?”
“我說你猜對了陛下。”蘭斯洛特轉頭,帶着些贊許意味地笑了一下說。
這下亞瑟完全被噎住了。他接下來的問題和好奇心被輕而易舉地擋了回去。一秒鐘之後他心底就漸漸升起氣惱的情緒——他在騙我,亞瑟想——随之而來的就是不絕如縷的煩躁。
為什麽?這有什麽可隐瞞的?而且居然是對我?之後的幾分鐘之內,亞瑟陛下的腦海中一直若有若無地萦繞着這一兩聲質問。像很多煩躁的人一樣,他用一些無意識的動作來排解這種情緒,不過很不巧地他選擇了用馬刺輕一下重一下地戳自己的馬。
于是蘭斯洛特看到的景象就是,毫無征兆地,亞瑟的馬短促地嘶叫了一聲然後飛奔出去,它的主人險些被颠下來才驚險地安撫住坐騎。蘭斯洛特先是吓了一跳為亞瑟捏一把汗,等平靜下來又忍不住扶額的心情。
——陛下您又在賣蠢了,真是喜聞樂見啊。
德蘭格爾分給他們的這個任務果然很簡單,第二天亞瑟和蘭斯洛特就走在了返回的路上。他們仍沿原路返回,經過梅茲,然後到高盧總督的官邸會見總督和西哥特王,順便商議接下來的分工合作計劃。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只是随着離梅茲越來越近,空氣就越來越不對起來。
古怪的氣味。亞瑟、蘭斯洛特、蘭斯洛特的侍從羅蘭、他們周圍的士兵們,大家都從彼此的眼中讀到了同樣的疑惑和緊張。因為很顯然地,所有人都分辨出了鮮明的血腥味。那氣味幾乎是直沖雲霄,很難讓人無視。但是眼前所見的一切景色,都還是昨天的樣子,似乎沒有惡戰的痕跡。
隊伍繼續往前行,人們彼此間都不再說話,密切注視着前方。等到梅茲城的城牆出現在他們視野中時,沖天的腥臭味幾乎要把人熏倒。戰馬全都騷‖動起來,沖動地表達着想要離開的意願。也許它們感受到了此地的不詳将超出人們意料,畢竟動物比人敏感許多;不過在大多數人眼中,此時漸漸露出的城牆還沒有出現什麽驚世駭俗的景象。
“城牆上有箭,還有投石車造成的毀壞痕跡,”蘭斯洛特湊到亞瑟耳邊低聲說,“應該是昨天敵軍攻打了這裏,丢下的屍體沒有清理才會有那些氣味。”
亞瑟點了點頭:“但看起來敵軍應該是被擊退了。不過我好奇的是,為什麽打了勝仗他們也不……”他想說也不駐守和清理屍體,但住了口。
現在他們行進到了一個很湊巧的位置。這一瞬間,處在隊伍各個位置的人看到的情景恰好都是不相同的:在最前面的亞瑟視線越過城牆拐角,可以看到城門前方一點的位置,但落後他半個身位的蘭斯洛特卻看不見,他的視線還被城牆的拐彎所阻擋。在蘭斯洛特身後的羅蘭則更差一點,他和身後的衆多士兵們一樣完全不知道城牆另一面有什麽,只能根據亞瑟和蘭斯洛特的指示傳達和執行命令。
于是由于這點微小的差別,亞瑟比所有人都先一步獲知了梅茲城的謎底。然後他第一時間捂住了蘭斯洛特的眼睛。這一動作引發了連‖鎖反應,蘭斯洛特不得不勒馬停止前行,身後的羅蘭也示意部隊停止前進。
“怎麽了?”蘭斯洛特抓‖住他的手試圖把它從自己眼前挪開,但亞瑟很堅決地不動。
他調轉馬頭,吩咐羅蘭:“命令部隊後隊變前隊,我們換個方向走。”
“陛下,如果直接掉頭,我們不确定在新方向上會不會遇到敵軍,”羅蘭說,“也許您需要騎馬到隊伍另一端去以便指揮……”
這時蘭斯洛特的聲音□□來:“沒關系,按原計劃返回吧。”趁着亞瑟注意力被羅蘭分散了一部分時,他安撫地拍了拍對方的手背,然後挪開了自己眼前的遮擋。剛才在黑暗中他想,自己不虛長這麽多歲數,就算眼前的場景有什麽刺‖激之處也不需要亞瑟來替自己遮擋——畢竟戰場上屍橫遍野的場景他見多了。事實上,從剛才起他就對梅茲城的狀況有一定心理準備。
不過他顯然過于自信了。當城門映入眼簾的時候,蘭斯洛特的臉一下就失了血色。如果要是換成別人、如果要是換成任何一個稍微輕松一點的時候後,亞瑟很可能會嘲笑對方不作不會死。但是現在他根本就笑不出來。跟上來的羅蘭和比較靠前的士兵們,大家都笑不出來。
“……你還好嗎先生?”羅蘭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
蘭斯洛特搖了搖頭,羅蘭覺得他的脖子有些發僵,不由得更擔心了一些。但蘭斯洛特沒有理會他的擔心,也沒有表現出任何異常,只是果斷地調轉了馬頭,命令他:“後隊變前隊,我們走。”說完策馬向隊伍的另一端跑去。亞瑟立刻縱馬追上去,羅蘭不敢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好像聽見國王陛下發出了一聲嘆息。
他盡職地傳達了命令,然後自己也忙不疊地跑到隊伍另一端去了。他堅決不願意再看梅茲城一眼,或者他很希望自己剛剛壓根就沒有看到。但是城門口那副血腥的圖景已經無比深刻地留在了他的腦海中,以至于直到跑到了隊伍另一端、直到離開那腥臭的空氣很久,他還覺得五髒六腑糾結着逼得他想吐。
梅茲城門前,堆起了一座結構穩定、形狀優美、棱角分明的金字塔。
用無數的人頭。
※
在高盧總督的官邸,亞瑟這才第一次見到了這位總督和西哥特王的真身。這兩個人留給亞瑟的印象都非常深刻,德蘭格爾彬彬有禮而老成持重,他的上半張臉被黃金面具遮住,不過亞瑟看到那雙眼睛跟安德羅梅的一樣顏色很奇異;希拉瑞安則高傲而有些刻薄。不過亞瑟更在意的是跟希拉瑞安一同來的那個人,他總覺得特別像加赫裏斯向自己描述過的打醬油的薩丹将軍。
德蘭格爾似乎是從戰場上一下來、歇都沒來得及就趕來了,據他所說是因為阿提拉的追兵還在後面,時間耽誤不得。“下一步我要引敵軍到香槟平原,”他開口,安菲羅波爾給他當翻譯(針對亞瑟的,希拉瑞安似乎和他們語言相通),不過氣勢上就差了一截,“那裏平坦的地形可以很好地發揮騎兵、尤其是西哥特重騎兵的優勢,”說到這裏他看了一眼希拉瑞安,“我要把決戰地點定在沙隆。”他的手在地圖上指了一下,“接下來将由我來引敵軍入圍,而你們的任務是在敵軍之前搶占高地,并且……”
德蘭格爾像平素指揮他的将軍們一般無二地指揮着希拉瑞安和亞瑟,實際上按照法理,他的地位比起他們還要低。不過非常時期,沒有人在意這個了,大家反倒都認為聯軍的指揮官能這麽有魄力是件好事情。會談的效率很高,計劃敲定的時候甚至連黃昏還沒到。亞瑟于是決定離開去和他的大部隊會合,會談一結束就離開了。
希拉瑞安也讓薩丹先走,然後回身叫住了正欲開門離去的高盧總督。“你等等。”他甚至沒加稱呼。
安菲羅波爾露出一臉“你看吧我就知道”的神情看向總督,德蘭格爾擺了擺手,前者便自行先離開了。留下的總督關上房間門,來到希拉瑞安面前。
西哥特王抱着臂打量了他幾下,微蹙眉道:“你的臉破相了?”
“沒有,”德蘭格爾有些哭笑不得地摘下面具,下面皮膚完好,“我怕被認出來惹禍上身。至少薩丹沒認出來,還不錯。”
希拉瑞安聳了聳肩:“其實他剛才告訴我,他認出了你就是殺害他弟弟的兇手,并且準備回去就剮了你。”
德蘭格爾酒紅色的眼睛微微睜大。過了幾秒,才搖了搖頭:“你開玩笑的。”
西哥特王無動于衷地看着他:“我看起來那麽像嗎?”
“實話說,一點兒也不,”德蘭格爾很真誠地說,随即露出一絲略帶得意的笑容,“但我太了解你了。”
這句話似乎觸動了希拉瑞安某根神經,他臉上的表情很快就冷了下去。“非常好,我很高興我們在不當敵人的時候仍然能這麽暢通無阻地交談。”他伸出手和德蘭格爾冷冰冰地握了握,“合作愉快,總督大人。”說完就毫不猶豫地開門離開了。
德蘭格爾嘆了口氣,拿起面具,又把它端正地戴了回去。
在亞瑟印象中,他認識蘭斯洛特五年來,都沒怎麽見過這家夥生氣。不,他仔細一想,是沒見過。不僅憤怒,連悲傷而流淚、高興而大笑、驚喜而激動異常之類的情緒,他也沒在蘭斯洛特身上找到過。蘭斯洛特總是把所有的感情都維持在不溫不火的範疇之內,歡喜亦然,悲傷亦然。首席騎士先生自己解釋說,這是因為人一上歲數就容易淡定,亞瑟你要理解一個老人家。
好吧,我理解。當時亞瑟說。可是現在,在從高盧總督那裏回駐地的路上,亞瑟用眼角看到身旁這個人面色不善卻一聲不吭目不斜視的時候,他忽然感到有些難以理解和心累,替蘭斯洛特心累。
——為什麽不把自己放出來呢?明明你根本不是無動于衷啊。
随即他就想明白了。哦,那該死的、固執的驕傲。
一路僵着回到駐地,蘭斯洛特走進自己的軍帳,在門簾放下的那一刻長出了一口氣。低落的心情壓得他疲憊不堪,本以為終于可以休息了,卻沒想到這時卻迎來一個不速之客。
“你終于不打算再靠那張驕傲的皮活着了。”亞瑟口氣揶揄,卻在邁進來時很謹慎地掩好了門簾。
“羅蘭呢?”蘭斯洛特問。
亞瑟回答:“我讓他等我出去再來找你。”說着話他已經走到蘭斯洛特跟前,由于帳內只有一把椅子被蘭斯洛特用了,國王陛下就很自然地坐在了桌子上。蘭斯洛特靠在椅背上看他跳上桌子,不由得心情稍微好了一些。“好了,”亞瑟在桌沿上坐定,“我想我們可以開始聊天了。”
“聊什麽?”蘭斯洛特有些好笑地抱臂看着他,“我以為現在你應該在和諸位大人們安排一下接下來的分工。”
“沒錯,我确實還有這事,”亞瑟點頭,随即露出一絲狡黠的笑意,“但沒辦法,有些大人似乎需要優先進行心理疏導啊。”
蘭斯洛特搖了搖頭:“不,我沒事。”他從椅子上站起來,方才産生的一點笑容漸漸淡去,“亞瑟,我不是孩子了。這種事我見得比你多。只是梅茲的景象有些驚世駭俗,還不習慣罷了。”他頓了頓,似乎是強調一般地說,“很快就會習慣了。”
亞瑟仍然坐在桌面上,此時他得微微仰起頭才能看到蘭斯洛特的眼睛了。“對,你不是孩子,你當然有足夠的心理承受力去面對戰争帶來的殺戮和死亡。其實說穿了,我們才剛剛從戰争中‖出來多久?大家對這些都再習慣不過了。被屠‖城的城市又不是沒有見過,我們只不過會吃驚一下敵人的殘忍罷了,很快就會忘掉。”
他滿不在乎地說着這些,突然停下來,金色的眼睛安靜地注視着蘭斯洛特:“但是因為這是你的故鄉,所以你會感到悲傷。比起自己的陣地被攻破,或者指揮的戰役失敗,都要多出幾倍的悲傷。”
蘭斯洛特說不出話來。
亞瑟眼中的金色盛接了一點陽光:“因為你不是孩子了,所以你習慣克制、習慣永遠維持你的完美形象。但我不得不提醒你,蘭斯洛特——悲傷是需要被表達出來的。”
隔了一會兒蘭斯洛特才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他綠色的眼睛裏流露出苦澀的神情, “我也承認,我看到梅茲的遭遇以後,的确非常不好受。只是我想大家一定不願意被我的負面情緒打擾,或者換句話說,在自己的部下面前表現得內心強大而堅定,也是指揮官的責任吧。至于其它的事情……等到我一個人的時候,我可以自己來解決。”
亞瑟若有所思地支着下巴,搖了搖頭:“又來了,又是這樣的邏輯。”
他從桌子上跳下來,走到蘭斯洛特面前:“蘇格蘭戰争的時候,我的養父愛克托曾經被敵軍關押在倫丁尼,凱去救他時看到倫丁尼的居民已經全部被屠滅了,就和你看到的梅茲一樣。要知道,倫丁尼也是他的故鄉,他的童年和少年時期在那裏過得很幸福。”說到這裏,亞瑟止住話頭,在蘭斯洛特面前站定才重新開口,“當後來我再問起當時的倫丁尼的時候,他居然哭了。”
亞瑟有些自嘲地搖了搖頭:“他可是我哥啊,從我記事起就覺得他強悍得不得了。于是我就想,我真幸‖運沒親眼看到當時的景象,因為親眼看着自己的故鄉完全毀滅,肯定是讓人感到痛不欲生的一件事情。”
蘭斯洛特沉默了半天,才盯着地面小聲說:“它是的,亞瑟。”
“我當時雖然不住在梅茲,但是在這個城市裏花的時間也不少。我對它有着深刻而鮮明的印象。看到它的遭遇我的确感到非常難過,但更讓我難過的是,我意識到我的父親過去的領地、我的同胞過去的國家,正在遭受□□、被一點點瓜分吞并。盡管高盧,這個我稱為故鄉的地方從頭到尾都沒有真正接受過我,盡管我挂念的親人和故國早就被消滅殆盡……但是在災難面前,我依然忍不住為它而哀恸。我依然對它遭受的一切感同身受。我不能理解為什麽自己會這麽固執,或許是我自作多情了吧……”
也或許,是因為意識到自己在世界上又少了一個哪怕是象征性的歸宿,并為此而感到悲哀吧?就像雲‖游四方的行者,人們稱贊他們無憂無慮,又有誰能想到他們實際上是哪裏都回不去呢?那輕松的、淡然的、不溫不火的外表之下,海潮一樣的苦澀和煎熬是被他們自己在夜裏一次次地壓下了吧。
“并不是自作多情,”亞瑟溫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帶着些安慰意味地說,“這就是故鄉之所以被冠以那麽深情的名字的緣故啊。”
面前那位溫和的、優雅的、高貴的完美先生,終于放下了那層驕傲展現出另一副樣子。這正是亞瑟所希望看到的。他不可能改變蘭斯洛特的行‖事方式,也就不可能讓他停止這種無時無刻不用一套不溫不火的準則給自己施加壓力的行為。但是他可以讓他活得稍微輕松一點,偶爾地像現在這樣,放下那些神一樣完美的教條,變得更像普通人一些。
——你在是一個風度翩翩的騎士的同時,也是一個平凡人啊。亞瑟有些心疼、又有些嘆息地想。
作者有話要說: 我說了我30號回來就更新的。
感謝 @水騎 同學的支持br />
☆、金色的日子
沙隆之戰的準備工作仍在進行。
在他們的部署中,由德蘭格爾帶領他的羅馬士兵誘敵深入,将敵人帶到香槟平原的決戰場,同時亞瑟和希拉瑞安搶占高地,一俟敵軍到達便發起沖擊。現在,高盧總督如計劃般地節節敗退,在沙隆精心布置陣地的希拉瑞安派了專人整理他部隊的戰況随時向自己彙報,并且暗中安排了一支軍隊全天候待命,一旦羅馬‖軍團出現閃失立刻前去補救。薩丹将軍認為他做得有些過了:“那個總督又不是沒有能力自保,你沒必要這麽誇張吧?”
希拉瑞安矢口否認:“我才不關心他死活。只是盡到一個盟友的義務罷了。”
離預定的日期越來越近,如今已經到了戰前最後一夜。德蘭格爾已經和沙隆的聯軍取得了聯系,明天清晨太陽升起之前,敵軍就将進入戰場的範圍。因此這一夜,所有人都力求最大限度地休息,然而神經也都繃得很緊。
希拉瑞安和所有人一樣緊張。不過他的緊張是不能外露的。他當然有理由緊張,明天——不,幾個小時後——他們這支仍然很松散的聯軍,就要面對橫掃了半個歐洲的、野蠻而不講道理的敵人。敵人貪婪的眼中只有黃金,然而作為迎戰方的他們,奉上的只有長劍與鮮血。
西哥特是戰鬥的主力,他知道,毫無疑問。但是他作為西哥特的王,此刻夜闌人靜的時分,擔心的竟然不是自己的隊伍。或者說,不只是自己的隊伍。
煩死了!希拉瑞安在床上翻了個身,對着半夢半醒之間仍然萦繞在自己腦際的幻象歇斯底裏地大喊:滾開!
但它們并沒有。
希拉瑞安夢見他16歲的時候,那時狄奧多裏克還是西哥特王,圖爾珂瑪還沒出嫁,大将軍撒路非的外甥還是個徹徹底底的孩子。那天他奉父親之命召見撒路非,安排即将開展的對意大利的軍事行動。大的方針交代完以後,撒路非對他說:“殿下,這次我打算帶我的外甥一同前去,”他擡手指了指後面,“讓他見一見世面。”
希拉瑞安想都沒想就否決了:“不行。他才11歲,連自己都保護不了,難道你還打算聘個保姆一同去嗎?”
撒路非哈哈大笑:“殿下,這是遲早的事。哪個将軍不是這麽過來的?我又不會真讓他去打仗,只是待在營帳裏感受一下那種氛圍罷了。”
希拉瑞安斜睨了他一眼,冷笑了一聲:“這你倒是有發言權。我父親呢?你去問他吧。”
“陛下已經同意了。”撒路非飛快地接上。
紅發青年瞬間有些瞠目,很快就恢複了那種滿不在乎的冷然:“那還有什麽可說的?你保護好你自己的外甥吧。”說罷拔腳就要走。
撒路非追上他:“殿下,您先別走。我知道那孩子一直把您當成他的親‖哥哥——這麽說實在是僭越了,非常抱歉——我只是希望,能由您來告訴他這個消息。”見希拉瑞安無動于衷,他又加上一句,“小孩會很高興的,而且就算是看在您的份上,在外面也會更聽話一些。”
嘆了口氣,希拉瑞安從撒路非面前走過,向着剛才大将軍所指的方向走去。
藤蔓順着柱子爬上花園裏的行廊,此時正值春天,綠蔭中垂下一束束盛開的花朵。看見希拉瑞安走近,綠蔭裏的孩子從椅子上跳下來,他身旁的公主也站起身。“希拉瑞安殿下!”那孩子很歡快地湊上來,一頭金色的短發在陽光下跟他的笑容一樣耀眼。
“上午好,圖爾珂瑪的小朋友,”希拉瑞安雙手交抱在胸前,低頭看着他,“恭喜你要跟着你的舅舅出趟遠門了。”
11歲的德蘭格爾暫時還沒反應過來,不過他身旁的圖爾珂瑪立刻就明白了。“希恩?”她向他投來疑惑的神色。
希拉瑞安聳了聳肩,繼續看着德蘭格爾說:“這是我父親的決定,要是玩得開心你就感謝他吧。還有,唔……”他支着下巴想了想,“回來跟我講講你在戰場上看到了什麽。”
德蘭格爾這才明白,明白以後喜悅的神色就在他臉上像漣漪一樣擴大。完全不懂現實中的“戰場”究竟是個什麽概念的小孩跳起來抱住希拉瑞安:“謝謝殿下!殿下你最好了!”
希拉瑞安一邊回抱住他讓他不致跌倒,一邊小聲嘀咕:“都說了是我父親的決定啊……”
他看見了圖爾珂瑪不理解的神色,但他不打算解釋任何事。因為某個小孩的反應讓他很神奇地覺得,可能這也不是件壞事——撒路非是經驗豐富的武将,他的部下都很聽命于他,管住一個小孩還不是輕而易舉嗎?重點是,這小家夥現在很開心啊。
你瞧,陽光下他的笑容都是金色的。
狄奧多裏克和撒路非春天出發,以西西裏島為跳板兵臨羅馬,敲詐了一筆後又馬不停蹄地趕往君士坦丁堡,巡游了一圈地中海終于在秋天滿載而歸。監了快一年國的希拉瑞安如釋重負地去迎接他的父親,不過卻在他父親口中得知,某個小朋友因為自己亂跑被人砍了一刀在背上。
所以目前的情況是,小朋友盤着腿坐在床上,後背剛上完藥所以赤着上身,而王子殿下站在床尾,毫無同情心地低頭看着他。“我雖然很想滿足你的願望,告訴你‘沒關系還有下次’,但不得不遺憾地說,你搞砸了。”王子殿下說。
德蘭格爾不服地辯解:“有誰是打仗不受傷的嗎?”
希拉瑞安攤手:“你打過仗嗎?”
“……”德蘭格爾,完敗。
“好吧!”他大聲說,“我知道我的确差太遠了,沒準圖爾珂瑪公主都比我強!”小朋友緊繃的神情像烈日下的冰塊,迅速地融化,眼看就要失控了。
希拉瑞安連忙搶過話頭:“不不不不不,別跟她比,”濕漉漉的酒紅色眼睛擡起來望着他,希拉瑞安信誓旦旦,“圖爾珂瑪壯得像頭牛。相信我。我小的時候……總被她揍。”
德蘭格爾噗嗤一聲笑了。“不可能。”他搖搖頭,金色的發絲劃過燦爛的弧度。
“無所謂,那不重要。我的意思是,”希拉瑞安在床邊坐下,“也許你可以等到15或16歲,先做幾年宮廷侍衛、或者候補騎士,然後再正式加入軍隊。撒路非太着急了,他被密羅那種怪胎的履歷蒙蔽了眼睛。任何人都不是生下來就會用劍殺人的。”
德蘭格爾盯着他看。“那你呢?”過了半晌他才問。
希拉瑞安愣了一下,随即站了起來:“我是狄奧多裏克之子。”西哥特的領袖必須是最傑出的将軍,這是部落時代流傳下來的、婦孺皆知的慣例。
德蘭格爾聳了聳肩,算是接受了。忽然他又擡起頭,也不管陽光刺眼,執意看着希拉瑞安說:“殿下,你不是想聽我談我看到的東西嗎?我現在來告訴你吧。我看到狄奧多裏克陛下出現在陣前的時候,人們都高聲呼喊‘為王而戰’,包括将軍、士兵、還有受了輕傷帶着包紮繼續上陣的人,也包括我的舅舅撒路非。我聽見他們在惡戰之前高喊‘天佑狄奧多裏克’,然後就好像擁有了無窮的力氣。然後我就想……有一天,讓我也這麽呼喚你吧。”
“我會加油學本事的,雖然我還小,但等到幾年以後我長大了,我就可以替你出戰,擴大你的國土,保護你的妻子和孩子。會有那麽一天的……那時我來為你和你想守護的一切而戰,就像撒路非舅舅永遠忠誠于狄奧多裏克陛下一樣。”
他金色的短發在陽光下擁有耀眼的光澤,他微笑的眼中有奇異的光彩流轉,希拉瑞安開始覺得面前的不只是一個11歲的孩子,他自己也不是16歲的他。否則他不會感到心裏有重物拖拽一樣的沉重感,否則那種沉重感不會愈演愈烈,達到疼痛的程度。
看啊,那個孩子在微笑,他的笑容是金色的。
希拉瑞安感覺他無法再在這裏待下去。他抛下一句“撒路非居然沒把你好好放在營帳裏!”就落荒而逃,逃向天還沒亮沒有陽光的外面,一口氣逃出金色的夢境。
怎麽能這樣?怎麽會這樣!希拉瑞安在大戰前夕的軍帳裏驚醒,披衣起來發現自己醒得恰到好處。東方已經開始泛白了,德蘭格爾即将帶着敵人進入預定的戰場沙隆。
是的,是羅馬的高盧總督德蘭格爾,不是那個金色的孩子。
是的,他們活在16年以後,不是那段記憶裏金色的日子。
希拉瑞安感覺帶着一身冷汗站在微風中有些冷,緊了緊外套就回軍帳裏去了。軍帳裏,晦暗的光線下,他的神思還有一縷沒能從夢境中回來。他發現他忽略了一個最大的問題,或者說在此之前他都将其視為理所當然——他不知道德蘭格爾為什麽要回來。
他在10年前被西哥特永久流放,如今更是得到了羅馬的高官厚祿,他完全可以假裝少年時代在西哥特的經歷完全沒有發生過。那次自己在會議廳裏叫住他,他也可以裝作沒聽見。但是他留下了,還跟自己說了話,還熟稔得好像他們只是小別一樣。
這真是令人完全理解不了。
希拉瑞安還是覺得冷,再度裹緊了衣服。
※
此前,汪達爾王雷蒙諾索斯——正是圖爾珂瑪的前岳父——曾經極力慫恿阿提拉與西哥特開戰,并信誓旦旦地保證加入阿提拉一方。不過直到阿提拉渡過萊茵河,也沒看到汪達爾一艘船從地中海上駛來。這加劇了他的憤怒。他打算踏平高盧,在轉過頭來踩死汪達爾。而這些的前提——他的目光也聚焦在了香槟平原上。
卡默洛特230年6月26日淩晨,天蒙蒙亮的時候,著名的沙隆之戰在一片晦暗的灰藍色中開始了。
德蘭格爾把聯軍按照民‖族分為幾部分,分別擔任左路、中路和右路。戰法較為保守、善于防守的羅馬重步兵居左側,他們列成嚴密的長矛方隊,有效地抵擋住阿提拉各仆從國的進攻。而愛好橫沖直撞的西哥特輕重騎兵則位于聯軍的另一側,即使面對的敵人是自己的同胞東哥特人,西哥特猛将們也不會心慈手軟分毫。他們先用騎兵沖散敵軍戰陣,随後步兵跟上掩殺。
而聯軍的中路則是以不列颠人為主的“雜牌軍”,這樣說是因為它囊括了一些同樣在高盧地區的其他蠻族。可他們面對的敵人卻是敵方最精銳的、阿提拉親自率領的東方鐵騎。
敵軍進入戰場後,德蘭格爾的軍隊向左側撤退,亮出敵軍的側翼給早已占據高地的亞瑟和希拉瑞安,騎兵的沖擊力優勢被發揮到最大,敵軍對此毫無招架之力。但是很快,對方就調整好了陣型,隊形收縮、側面變窄,按照計劃迎戰。阿提拉騎馬立在對面,一眼就望見聯軍中路一大片五彩缤紛的旗幟,頓時明白這是一支混編的軍隊,心中暗喜:一群烏合之衆!毫無疑問,他肯定能在希拉瑞安和德蘭格爾把他合圍之前,突破敵方中路這個突破口,把敵軍分隔成兩半再分而滅之。
然而事實的結果卻是相反的,中路并不是烏合之衆,他也沒能快速卻預想中的勝利。中路軍有阿蘭人、法蘭克人、盎格魯—撒克遜人和朱特人,還有不列颠人;當亞瑟一接到這個安排時,立刻意識到了這種組成的脆弱性。他一眼就看出,德蘭格爾和希拉瑞安誰也不想費工夫和這些亂七八糟的人周旋,就把燙手山芋統統丢給了他。如果中路軍因此戰鬥力薄弱,給了敵軍制造突出部的機會,希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