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只錄入了一個開頭,而且我要開學了

他們走得并不張揚,兩個暗淡的身影在鐵灰色的晨霧中伴着達達的馬蹄漸行漸遠。高汶沒有去送行,因為他在高高的窗戶上往下望了一望,看見蘭斯洛特的背影裏傳遞的都是謝絕挽留的訊息。

接下來的幾天裏,珀西瓦爾一直以為蘭斯洛特打算跟自己一道去卡默洛特,甚至已經打了好幾版腹稿,想着見到亞瑟或者梅林或者任何當初制定那條規定的人時,要怎麽幫蘭斯洛特說一說情。可是當他們到達離卡默洛特不遠的一座小鎮時,蘭斯洛特卻告訴他:“前面就是卡默洛特了,祝你好運,珀西瓦爾。我們的同路恐怕是結束了。”

他睜大眼睛,一臉難以置信:“怎麽,先生,您不打算跟我一同去王都嗎?”他還沒有把腹稿的事情告訴他。

蘭斯洛特搖了搖頭,以一派守法好公民的口吻對他半開玩笑地:“不行啊,我不能進那座城,這可是全國人都知道的。”

于是他們在這裏分開了。珀西瓦爾在岔路口看着蘭斯洛特轉向另一個方向,他穿過人群和房屋,身影消失在忙碌的人們和層層疊疊的小巷中間,越走越遠,一直走出小鎮的邊緣,走到光禿禿的路面重新被雜草占領的地方;他的前面再沒有別人,而珀西瓦爾已經在他身後無比遠的地方,即使窮盡目力也互相看不見。年輕騎士的心忽然被一陣恐慌般的顫栗攫住,他從神游中出來,慌亂地四下尋找蘭斯洛特的身影,卻發現對方早就已經在前面不知哪個岔路拐彎,去往不知什麽地方了。

辭別了珀西瓦爾之後,蘭斯洛特穿過那個小鎮,繞遠路抵達了卡默洛特的郊外。他在從布列塔尼出發的前一天,也就是和高汶談話之後的那天早晨,寄出了一封寫給亞瑟的信函。這件事情無論是高汶還是珀西瓦爾都不知道,他也不打算讓別人知道自己約了亞瑟私下出來見面,怕一旦問起原因自己也解釋不清。亞瑟的回信不可能到他手上,因此他也就不知道對方到底答應沒答應。所幸的是,當他在預定的時間趕來預定的地點時,老遠就看到了平坦原野上的一棵樹,樹蔭籠罩着一個騎馬的人影,而他确信那個人就是亞瑟。

當他來到亞瑟面前時,他驚異于自己能夠熟練地停步、下馬、行禮,熟練得一氣呵成,根本不像是快20年沒做過這些事了。他更驚訝于自己無可挑剔的禮貌的語氣,和淡然垂首的神态表情:“日安,陛下。讓您久等了。”

而此時騎在馬上看着他的亞瑟,因為蘭斯洛特的視線落在地面上,所以看不見他複雜的表情。他的神情中有着各種普遍的人們可以想見的重見故友的神色,唯獨不見喜悅之情。他從很早就看到了蘭斯洛特,比蘭斯洛特發現他在樹下等候還要早,無論是他無知無覺地穿越萬裏波濤從死地回到人間,還是他登上布列塔尼的海岸迎上高汶眼中初夏的陽光,還是他在那個鐵灰色的早晨從霧蒙蒙的海邊披着鬥篷啓程,還是他被一路馬蹄聲響送到此處的現在。亞瑟用可以想到的方式在千裏之外知道了他可以知道的一切事情,在看到蘭斯洛特信上的第一個字時就決定了答應他的要求,但是現在他站在這裏,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蘭斯洛特如此恭敬、禮貌、得體的行禮。

亞瑟嘆了口氣,從馬上下來,說了他從比那場羅馬大火更久遠的以前起,對蘭斯洛特的第一句話:“哎,算了——我們什麽時候用得上‘日安,陛下’的這一套了呢?”

可是說這話的同時,一個不經意的、自然而然的念頭卻把他拖入了迷茫:他和蘭斯洛特,在從前是怎樣交談的呢?

随後他驚恐地發現,他連一點都不記得了。

之後的時間對亞瑟來說,多少有些強顏歡笑的意味。他明明無比期盼這次見面,可是此時卻漫不經心地同蘭斯洛特騎着馬在無人的曠野上亂轉,說一些無關緊要的話,自己心裏的疑慮久久不能消去。難道是自己真的變了嗎?真的已經習慣做一個女人的丈夫、做一個孩子的父親,而悄無聲息地将本不願放棄的久遠往事釘棺入殓了嗎?假如事實真的如此,他一時還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換了誰誰能夠呢——自以為在和看不見的敵人進行一場戰争,自以為用上了所有的手段,卻在謎底揭曉的時候愕然發現,對方不需要動一根手指頭,只要順其自然,自己便已敗下陣來!換了誰誰能不心底發冷。

最終他還是決定尋求自己以外的答案。他眼神飄向并不存在的地平線,用一種近乎漠然的口吻問道:“蘭斯洛特,你回來後的所見所聞,比起先前記憶裏的有什麽變化嗎?”

這問題真是蠢飛了,亞瑟問完就覺得自己都不忍直視。但他還是小心翼翼地聽着蘭斯洛特的回答,希冀着能聽到些許對自己有用的信息。

蘭斯洛特像是沒察覺他話裏的異樣,以一種輕松平和的語氣坦陳:“我得承認,許多事情都變得大不一樣了。比如說羅蘭那小子,我明明記得是個魯莽的年輕人,怎麽回來以後就成了一個圓滑謹慎的‘珀西瓦爾’了呢?再比如說高汶,幾年不見,竟然當上了一個大區的總督,這在以前都是我沒想過的事情。其他的人我還沒見到,不過肯定也變得快要不認識了,想要了解他們,大概還得花一番工夫……”他說着說着,語調裏那層輕松漸漸淡去,化作一絲無奈編進字裏行間。他轉頭看向亞瑟,那時候亞瑟并沒有看他。他輕輕說:“我其實有些好奇,阿托利斯殿下是個什麽樣的孩子。”

終于到了。好像帆船撞上早就知道在此的暗礁,轟然一聲不意外的巨響。

亞瑟終于不再試圖以逃避來掩飾自己的疑慮,他的目光終于落在蘭斯洛特身上,盡管他沒開口,但蘭斯洛特能在那雙曾經如黃金熔液一樣明亮的眼睛裏找到層層疊疊的疲憊、猶疑、擔憂和慚愧的痕跡。風從他們交彙的視野中間匆匆穿過,攜帶着馬蹄下草籽生長的聲音。隔了很久很久的時間,亞瑟錯覺他已經聽見了腳下的草長高開出花朵的聲音,他才感覺到自己喉嚨的艱澀鼓動,吐出的字眼卻是那麽蒼白無力。

非如此不可,一根如萬鈞般沉重的羽毛。

蘭斯洛特只是笑了笑,依舊雲淡風輕地看不出真實的情緒。“他今年十七歲,如果幾年前我在的話,大概我會自薦當他的劍術老師。”他說。

停駐許久的馬蹄再次前行,地上沒有花朵也沒有荊棘,他們一路往前走,蘭斯洛特的聲音像從時間的另一端飄到亞瑟耳中:“你不必向我道歉,雖然我的确覺得這條命令不怎麽漂亮,但你不需要道歉。我以前說過的,你是永遠不需要的那個。如果非要問為什麽的話,我大概也只能回答——因為我是你的騎士啊,亞瑟。”

這句話很短,說出來不過是上嘴唇碰下嘴唇,但是它于每個人,都承載着不同的、遠遠大于它所表現出來的東西。這就是安德羅梅為什麽不顧同僚的反對帶着權杖向亞瑟投降,凱為什麽能平淡地看着梅林、格尼薇兒和蘭斯洛特一個個出現,珀西瓦爾為什麽苦苦尋找這麽多年,蘭斯洛特為什麽最後決定離開亞瑟。

——只因為我曾在神面前發下黃金一樣的誓言,我曾在心版上刻下效忠的字句,為此願意獻出我能獻出的一切,為了你的緣故,而不是為了我的緣故。

“很多事情改變了,但是更多的事情沒有變。”蘭斯洛特的聲音令亞瑟想起鉛灰色曠野上的風笛聲,或是教堂裏誦讀聖經的聲音,“比如我的忠誠,我的勇氣,我對我君主的愛。你很驚訝嗎,聽到我說這樣的話?世界上有很多種愛,并不是每一種都要求近在眼前,也并不是每一種都像戀人間的一樣熱烈。我可以站在很遠的地方,接收很稀少的消息,打很艱苦的戰争。但是你一定要相信,亞瑟,你一定要相信——”

蘭斯洛特停了下來,他的口吻依舊平靜如常,他的唇邊依舊帶着恰到好處的溫和淺淡的笑意,但是亞瑟迎着他的目光望去,他看到那片寧靜的碧玺綠色背後,什麽東西翻湧不息如同盛夏的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蘭斯洛特說:

“不論我在哪裏,不論我做什麽,我的願望都是幫助你拿到你想要的東西,以及從過去到今後永遠的——守護你。我不需要回報,因為我不想成為你的束縛;我唯一希望的只是,亞瑟,你不要對我有任何懷疑。”

亞瑟忽然明白了他平靜的外表下翻騰不息的東西是什麽,他也恍然大悟,這其實是蘭斯洛特很多很多年以前做出的選擇——他決定要恪守他的原則和信仰,為自己奉獻他所擁有的全部,但不再要求對等的回報。他回想起很久以前在打仗的間隙,他和蘭斯洛特因為一些現在看來無關緊要的事情的争吵,便明白了蘭斯洛特的用意——他要讓自己獲得真正的自由。

真正的,不因顧忌他人的心情而損害自己利益的自由。

真正的,可以一手掌控別人的感情并且肆意利用的自由。

感情是要挾一個人最好的武器,而蘭斯洛特的決定是将它雙手遞到亞瑟面前,為此不惜違背了他多年來已經習慣的驕傲,唯一的請求是不要懷疑他的真誠。

亞瑟想告訴他說蘭斯洛特你不必這樣,我不可能這麽對你,但是忽然他又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想起了曾經陽光透過窗棂照進來的時候,王‖後對他背誦的那一段《哥林多前書》。于是他這才知道,從當時他決定“妥協”開始,事态就注定了會發展到今天,這個沒有“妥協”餘地的時候。梅林知道,蘭斯洛特也知道,只有他不知道。只有他還抱有不切實際的希望,以為能在“國王”和“亞瑟”之間達成和解。

可是王‖後早就告訴他了,他們如果不愛彼此,也就不被允許愛任何一個特定的人。

所以其實,今天,蘭斯洛特是來和他道別的。

沒人知道那段對話最後是怎樣收場的。人們能夠在史書上查到的記錄是,卡默洛特251年7月2日,因神跡而複活的前首席騎士蘭斯洛特抵達諾曼騎士團,這是除圓桌騎士團本部之外,駐紮地距王都最近的一個。這裏的領主是安德羅梅-帝美狄西亞,曾經的蘇格蘭将軍,如今的王國北方屏障。

而北方傳來的一切寒冷,在這裏所能感到的最為徹骨。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寫得真是……拼了老命== 上周不是不想發,是折騰了半天愣沒寫完,實在是太弱了OTZ

明天還要上學我折騰到這麽晚簡直作死……

希望大家能喜歡,實在不喜歡我也抱歉了>< 祝閱讀愉快:)

☆、戰火重燃

7月的北歐雖然不再寒冷,但頂多也就到涼爽的程度,溫暖,在墨伽娜看來,是絕對算不上的。她到這裏這麽多年,還是不習慣安達海登寒冷的氣候。不過稍微的寒冷在她看來是有益的,可以讓人頭腦更加清醒,更加冷靜自持。比如說此時,她陪在女王旁邊,聽着歸國的蘭瑪洛克的報告,在心裏已然做出了明晰的判斷。

戰争将至。她等這一刻等了很久了,她相信墨格斯也一樣。

女王似乎對蘭瑪洛克帶來的消息十分滿意,因為那個如今地位顯赫的騎士剛剛說,經過他的一番游說和收買,日耳曼尼亞國王希拉瑞安-烏爾西利亞已經答應安達海登,做一個袖手旁觀的好鄰居。

“你的任務完成得非常好,蘭瑪洛克。我将加封你為大公,地位淩駕于所有人之上,作為獎勵。”蘭瑪洛克保持着恭敬之心垂頭看着地面,不過在墨格斯語氣突然放輕柔時,還是不由得覺得後背一涼。他能想象出她那深紅色雙唇似笑非笑的樣子:“我的近衛軍長官——現在你感覺如何?比起你當年在暗無天日的馬廄裏的時候……”

蘭瑪洛克抿了抿嘴唇,盯着地面,大聲而铿锵有力地說:“我将永遠忠誠于您,女王陛下!”

冷眼旁觀的墨伽娜在心底嗤笑了一聲。

與此同時,恰好是蘭斯洛特進入安德羅梅領地的前後。這裏與高汶的大區給他的感覺不盡相同,當他來到那座集騎士團駐地和總督府功能于一身的城堡時便明白了何為端倪。那座高大的建築通體雪白,從圍牆到尖頂,仿佛是用象牙雕鑿出來的一般。除了沒有依山而建以外,俨然就是多年以前蘇格蘭王宮的翻版。城堡的外有深而寬的壕溝,人為地将一座城市分為了兩半,此時兩岸的吊橋放下,穿這各色衣服的普通民衆們在橋上來來往往。蘭斯洛特遠遠地就看見安德羅梅在吊橋另一端等他,沒有正式的披挂也沒有其他人陪同,單單一個人騎一匹馬安靜地立着,好像普通人在等他的普通朋友。蘭斯洛特莫名想起了幾天前在曠野上的大樹下,亞瑟等他遠道而來的身影,然後不自知地笑了。

很快他就到了吊橋的另一端,安德羅梅的面前。他在馬背上禮貌地行禮:“日安,安德羅梅騎士,讓你久等了。”

他感覺眼前這個人讓他産生了一種微妙的虛幻感,因為他關于對方的記憶不僅不多,而且還是脫節的。他努力回想起自己上一次面對面見到他,覺得那恐怕還是他被叫做“安德羅梅将軍”的時候,然後又否定,覺得應該是羅馬戰争期間,因為伊荻珂的事情他們大概見過面,但又不很确定,因為他想不起來安德羅梅那時候的樣子。總而言之,對一個在記憶裏大部分還停留在“敵人”層面的人突然變成了自己的戰友、而且貌似還将是頂頭上司這件事,他始終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安德羅梅似乎對此安之若素——在大部分人的印象裏,他一直是這樣的。“請跟我來。”他說着,調轉了馬頭,走在了蘭斯洛特前面。

他像一個盡職盡責的主人一樣,一路帶着蘭斯洛特熟悉了環境,最後臨分別的時候把房間鑰匙交給他,說:“今天白天您可以先休息。不過如果方便的話,最好能在晚飯之後來找我一趟,我有些事情要讓您知道。”

蘭斯洛特雖然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說:“好的。勞你費心了。”

安德羅梅略微颔首,準備離開,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麽,腳步終于是沒有邁動。“如果您需要一個侍從,也請告訴我。我會盡快安排。”他補充道。

這讓蘭斯洛特有些意外,他也就沒有直截了當地說明自己并不需要,而是真心地重複了一遍:“好的,謝謝你。”

安德羅梅沒有再說什麽,擺了擺手離開了。蘭斯洛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樓道轉角處,這才收回目光,低頭把鑰匙□□了鎖孔裏。

白天的時間過得很快,蘭斯洛特對這個新環境通往各處的路線已經知道得七七八八,應付日常生活沒有問題了。只不過初來乍到,也沒有什麽熟人,腳跟立得還不是太穩。但是這不是問題,他自信地想,在騎士團這種實力至上的地方,想要混得好并不難。

晚飯後他如約在珀拉的引導下到了安德羅梅的書房。剛一進門,他的視線就不偏不倚地恰好落在了挂在牆上的一把金劍上面。安德羅梅注意到他的目光,順着看過去,也看到了那把已經暗淡了的權力的象征。

“這是蘇格蘭的。”盡管很長時間沒見過,蘭斯洛特還是很肯定那東西的名字。

安德羅梅點頭。“有段時間沒擦,已經落了一層灰了。”他淡淡地說。

蘭斯洛特随即收回目光,在身後關上門,也帶開了話題:“叫我來有什麽事呢?”

安德羅梅也快速切換了狀态,将金劍的話題泡在了腦後。“我要向您展示一些情報,”他從桌面上層層疊疊的文件和地圖中間找到一沓明顯是經過整理的東西,地給蘭斯洛特,“先看看這些,看完以後我再跟您細說。”

蘭斯洛特接過來,逐張仔細而快速地閱讀了一遍,有些訝異地擡起頭:“這些是從安達海登來的。”

“是的,”安德羅梅放松地靠在椅背上,看着蘭斯洛特問道,“您現在對這個國家了解多少?”

“不多,”蘭斯洛特坦陳,“我在以前甚至連它的确切位置都不清楚。回來以後才從別人的描述裏才知道它近十幾年來同我們的貿易往來明顯增多,但也僅此而已。”

安德羅梅的反應似乎是覺得這在意料之中。“那麽這份資料正好是您需要了解的。”

“我看到了,”蘭斯洛特又低頭看了一眼手上的東西,神情莫辨,“盡管內容有些混亂,但仍然能隐約看出,這也許暗示了什麽……”他給了情報的主人充分的尊重,話說得模棱兩可。安德羅梅的神色流露出一絲詭谲的味道。

“的确如此,您不用怕說出來,這已經是我們幾個的共識了——”他仍舊維持着方才那種放松的姿态,眼中的神色卻同戰場上一樣的銳利,“——我們都認為,即使從目前掌握的極為有限而且恐怕受到了幹擾的資料也能夠推測出,與安達海登的沖突恐怕難以避免。區別只是在于發生的時間和理由,而這也是我們一直對卡默洛特保守這個秘密的原因。而現在您來了,我想這個秘密需要讓您知道,作為‘我們’的一員。”

蘭斯洛特覺得他這段話的信息量有點大。“我們?”他下意識地皺了皺眉,單是“對卡默洛特隐瞞”這個說法就讓他有些直覺上的不願茍同。

安德羅梅似乎真的打算把他當成自己人,竟然正面回答了:“我,加赫裏斯,我們各自的親信,還有駐紮在沿海地區的一些部下。現在加上您。”

竟然還有加赫裏斯的份兒,這讓蘭斯洛特沒想到。但安德羅梅給出了一個合乎情理的解釋:是諾曼和香槟大區的北界共同構成了王國的北方邊境,盡管香槟大區在其中所占的分量非常小。

“我希望您能幫助我,這是我自從知道您要來我的大區開始就在考慮的事情。”他說。

盡管并不是十分需要一個理由——因為他實際上對這個提議并沒有什麽異議——但蘭斯洛特還是問了一句為什麽。安德羅梅的手支住下巴,玫瑰色的眼睛在暖黃色燈光下顯得有些像層層疊疊的琥珀,令人捉摸不透。他悠然地、帶着一種似乎刻進骨血而掩飾不了的居高臨下開口:“您是一位優秀的前圓桌騎士,我從各種渠道能夠得知您在騎士團期間的戰績,在那以前就更不必說了。坦白而言,我對這場沖突的規模也沒有把握,多一個幫手總是好的。而且,我想按照您的行事風格,無論走到哪裏,只要能夠盡己所能履行好自己對所效忠宗主的義務,您大概都是很願意的吧?”

他的一句話帶出了古老往事的零星碎片,話音落下後兩個人都沉默不語了。蘭斯洛特這才意識到,他和安德羅梅的聯系并沒有他以為的那麽少,相反,對方對他的了解比他以為的要多得多,而且兩人中間橫亘着如同層層疊疊的蛛網一般、輕飄飄而雜亂、不讨人喜歡的聯系。蘭斯洛特可能已經想不起來半個世紀前在愛丁堡的比武場上,是誰作為勝利者問他的名字,也可能想不起來最後是誰簽署了準許他離開蘇格蘭的命令,在他的記憶裏只有愛克菲洛自導自演的驚天動地的謝幕,卻不可能知道他的一劍刺下去,是怎樣繞了一大圈狠狠牽動了安德羅梅的神經。其實他們兩個很早開始就有交集,只是他自己單方面地一直不當回事而已。

眼下卻不是追憶似水年華的時候,安德羅梅的問號還飄蕩在空中等着答複。蘭斯洛特作出了他在提問之前就想好的回答:“很榮幸能得到您的賞識,我會盡力提供幫助。”但是現在這句話的分量大打折扣。

安德羅梅禮貌地微笑,點頭,一切都恰到好處。“那麽您還有什麽疑問嗎?”

蘭斯洛特說:“我有。”

然後他陷入了沉默,因為他有想問的問題,卻不知道該怎麽合适地開口。正在他忙着腦內組織語言的時候,安德羅梅的聲音再次響起了:“你想問我的城堡,還是我的金劍,還是我的話?”

他最終只得承認:“……所有。”

然後他看着對面的蘇格蘭人希求答案,他發現安德羅梅似乎很喜歡穿黑色的衣服,在它們的映襯下,他的皮膚看上去無比蒼白,眼眸又無比明亮。他發現安德羅梅的容貌幾乎稱得上美麗,只是鮮少露出溫柔的表情,在他眼裏看到的總是晚霞一樣的冶豔的冷漠。他聽見安德羅梅解答了他的疑惑,他說:

“你沒有任何懷疑的必要,就像我不曾懷疑你。因為‘加入圓桌騎士團’,是我君主給我的最後一個命令。”

蘭斯洛特愣了愣,嘆了口氣接受了這個答案。“你一直都不是騎士。”他喃喃地說。

安德羅梅聞言,露出一個像是輕蔑、又像是驕傲的笑容。

墨伽娜還是沒能習慣安達海登的寒冷,盛夏時節她也覺得房間的石頭縫裏不斷釋放出殘存着的冬天的濕冷氣息,于是她只得坐在有陽光照進來的那一小塊地方,聽着索蘭傑雅向她彙報情況。

“我一直按照你的要求,控制着那個潛伏在我商會裏的間諜往回傳着你安排好的消息。現在由于這些信息的緣故,他們大概會大大低估我們的國力,并且推測不出我們打算發動戰争。”蜜色短發的少女安分地站在女宰相面前,話音裏少了過去的飛揚跳脫,“如果你覺得現在時機合适的話,他們大概不會有準備……”

“這很好,”墨伽娜不着痕跡地打斷了她,仰起頭,“走近點,索蘭傑雅。”

少女聽話地往前邁了一步,站在了墨伽娜膝蓋的前面。墨伽娜伸出手,将她垂在身側的一只手牽起來,握在掌心中。她向長輩對晚輩那樣,對索蘭傑雅說:“從你告訴我商會裏潛伏着間諜的消息起,直到現在,你做得都非常好。索蘭傑雅,你再等一等,等到戰争勝利以後,我就把你的商會還給你。”她的語氣很溫和,雍容而矜持的儀态裏也恰到好處地摻上了和藹,然而索蘭傑雅的頭卻更低了。

她問她:“宰相大人,等到戰争勝利了,你會變回原來的安娜夫人嗎?”

墨伽娜笑了笑,沒說什麽,只是放開了她的手。

卡默洛特251年的聖米迦勒節這天,安達海登通過公開聲明和外交文書兩種方式對潘德拉貢王國宣戰。大概選在一個宗教節日開戰也是早有預謀的,因為他們的宣戰理由是“為基督教世界奪回聖杯”。六年前亞瑟派出的那個船隊搞得人盡皆知,他根本沒想過這也會被當成把柄;他倒是想通過外交途徑澄清誤會避免戰争,可是對方根本不給他這個機會,在戰書到來幾個小時後,諾曼大區的第一封戰報就到了。

顯然對方早有準備,才能如此迅速地集結力量發動攻擊,亞瑟當然想知道是什麽人從中作梗,不過現實着實令他大吃了一驚。對方并無意隐瞞自己的真身,亞瑟很容易地就在那封宣戰文書的最後找到了兩個署名,墨格斯-奧路維加和安娜-格羅伊斯,後一個的字體他非常非常熟悉。

“——怎麽又是她!”

在确定了這場戰争的策劃者是墨伽娜和她姐姐以後,卡默洛特的領導核心不得不改變對戰争的看法了。梅林、亞瑟和凱都一致認為,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複仇戰争,和平的條件大概極難達到,因為對方的目的本來就是不搞垮卡默洛特不罷休。“卡默洛特恐怕要把這當成最重大的危機來對待,要将我們散落在全國各地的力量集中。”亞瑟這樣下了判斷。

于是這個從戰争裏爬出來短短20年的國家,再一次為戰争開動了它的機器。亞瑟命令安德羅梅暫時先自行抵抗,為中央軍的調動拖延一些時間,讓加赫裏斯準備給他必要時的支援;同時下達了面向全國二十二個大區的緊急狀态令,要求各大區的軍隊集結并響應中央的號召。

可是命令下達了一個星期,應者寥寥。

與此同時,安德羅梅遞交的一份酷似的最後通牒的文件也到了他手上,信裏這位前蘇格蘭将軍冷靜而毫不留情地指出,自己大區的單獨抵抗最多在持續三個星期。而這個判斷,是基于已經奔赴前線的蘭斯洛特和其他許多騎士的彙報得出的。

亞瑟于是下了第二道調令,這一次除了先前最快做出反應的布列塔尼、香槟、不列颠大區之外,又增加了四個大區。還有十三個大區毫無動靜。

第二道調令下達的一個星期後,亞瑟終于意識到自己當初權力下放的決策出了多麽嚴重的失誤。這麽多年過去,許多遠離首都的大區早已經在當地紮根,想要擺脫卡默洛特的控制了。但他此時意識到已經太晚,除了恨恨地暗下決心等回頭一定大刀闊斧地整改以外,只能再頒布第三道加急調令。

開戰快一個月之後,在安德羅梅獨力支撐快到極限的時候,中央派出的援軍終于抵達各個前線,開始發揮它們的作用。這很好地緩解了安德羅梅的壓力,但是王廷中的亞瑟心裏依舊愁雲密布。因為他知道這樣一個事實:全國有将近一半的大區拒絕了他的召喚,他們現在不得不利用十二個大區數十萬人的兵力,去和北方安達海登辛苦十多年擴充出來的百萬之師抗衡。

卡默洛特陷入了它有史以來,最大的危機。

作者有話要說: 趕在DDL之前發了更新!!!

☆、叛徒(上)

天黑以後,城堡的樓道裏變得昏暗起來。珀西瓦爾手裏的燭臺上三支蠟燭無聲地流着淚,它們發出的光芒足夠照亮他眼前好幾步遠的地方,燭‖光邊緣的牆壁和地毯用隐秘的神情默默地看着他走過。突然,他聽見了其他人的腳步聲離他越來越近。很快對方手中的燭‖光也迎面照過來,他不費力地就看清了是誰在一邊走一邊說話。

珀西瓦爾聽見他們中的一個說:“其實你知道,那幾個大區遲遲不響應,不僅僅是他們總督的緣故——當然總督也是一方面——不過不是全部……”

另一個贊同道:“肯定的,總督之所以敢這麽幹,還不是因為底下的民衆不樂意!換言之,是人們不想再打仗了。這個你肯定理解的吧,我們自己……”

這時珀西瓦爾已經分清了哪句話分別是誰說的。于是他在即将走到他們面前時,壓低了聲音出言提醒道:“慎言,莫德雷德騎士。”

那兩個年輕人齊齊住了口,停下了腳步。“抱歉,我們以後會注意的。”兩人中略顯沉穩一點的那個立刻承認錯誤,珀西瓦爾記得他叫貝狄威爾。在他之後,贏得過最近一屆比武大會冠軍的莫德雷德也為自己不當的話說了抱歉。即使是在光線如此昏暗的地方,他那一頭金色短發也如同太陽一樣燦爛。

這兩個人都是在他出海期間加入騎士團的。因此要算當圓桌騎士的資歷的話,他們還是珀西瓦爾的前輩。不過實際上,他們都是羅馬戰争期間出生在歐洲大陸的孩子,是不折不扣的新生代,聽着圓桌騎士的傳說長大的那種。

見他們兩人都把自己當做前輩對待,珀西瓦爾不由得緩和了語氣,他還不想這麽早就端上什麽架子。他說:“你們并不需要道歉,我只是提醒而已。王宮裏來來往往的人很多,還是注意些吧。”

貝狄威爾點了點頭,準備就此別過,不料他的同伴不知哪根筋搭錯,這個白金色長發的青年只好停下腳步,端着燭臺等他。只見莫德雷德拉住珀西瓦爾問道:“珀西瓦爾騎士,聖杯真的在卡默洛特嗎?”

珀西瓦爾被他問得一愣,随即否認道:“當然不在!這一切都是安達海登發動戰争的噱頭!”想起聖杯就讓他想起加拉哈德,否認的話語裏不禁帶上了一絲羞赧的味道。然而無論是貝狄威爾還是莫德雷德,都是聽不出來的。

可是莫德雷德顯然對他聽到的答案感到不滿。“既然不在,那你駕船出海整整六年到底找到什麽了?”

這要怎麽跟你解釋,珀西瓦爾在心裏幹笑了一聲。但他出口的話很得體:“說來話長,你要真好奇,就姑且當成遠航失敗了吧。時候不早了,我們改天再說。”說罷便欲走。

莫德雷德便也不再問下去,跟着掌燈的貝狄威爾朝着與珀西瓦爾相反的方向去了。樓道裏兩片暗淡的燭‖光,在連接了一會兒以後又漸漸分開去。

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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