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只錄入了一個開頭,而且我要開學了
什麽意義呢?我們能獲得什麽呢?特拉法爾西城,又何嘗不是整個安達海登戰争、乃至更早的聖杯遠征的縮影呢?他盯着白晃晃的日頭,想着這麽多人奮戰、這麽多人死去、這麽多家庭永遠無法複原,換來的除了騎士的一點錦上添花的榮耀,滿足的除了君王的一點建功立業的渴望,又有什麽呢?
“我眼見日光之下所行的一切事,都是虛空,都是捕風。”——古人誠不欺我。
他處在一種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否完全清醒的、混沌的狀态下,冒出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念頭:這,算不算一種暴‖政呢?
這時一種比太陽還明亮的光輝打斷了他的思維四處游走,他和所有人一樣擡起頭來看,只見天開了一扇窗,明亮的白光從裏面透出來,讓人聯想起神話裏描繪的聖靈降臨;可惜魔法師們出場得一點也不優雅,一行人就好像一串葡萄一般,相互簇擁着一股腦兒地從空間魔法裏飛了出來。
拉瓦納的幾個随從率先降落到地上,地上的士兵們不由自主地為他們騰出一塊地方,連仗都忘了打,剛剛的敵人此刻肩并肩地盯着幾個魔法師吟咒畫法陣。而天上也十分熱鬧,拉瓦納和墨伽娜互不相讓地攻擊對方,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你來我往的一派熱火朝天。
在一半人看天、一半人看地的時候,安德羅梅是最先回過神來的人,他不由分說地抄起那把大鐮刀,把邊上專注圍觀魔法師火拼的一圈敵人悉數腰斬。慘烈的叫聲和濃烈的血腥味這才喚起了人們的意識,于是地上的厮殺再次蔓延開,魔法師之間的纏鬥也依然在繼續。小小的特拉法爾西城不複寧靜,熱鬧得令人恨不得馬上逃離。
人們再次停下打鬥,是墨伽娜被地上的魔法陣狠狠拽下來的時候。那時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黑衣女巫像被栓了一根看不見的繩子一樣直直地栽下去,落到了地面上那由好幾個魔法師維系的、層層疊疊的魔法陣中央。随後拉瓦納也落到了地面,他的手杖之前斷成了好幾截,已經不在了,黑袍現在也破了許多處,甚至能很明顯地看出他左肩上的一截頭發被燒焦了。他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深吸了一口氣,看着墨伽娜露出了久違的笑容:“終于結束了,夫人,您果然名不虛傳,我差一點就要被您殺死在那頭了。”
即使被固定在地面動彈不得,墨伽娜還是能氣勢上不落半分地反唇相譏:“是啊,如果你沒有這麽多幫手的話!”
拉瓦納攤了攤手,一點也不害臊地說:“誰說不是呢!”
話音落下以後,他開始吟咒,咒語很長,他的兩個部下在側面保護他不受到墨伽娜突然的攻擊。墨伽娜輕嗤了一聲,試圖掙脫開束縛自己的魔法陣,然而終究動彈不得,那層層疊疊的複雜紋樣好像許多根繩子打了一個比一個繁瑣的結,将犯人五花大綁。
拉瓦納的吟咒完成,剛才負責保護他的兩個部下退開了。墨伽娜抿了抿嘴唇,放棄了掙脫出去,将全副注意力放在了面前的敵人身上準備随機應變。她分不出任何一絲‖情緒想別的內容,腦海中盤旋着各種各樣的咒語,等待着時機一到就讓它們中最有用的那一個沖口而出。
現在時機到了。只見拉瓦納擡起了手掌,鋪天蓋地的亮光從天而降,人們能在它們翩翩而降的時候看清楚它像水波一樣來回擺動的輪廓,好像冬天的漫漫長夜費辛莫格斯城王宮頂上絢麗的極光,又好像整潔幹淨的窗邊垂下的白色紗簾,在陽光裏微微拂動。它湮沒了行宮的尖頂,湮沒了高大的鐘樓,降臨到安達海登士兵和墨伽娜的頭頂上方。墨伽娜一瞬間想起了多年以前亞瑟拔‖出石中劍的那一天,梅林簡單的一擡手時,那如穹頂如羽翼将亞瑟護在背後的、如出一轍的美麗光輝;還有在她妄圖暗殺亞瑟的陰謀敗露的那一天,梅林帶着淡漠的神情在她面前降下的審判。
——真是,一切都在永遠不停地回歸。
下一秒,層疊的魔法陣中央升起沖天的烈焰,宛如整個秋季的黃昏都在這一刻降臨,如孔雀屏尾如金城長牆。墨伽娜吟咒的速度比拉瓦納快得多,因此現在做出反應還不晚。拉瓦納那幾個負責維護魔法陣的随從試圖保護自己免受墨伽娜的攻擊,然而其中的一個人失敗了,他被火焰吞沒,導致嚴密的魔法陣體‖系缺了一環,引發了一連串的崩解。墨伽娜站在原地,感覺身上的繩子一條條解開,她毫不費力地掙脫了餘下的那些,重新獲得了自‖由。
——是誰說一切都會永遠回歸的?是誰說曾經發生過的事情,還會再次發生?
她完全有把握用這個大魔法抵消掉拉瓦納的那個,而拉瓦納,她看得出來,他的水平遠在他老師之下,這一個大魔法之後就會支撐不住了。那時自己可以輕而易舉地殺死他,然後,假如夠順利的話,可以用幾個低級別的攻擊将蘭斯洛特、安德羅梅那幾個人各個擊殺。她本來想的是用一個大範圍的攻擊将敵方所有人一起解決掉,現在真有些後悔沒在他們入城時就立刻這樣做。
她突然無端地想起了索蘭傑雅,那個小姑娘現在也不知道在哪裏,等到完成了墨格斯的命令以後應該派人去把她抓回來,怎麽處置還沒想好。然後,可能是名字的緣故,她的思維又跳到了另一個名叫索蘭傑雅的人身上,那是她很多很多年以前遇見的一個女巫,是在她拒絕承認自己的繼父而離開卡默洛特、在外漂泊的時候,交給她如今所掌握的一切的女人。
“教我魔法吧,索蘭傑雅,”她記得自己這麽要求,“我總有一天要殺了他。”那是什麽時候呢?好像是墨格斯被迫遠嫁、自己趕回去卻晚了一步的時候吧。她的姐姐在絕望之中求她幫助,可是她無力得什麽都做不了。如今呢?如今墨格斯已經是比自己更強大的女王了,或許她一生中只有那麽一次迫切地渴求別人的幫助,然而那一次終究沒人幫她。
“墨伽拉斐,你要記得,你所學習的只是一項技能,黑魔法不代表行惡事,只不過每個人的天賦不同,你更适合這些東西罷了。你能答應我不要用我教你的東西行惡,包括善待你的繼父嗎?”那是什麽時候呢?好像是她學成辭別索蘭傑雅的時候吧。
可是如今看來,她完全沒有履行自己的承諾。她從那時起就是一個惡人,直到這一秒都還是。女巫索蘭傑雅曾經制止她沖動冒失地去找繼父報仇,然而在離開她以後,這麽多年以後,墨伽娜還是走到了今天。
“我要改名字,從今天起我不再是墨伽拉斐了,那是屬于一個無能的貴‖族小姐的名字;我也發誓不再穿彩色的衣服,只穿黑衣,直到我把烏瑟所有的後裔從地上除去的日子。”
那麽總是一身黑衣的、冷漠無情的、心腸狠毒的女巫墨伽娜,就這樣誕生了。
而現在,站在烈焰和極光交織而成的天幕下,墨伽娜仿佛就在和當年那個年輕氣盛的自己面對面,讓她來驗收着自己的成果。你即将成功了,她等着她說。
然而沒有。
一把劍,從背後,深深地刺入了她的胸膛。
※
那天的結果是,城裏所有的安達海登軍隊都投降了。光芒落下以後,拉瓦納看着倒在血泊中的對手,長出了一口氣後仰面栽倒。他的精神力水平和墨伽娜不是一個層級,熬到現在早就透支了。那些被削得平平的高層建築和樹木,都是受他那個大魔法波及的後果。之後,周圍的士兵們紛紛睜開被晃瞎的眼睛,映入他們眼簾的是金發的蘭斯洛特,和他的劍,和他劍上墨伽娜的血。
回去的路上,莫德雷德和蘭斯洛特爆發了激烈的争執。年輕的騎士對他剛才的行為充滿了失望:“你身為一個騎士,怎麽可以這樣做?!”
蘭斯洛特沒說話只是看了看他,莫德雷德讀不懂他眼神裏的含義,或者是他壓根沒有注意:“她是個魔法師還是個女人不說,你的手法也太不光明正大了!你這樣的人怎麽能夠做圓桌騎士團的首席……”
蘭斯洛特終于聽不下去了。“這不過是以直報怨而已,莫德雷德。”冷淡而低沉的聲音很明顯地昭示出主人現在心情不好。莫德雷德一時沒找到合适的話接上,蘭斯洛特趁着空當開口說:“這和她是不是魔法師、是不是女人沒有任何關系。難道僅因如此,她所做的事情就可以一筆勾銷嗎?”
莫德雷德頓了頓,還是不服氣地說:“确實不能。但你那樣做仍然是不妥的,一個騎士……一個騎士怎麽可以打女人呢!”他覺得蘭斯洛特說得對,但又有些地方繞不明白,精神上又接受不了。
蘭斯洛特則覺得這場争論毫無價值,只是問他:“你所信奉的騎士精神要求你打擊你的敵人嗎?”
“當然,”年輕人挺了挺胸,“我會全力這樣做。”
“那真巧,我也是。”蘭斯洛特說完,催馬從他身邊超了過去,人為地結束了對話。莫德雷德看着他的背影,覺得有種莫名的氣悶,腦海裏只剩下了一句“這樣的人為什麽會成為圓桌騎士團首席”。
然後他又想起在特拉法爾西城裏和敵軍混戰的時候,他問蘭斯洛特什麽時候撤離,蘭斯洛特告訴他的話。大概他一個人是圓桌騎士的典型吧,莫德雷德還沒有見過太多的老一批圓桌騎士(他們都被分封到各地做領主了),他猜想他們大概都像蘭斯洛特一樣,只專注于為自己贏得榮譽和滿足國王的征服理想,而不考慮別人、尤其是底層人的想法。一個真相在他眼前似乎漸漸清晰了,那就是他們似乎并非游吟詩人唱詞和詩人筆下的那樣完美無缺、高尚純潔,并不是他想象中的和崇拜的那個樣子,包括蘭斯洛特,包括亞瑟。
可能他所相信的那個“圓桌騎士團”,終究只存在于人們的幻想裏吧。這樣想着,他對卡默洛特的幻滅感,又加深了幾分。
※
留守在王都的墨格斯那天半夜聽到了敲門聲,她從睡夢中醒來後發現外面下着大雨,她走下床去開門,看到了外面提着燈的墨伽娜,她的鬥篷都淋濕了。縱然是處變不驚的女王,此時也有些難言自己的驚訝:“墨伽拉斐?你怎麽回來了?”随即她想到妹妹精深的魔法造詣,從特拉法爾西快速趕回王都應該也不是什麽難事,便又找回了處變不驚的風度,微笑道,“這麽說,一切都很順利了。”
沒想到墨伽娜搖了搖頭,水珠順着她的黑發滑下來,紛紛跌落到地上。她摘下兜帽,對墨格斯說:“索蘭傑雅在會談的前一天将消息透露給了敵軍,會談當天演變成了戰鬥,最後敵軍雖然還沒進駐特拉法爾西,但我估計那會是馬上發生的事情。他們攻下那裏之後應該會往內陸進軍,如果可以的話,讓蘭瑪洛克把靠北邊地區沿海的部隊調一些到內陸以備萬一吧。再往後的事,我也說不好了。”
墨格斯點了點頭,想了想還是說:“你先進來吧,至少換一身幹的衣服。”
墨伽娜又搖了搖頭。“我就不用了。”她輕聲說。
墨格斯先是迷惑了一下,然後慢慢意識到了什麽,扶在門上的手握緊了門框。“怎麽了?”她試圖表現得像剛才一樣從容,然而上下打量對方的眼神出賣了她。
墨伽娜看着她的樣子,不禁露出了一絲笑容,正帶着人們眼中屬于她們姐妹的那種高貴和雍容。她提着燈的手紋絲不動,金色的眼睛在微弱燈光下像是黑暗中野獸的眼睛一樣。“替我報仇吧,姐姐,”她說,“我屋子裏的一切,書籍、藥劑、紙質的符咒,只要對你有用都拿去。替我回到卡默洛特,殺了亞瑟和他的兒子,把他們喉嚨裏的鮮血澆到我的墳墓上祭奠我——”
“墨伽拉斐!”女王幾乎是尖叫出聲。
墨伽娜加深了臉上的笑容,她手裏的燈金色的光芒大亮。
“——那時候我的墳墓上也許會開出彩色的花,你可不要嫌礙眼把它們拔掉啊,姐姐。”
她手裏的燈呼地一下熄滅了。
墨格斯這才真正地從夢中驚醒,窗外一片晴朗的夜空,半點雨也沒有,她的心卻像被扯出來扔進了大海一樣,在苦澀的狂暴的波濤裏,加速地沉到黑暗冰冷的海底去。
作者有話要說: 對。我所謂的“高能”就是指主要角色死亡。墨伽娜應該算得上主要角色了……吧。
下個周末(五一放假)要準備考試,暫停更新一次,就當今天這個是提前補下周的吧,還請各位諒解!
按照我原本的預期,墨伽娜死了說明故事快要進入完結倒計時了,不過現在……我也不知道腦洞能飛到哪裏去XDD 還請各位多多支持。
閱讀愉快!
☆、聖城
天氣漸漸變得熱起來了,植物進入了最茂盛的生長期,可是在潘德拉貢王國西南戰場上的敵軍卻失去了這樣蓬勃繁茂的朝氣。他們從某一天開始一批批地撤退,現實一小股一小股不引人注意地,然後漸漸規模變大,光‖天‖化‖日地一批批登上了兩頭翹‖起的長船。顯然安達海登國內發生了什麽重大的變故——高汶和珀西瓦爾都這麽推測,那時候他們還不知道墨伽娜死了、安德羅梅一路向北揮師向女王的首都。于是他們幹脆趁這個機會肅‖清了陸上所有的敵人,這個因為準備充分而始終沒能讓敵人取得太大突破的戰場就此結束了戰鬥。
與此同時,或者比這更早一些,香槟大區也恢複了太平。缺乏支持的“珀爾修斯”軍團已經在那裏拖了太久了,将領面露不滿,士兵怨‖聲‖載‖道,随時都可能有嘩變發生,因此他們不得不結束戰鬥。赫萊辛托因為毀約而付給了蘇南大量的賠償,這事才終于告一段落。加赫裏斯在處理完了他的事情後,帶領香槟騎士團迅速渡海北上,成為了安德羅梅及時的援軍。
在他們與安達海登軍隊交戰的同時,曾經進行過好幾次勸降,每次都強調只要墨格斯宣布投降,他們即刻原地停下、調頭離開安達海登——這也是亞瑟的命令。然而墨格斯無一例外地回絕了。于是大約在6月底7月初的時候,這兩支軍隊兵臨對方的王城。
“再給她最後一次機會吧。”他們想,然而負責守城的蘭瑪洛克給的回應是從城牆上扔出了他們派去的使者的頭。
事已至此,就沒什麽好贅述的了:這是一場無比費時費力的戰鬥,但毫無疑問勝利了。那時安德羅梅滿手、滿身都是血,他的頭向後靠在在黑色尖頂的城堡門框上,無法掩飾自己的疲憊。加赫裏斯走過來的時候,他甚至懶得擡手打個招呼,只自嘲了一句:“将來的史書在記到這一筆時,大概會用上斜體或者加粗?”
加赫裏斯還沒接話,一旁坐在地上休息的莫德雷德便悶悶地接了一句:“但願不會,畢竟白死了這麽多人。”他說的聲音不大,也沒看另外兩個人,好像在自言自語似的。加赫裏斯寬容地笑了一下,沒有再接下去。
戰争結束了。莫德雷德在7月的最後一天,回到了似乎離開很久的王都,然而卻并沒有産生應該有的重逢的熱情。他能感受到這座城市裏人們的歡欣,不論是真心還是假意,大家都在慶祝勝利和戰士們的歸來,用鮮花、美酒和熱情的歡迎來慰勞他們。戰士們也被他們感染了,終于脫離随時會死的陰影,回到夢寐以求的故鄉,他們也都很高興。
莫德雷德在其中像個異類一樣。他那種和整個世界隔了一層紗的感覺又來了,不過這一次那層紗是透明的,讓他能将一切看得很清晰——也許應該叫它玻璃罩子才是。他身處其中,一切歡樂的情緒和輕松的氛圍對他不起作用,他沉默而無動于衷。這有什麽可高興的呢?他想,古老的魔咒回響在他耳邊——都是虛空,都是捕風。他腦海裏湧現出寂靜的戰場上堆疊着的、蒼白而呆滞的臉孔。
圓桌騎士團舉行了宴會,慶祝大家的凱旋。除了在宴會之前哀悼那些沒能回來的同伴時以外,整個晚上的氣氛都是和諧而熱烈的。莫德雷德坐在中間,也和別人推杯換盞,也輕描淡寫地交換着一次次生死攸關的經歷,但他越是和這些人聊下去,心裏越是覺得不耐和躁動,想要早一點抽身離開這地方。因為他從他們身上一遍遍得出結論,那就是這些人每一個都只專注于為自己贏得榮譽和滿足國王的征服理想,而不考慮別人、尤其是底層人的想法——不久之前的戰場還一片破敗荒涼,而他們卻已經在宴飲着慶祝了——是啊,屬于他們自己的那一份已經完成了!
“我要走了,”他放下杯子,對貝狄威爾說,“替我轉告一下陛下。”
“你自己去呗。”白金色頭發的衛隊長覺得奇怪。
莫德雷德沮喪地搖了搖頭。“我還沒想好該怎麽跟他說話。”
貝狄威爾不由得暫時中斷了和別人的談話,問他:“你怎麽了?有朋友在戰場上犧牲了?”
莫德雷德撇了一下嘴角。“我好像犧牲了。”
戰争結束以後,亞瑟堅定地認為未來很長一段時間都會是和平了。這實際上是大多數人的想法,畢竟從卡默洛特往四周看去,北面安達海登的法律早已被女王和宰相的政令代替,如今兩人一逃一死,整個王國像被抽掉了軸心一樣,完全失序;西面直到無邊無際的大海,所有陸地都是他們自己的;緊鄰的日耳曼尼亞王國與他們保持長久的和平,“念在我們曾經是盟友”,希拉瑞安如是說。這樣看來,的确沒有讓人不安心的理由。
于是亞瑟如所有安定了的君主一樣,給他的部下們分封土地。即使他有安達海登戰争初期的前車之鑒,然而終究這是一種無法避免的慣例——如果他不這麽做,他的部下就會抗議,畢竟大家付出了勞動、甚至冒着生命危險保衛國家,理應得到一些回報。亞瑟只能在人員安排上盡可能地做一點聊勝于無的努力。然而,他很快發現了新問題——騎士們都當上了領主,忙着封地上的事情,不可避免地分了心;甚至有些圓桌騎士提出調到自己家族新封地所在的其它騎士團去。亞瑟當然很生氣地回絕了。
莫德雷德身處其中,眼睜睜地看着圓桌騎士團一天比一天松懈。他自己也獲得了一塊土地,在他家鄉布列塔尼大區,他寫信讓母親和兄弟姐妹們遷過去,然後把一切交給了他們打理。他以為自己身在卡默洛特,還是應該專注于自己的本職,然而周圍人的态度卻讓他失望得很。他不由得對貝狄威爾抱怨道:“這裏的太平日子都讓人忘了自己姓甚名誰了!”
貝狄威爾遲疑了一會兒,才有些無奈地說:“雖然我承認你說得沒錯,有些人的确得意忘形,不過,這就是和平年代的生活啊。”
“什麽意思?”莫德雷德幹巴巴地問。
貝狄威爾說:“大家外出作戰也好、像我一樣留守也好,為的不過是自己和其他人能過上太平的日子、安心地生活而已。而現在他們這樣,說明我們的目的其實達到了。”
“……這就是我們為之而戰的嗎?”
“不然是什麽?”
我怎麽知道是什麽,莫德雷德漠然地想。他走到窗前,又聞到街上彌漫着一種濃濃的黃昏時分特有的氣息;他又擡起頭看了看天,看到明明是正午,可是這座被深愛被贊美的城市上空,卻籠罩着一層騰騰的暮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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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平的歲月慢悠悠地轉到了第二年的夏天,一切都沒有變化,莫德雷德仍然是騎士團長信賴的部下,貝狄威爾仍然是循規蹈矩的衛隊長,珀西瓦爾仍然在布列塔尼大區和卡默洛特之間定期地往返,高汶、安德羅梅、加赫裏斯和拉瓦納仍然駐紮在他們各自的大區,亞瑟仍然疏遠着梅林,阿托利斯仍然不信任他的老師。和一年前的這個時候完全一模一樣,甚至每天在同一條路上落下的腳印都能與去年的重合。而蘭斯洛特也依舊是諾曼騎士團的一員,直到他聽說特拉寧衛戍官調任,職位出現空缺。
“你要去接替他?”安德羅梅聽到以後非常詫異,緊接着就回絕了,“算了吧,太大材小用了。”特拉寧是諾曼大區北方的海港,之前戰争的時候很關鍵,然而如今安達海登元氣大傷,它的作用基本只剩下貿易了。這個城市的衛戍官,想也知道是個可有可無的人物。
蘭斯洛特不否認安德羅梅的看法,然而,他看着窗外有些自嘲地想,在這裏就比在特拉寧要好嗎?這裏的空氣沉重而毫無波動,看似寧靜祥和,實則令人昏昏欲睡。街上依然有來來往往的人們,在他眼中,他們的腳步已經不如以前那樣快,見了面打招呼拖長了聲音像是沒有睡醒,甚至連他們的笑容裏也充滿了倦怠。空氣裏彌漫着冠名為“和平”的甜香,仿佛一切都在一點一滴、不為人知地暗暗發酵。蘭斯洛特不喜歡這一切,他覺得也許應該離開這讓人迷醉的空氣讓頭腦清醒過來,而北方那個冷僻的港口是個不錯的選擇。
“反正在哪裏都是閑着,”他笑了笑,神色如常,“去發揮點作用總是好的吧。”
安德羅梅仍舊不敢茍同,不過既然他堅持,也就同意了。蘭斯洛特走的那天,黑發的總督去送他,就像對方來諾曼騎士團的那天一樣,像一個普通人去送他的普通朋友。“多小心,蘭斯洛特騎士。後會有期。”他淡淡地說,卻看着蘭斯洛特的眼睛。
蘭斯洛特稍稍驚訝了一下,随即釋然了。“謝謝。”他說完便騎馬上了吊橋,穿過人群往城外走去,再也沒有回頭。
特拉寧對騎士來說就好像一個流放地。灰色的城牆一直修到了海岸邊,城牆的盡頭有一座兼做燈塔的望樓,那裏的瞭望者同時也是守塔人。燈塔下面不遠就是船只停泊的港口,現在那裏的船不少但也算不上多,人們随意地停船、随意地卸貨、随意地把貨運進城裏去,好像誰也不在乎自己多一點少一點生計。蘭斯洛特沿着樓梯走到了望樓上,那裏視野非常開闊,加之天氣晴朗,他能看到一大片粼粼的波濤和遠處的小島,海浪沖刷岸邊砂礫的聲音非常清晰,一下一下地節奏永遠不變。
就如蘭斯洛特此後很長一段時間的生活。
夏天的白晝越來越長,他又沒什麽事,于是就常常在望樓上俯視下面的海。他看見船只駛近又駛遠,海鳥飛去又飛來,大海每一刻都是嶄新的,而每一刻又都永遠不變;海邊的人們朗聲大笑或者破口大罵,起初他還會試着分辨他們說了什麽,後來也就慢慢失去了興趣,只專注地聽着一下下的濤聲了。有一只藍翎的海鳥有時會在望樓上歇一歇,然後不知什麽時候又離開了。
天長日久,他逐漸能分辨出濤聲拍擊每一塊城磚時不同的聲音,但也逐漸模糊了現實與夢的界限;他有些迷惑究竟是白天真的有這麽長,還是虛假的日光将他帶到了什麽別的地方。那只藍翎的海鳥還是偶爾來又不知都什麽時候離開,它的翅尖像大海一樣藍,它偶爾看看他,眼神像是別有深意。
有一天他聽見望樓下面傳來喧嘩的聲音,不禁有些疑惑地探頭察看,驚訝地發現下面的海灘上正舉行一場授封。有戴着金色十字架的黑衣牧師,有衣着華麗的王公貴‖族,也有氣宇軒昂的衛隊儀仗,還有成百上千的普通民衆在邊上看着,這場儀式顯然非常隆重——除了它的地點不在高大的殿堂而是在一個人煙稀少的海港。
我應該去看看,他想,無論如何我也是這裏的衛戍官,不該不清楚。
于是他在身後鎖上了瞭望室的門,沿着一圈圈的石頭臺階下到城牆上,又沿着城牆走了一段,從那裏窄窄的臺階走下去站到地面上。等他走到人群外圍時,儀式好像已經快結束了。他莫名地有些着急起來,盡可能禮貌地請求圍觀的人們讓他從他們身邊擠過去,一點點艱難地挪向授封儀式的中心。他漸漸能聽清那個騎士宣誓的聲音了:
“我宣誓不僅享受騎士的榮耀,更履行騎士的責任。”
這聲音真年輕,蘭斯洛特心想,大概還是個半大孩子吧。什麽人這麽小年紀就受封呢?他往前走了走,試圖看清那少年的真身。
“我的劍當指向惡人,而保護婦女和兒童;我的矛将捍衛真理,切勿讓煙霧迷蒙我的雙眼。”
多麽堅定的語氣啊,蘭斯洛特不由得笑了。他很欣賞這樣血氣方剛、滿懷正義的年輕人,只不過他自己從來沒是過罷了。
“我必尊敬所有善意的人,因為騎士的美德是公正和謙卑;我當接受所有同等之人的挑戰,以勇氣捍衛榮譽。”
他已經能看見那個少年跪在地上的身影了。他穿着深色的精致衣服,長長的披風蓋在他的肩膀上顯得有些沉重。少年有一頭幹淨利落的黑色短發,微低着頭看着牧師的腳面,顯得十分虔誠。蘭斯洛特突然很想看看他的臉,于是他又往前走了走。當他終于轉到了合适的角度,能很清楚地看到那孩子的側臉時,他卻愣住了。
那孩子用明朗而堅定的聲音說:“我亦将懂得犧牲與憐憫。我将以忠誠之心為主獻上勇氣與信仰。”
他一邊說一邊緩緩擡起頭來,宣誓結束了,他的臉也暴露在陽光下。蘭斯洛特懷着一種複雜的心情看着他故作嚴肅和一絲不茍的年輕面容,那與他想象中的樣子完全不一致,他本以為這個孩子會在他十五六歲的年紀把身上飛揚跳脫的那一面發揮到極致;他更加沒想到的是,那雙金色眼睛裏有着那麽熱情和明亮的虔誠。
“願天父賜福與你。”牧師說。
“贊美神聖的父。”少年時代的亞瑟昂着頭,說。
蘭斯洛特問身邊的人:“他多大了?”
“16歲,”那人回答,帶着一絲激動的語氣,“他就是石中劍為我們選出來的王!”
16歲啊。那是哪一年呢,那時自己在哪裏呢?蘭斯洛特發現自己已經完全想不起來了。他不知道自己那時是不是已經确立了想要追随一個什麽樣的宗主的願望,是不是已經下定決心要用一生貫徹騎士高貴的信條?又或者是在漫無目的地漂泊,遇見形形色‖色的人,對他們全部溫和以待,卻記不住他們任何一個的臉龐。
而那時的亞瑟,就已經在他自己的受封儀式上有了這樣堅定而純淨的眼神,那誓言大概真的一字一句刻在了他的心版上,盡管這一切發生在他遇到未來的任何一個騎士以先,盡管這個時候他可能還不很清楚“騎士”這個詞意味着什麽。
“我當然清楚,”年輕的國王戴上那頂王冠,突然朝他轉過頭說道,“從今以後,我就是一個保護者了。”
蘭斯洛特看着一個身量尚輕的少年發出如此充滿責任感的言語,不禁笑了。“你有想要保護的人嗎?”他略帶調侃地問。
“我想保護這座城市,還有這個國家,”少年王走下臺階,人群給他讓出一條道,他走到蘭斯洛特面前,要微微揚起頭才能看着騎士的眼睛,“我是王。這是我的責任。這個國家的人們需要我,而我則要為他們獻出一生。”
“聽上去好像你是被迫的一樣。”
“怎麽可能?”亞瑟交抱起雙臂,“我會盡力做到最好的。你不相信嗎?”
“哦我當然相信,”蘭斯洛特飛快地回答,“不過容我提醒你,亞瑟陛下,這并不容易。你會遇到很多困難,很多別無選擇的時刻,多得遠遠超乎你現在的想象。你可能要在兩難中被迫做一個痛苦的決定。你可能會傷害很多無辜的人,即使是出于好意。你可能會慢慢失去快樂的心情,被現實的重轭壓得喘不過氣。總之——做一個國君是一件無比艱難的事情。”聽到這些他會退縮嗎?
果然亞瑟看上去有些遲疑了。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口,聲音有些低:“聽起來确實很難。不過……沒關系。”
他說:“想要達成任何目的都需要付出,而如果卡默洛特需要我付出這些的話,我沒有任何問題。況且,”他笑了笑,“我不是還有騎士們和我一起嗎?雖然我還不知道他們是誰,但我想他們一定都是跟我一樣的人。”
——一定都是跟我一樣的,為了“卡默洛特”這四個字所代表的一切的福祉和尊榮,願意獻出自己的生命。
那時亘古不變的海浪拍擊着岸邊的砂礫,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