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節
,種出的洋山芋又大又面,上海吃不到。”又拈葡萄幹放進嘴裏,點頭道:“好的葡萄幹最要緊的一點,就是幹,第一食品賣的葡萄幹真不像樣子,摸上去黏嗒嗒,吃到嘴巴裏酸叽叽。正好明早熬稀飯擺些進去。”
沈家媽壓低嗓門:“侬要吃也便當,讓喬宇爸爸寄些來就是。”喬母輕喛一聲:“婚都離脫,哪好再麻煩。更況我聽新疆老同事講,他又再婚了!”
沈家媽道:“我記得 77 年你們一齊回來探親,他高高大大的、脾氣很好,也有禮貌,幫襯着那你一家門忙進忙出,我們皆看進眼裏,是個不錯的人,哪能就離婚了呢?”
“我也就對侬講老實話,旁人包括親弟兄皆不講的,苦水自己咽到肚裏。”喬母低道:“按政策規定,我要麽忘記自己是上海人,和他帶着喬宇在新疆一輩子。要麽我離開他們,自己返城落戶,當時姆媽一封封信催我回來頂替伊的工作,我能哪能抉擇?我在上海長大,習慣大城市的生活,在新疆,風沙冰雹暴雪,蚊蟲能咬死人,我又不吃牛羊肉,在毛紡廠三班倒十幾年......”
她聲音愈說愈低,近乎耳語了:“我和伊感情來得深,真的,人家皆羨慕,我要帶喬宇回上海時,和伊抱頭痛哭了一夜,相當生離死別了。可沒辦法呀,回上海是我想要的人生,還有喬宇,不管哪能我要帶回來,剛回來時也煩惱,伊無法落戶,分不到糧票,學也沒法上。幾個弟兄幫忙,日節才熬下來,幸得這幾年政策有變,可以在學堂借讀,但重點學堂還是進不去,只有慢慢來,就等伊滿十六周歲,上了戶口我才能松口大氣。這些話我誰都不敢說,生怕人家鄙薄我舍棄親人、自私無情,我也是苦!”
沈家媽握住她的手,勸慰道:“侬也勿要有思想包袱,上海去新疆支邊青年有十幾萬,幾乎每家每戶皆有,誰不想回城呢?這是侬的抉擇,沒有對錯,無論怎樣我們能理解,政府也能理解,否則政策為啥會年年寬松,不要再胡思亂想,喬宇是争氣,聽說期末考試全班第一?”
喬母淚眼灑灑道:“我就幫伊講,你在上海沒戶口,沒口糧,沒房子,沒學籍,是在上海流浪的小新疆,和陳宏森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他們可以不努力、可以吃喝玩樂,未來不用憂愁,但你不行,你一無所有,你要置死地而後生,為自己打拼前程,在這個城市擁有一席之地。”
“這話嚴重了!”沈家媽不贊同:“喬宇還小,侬不要給伊壓力太大。”
“沒壓力就沒動力!”喬母還待要說,卻望見陳宏森提着雙耳小鋁鍋過來,陳母拿着堆疊的碗勺跟在後面,嗓門洪亮地招呼:“蓮子百合銀耳湯,來吃,來吃啊!”
喬母有些煩惱地笑道:“伊就是要跟我別苗頭比高低,我請大家吃西瓜,伊就請吃蓮子百合銀耳湯,非高我一等不可。”
她自言自語,沈家媽佯裝沒聽見。
梁鹂和喬宇挨坐着,她吃了一口西瓜,嫌棄道:“沒有新疆的西瓜好吃,都是沙瓤,肉紅汁甜,黑瓜子攤在太陽地裏、曬幹也可以吃。”
喬宇手撐着長凳沿,瞟見喬母和沈家媽聊得熱乎,這才歪頭看着她,小聲說:“還有哈蜜瓜,吃完五個手指頭張不開,被糖水黏牢。”
梁鹂興奮了,笑嘻嘻地問:“你也在新疆待過?”
“嗯!”喬宇道:“你是新疆哪裏的?我是葵屯農七師建設兵團。”
梁鹂回他:“我是北屯農十師建設兵團,我們離得不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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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倆此時說話驕傲的語氣,像兩個闊別多年的首長再次會晤,莫名有一種儀式感。
喬宇又問:“你還會回去嗎?”
梁鹂很肯定地語氣:“回去!劉叔叔過幾天就來接我。”
喬宇想了想:“我能麻煩你一件事嗎?”見她點頭,才說道:“我給爸爸寫了封信,還有許多獎狀......姆媽不準我寄,你能不能帶回去替我轉交給他?”
“好呀!”梁鹂一拍小胸脯:“放心吧!一定幫你辦到!”
喬宇顯然也很高興,他笑問:“上海以在天氣熱起來,新疆應該涼快了。”
“說不上涼快。”梁鹂道:“你忘了,此時正是早穿棉襖午穿紗,圍着火爐吃西瓜的時候。不過坡上的狗尾巴草、地雷花、喇叭花、太陽花都開了,螞蚱到處蹦,蝴蝶四處飛,麻雀最多,還不怕人,傻傻的。”
喬宇擡頭望向狹窄的一縷天,梁鹂道:“沒有什麽可看!新疆的晚上滿天星鬥,密密麻麻的,還離得很近,就像扣在頭上。爸爸指給我看北鬥七星,就像......”她看見陳宏森揭開小鋁鍋蓋子,陳阿姨拿起長柄勺子,便指着道:“就是那樣的形狀!”
第拾章
“阿鹂啊,來端銀耳湯!”陳母朝梁鹂招手,喬母細聲慢語地:“沈家媽,侬你聽伊她的大嗓門,生怕人家不曉得......”
沈家媽打着哈哈過去,暗忖喬母人品不壞,就是心眼小、猜忌心重。
陳宏森坐在喬宇身旁吃西瓜,喬宇問他:“侬暑假哪能過?”
陳宏森道:“打算參加學堂組織的北戴河夏令營,你去不去?”
喬宇猶豫了一下:“我問問姆媽再講!”
“你要快點決定,聽說還餘一兩個名額,錯過就沒了。”陳宏森看到梁鹂舀蓮子吃,提醒道:“姆媽沒把蓮心去掉,你不要吃。”
梁鹂沒吃過蓮子,瞧着白嫩嫩的能苦到哪裏去呢,偏吃!
陳宏森哈哈大笑起來,喬宇忍住笑說:“快喝甜湯!”
梁鹂皺着臉緊喝幾口,嘴裏還是苦陰陰的,陳宏森笑不住,她有些羞窘,瞪着他道:“要不要我說出去!”
喬宇問:“說什麽?”
陳宏森立刻不笑了!
天色已經全黑,倪阿叔關了弄堂口的兩扇烏油門,一并把淮海路上流麗的熱鬧拒在外面。 乘風涼的互相告別、陸陸續續搬凳回家,孫師傅躺在帆布床上打呼嚕,嘴巴大張着、黑洞洞朝天。無線電發出沙沙聲,陳宏森替他關掉,他突然似驚醒,茫然的四周看了看,緊搖蒲扇兩下,又緩慢下來,蚊香已燃盡,像一條白蛇盤曲在那裏,蒲扇掉落砸中它,瞬間撲騰着灰飛煙滅了。
喬宇拎着裝洋山芋葡萄幹的網兜跟在姆媽旁邊,他幾次話到嘴邊又咽回去,直到姆媽摸索着鑰匙開門,方鼓起勇氣道:“陳宏森要參加學堂組織的夏令營,我也......”
“侬讓開點,不要擋住光亮。”喬母打斷他話,喬宇往邊站,樓道裏的電燈泡跟個爛梨子挂在那裏,鑰匙插進孔裏一攪,門嘎吱打開,她才不經意地說:“宏森家裏有錢,可以到處白相玩,我們不好比!”喬宇低着聲說:“我期末考試第一名,去夏令營車費食宿全免,不用掏鈔票!”
喬母摸索繩子拉亮日光燈,她們住的房只有十餘個平方,白日裏外牆像海綿吸足了西照太陽的熱浪,此時全噴了出來,喬宇去把桌上電風扇打開,扇葉哧哧地打轉,風也是熱的。喬母打來溫水讓他洗臉,似才想起:“方才說夏令營怎麽?不要侬掏鈔票?”
喬宇把毛巾浸在水裏按着,嗯了一聲。
喬母道:“我也不是在乎鈔票的人。還是老生常談,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侬以在不是享樂的辰光時間,要效仿古人頭懸梁錐刺股的努力學習。為了你有個好前途,為了回上海,我和那爸爸不得不分開.......”喬宇插話進來:“我知道了!”低頭埋進水裏,稍會兒擡起,滿臉濕漉漉的,喬母接過毛巾替他擦拭,溫和道:“侬長大不是要當外交官嗎?到那時天南海北有得侬好跑哩......這個暑假我請了後弄堂的王老師教侬奧數,十月份就要初賽,滿打滿算還有三個月,哪裏有空出去白相。侬要理解姆媽的一片苦心!”
喬宇仍舊嗯了一聲,坐到床上扭亮臺燈,從抽屜裏拿出書看。
喬母想他還小懂什麽呢,長大了就知道一切皆是為他好,去把電風扇朝他移近,吹得更風涼些。
梁鹂随沈家媽回到家裏,沈曉軍剛洗過澡,打着赤膊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沈家媽道:“要困覺啦。”
“閣樓太熱,吃不消!”沈曉軍雖在說話,眼睛卻一眨不眨,梁鹂好奇地也瞟兩眼:“舅舅,我認得這個女演員,她叫米雪,我也認得這個男演員,他叫梁小龍。”
哦!沈曉軍笑起來:“阿鹂怎麽會認得?”
“米雪演過《霍元甲》,梁小龍演過《陳真》。”
沈曉軍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