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

了。

二春和阿牛私奔了。

唉,唉,我怎麽覺得好像是在做夢呢?一個小孩子為什麽會有這麽多頭疼的事要煩呢?

大姐生小娃娃......只有這件是确實的好事了......

瞌睡蟲來鑽我的鼻孔。便趴在爹的桌子上迷糊了過去,等醒過來,外面的天色已經晚了,暑氣都褪了下去,知了的叫聲也小了,二門裏的呻吟聲就顯得清楚了起來。

我聽見一聲,就起一層雞皮疙瘩,再聽見一聲,又起一層雞皮疙瘩,摸摸胳膊,竟是粘乎乎的,立刻就想起不知什麽血淋淋的東西,可借着爐灰色的天光看看,才發覺是睡覺流口水來着。

爬下桌到門口看看,外面好像人影在晃動:胖的是張媽,瘦的是瑞嫂,沒一刻工夫已經來回了好幾趟。

搞什麽鬼?我打開了門--原來不止張媽、瑞嫂,連二姐、三姐都忙碌着。難為她倆裹着小腳也抱着一疊疊被單手巾跑前跑後。

咦?她們雖然許了人家,但還沒出嫁,不忌諱血房麽?我跟去看個究竟,才發現她們其實到大姐房門口就停下了,只張媽、瑞嫂才進門。門板頻繁開關,像兩柄巨大的扇子,扇出來的都是血腥味。

我捏着鼻子:"怎麽還沒生出來呀?還要多久呀?"

二姐、三姐都不曉得。不過我突然就很害怕,害怕大姐會像娘一樣!"爹呢?爹怎麽還不回家來?上哪兒去了?爹是大夫,爹不看大姐,大姐會不會死呀?"

二姐、三姐齊來按我的嘴。但是她們自己也變了臉色。瑞嫂正從房裏出來,說:"四小姐別胡鬧,老爺是男人,再好的本領也不能進血房的。二小姐,三小姐,你們兩誰能出去再請個穩婆來?我這裏實在離不開身。"

二姐道:"我去,就請過去常常給娘接生的那一個吳嬸,她什麽陣仗都見過。"說着,就要走。

可瑞嫂一把拉住她:"千萬不要!二小姐糊塗了麽?老爺是怎麽交代的?方圓二十裏之內的都不能用,您忘記了?"

二姐一訝:"可不!那你要我上哪裏去找?"

瑞嫂道:"這陳婆說她媳婦兒也懂得接生,再叫她媳婦兒找幾個熟識的人來。她們住在青石鎮,二小姐識得趕車認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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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二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哪裏認得路呢?還趕車?"幹嗎要二姐趕車呀?短工呢?"想起來也古怪,從我睡醒到現在,連一個打雜的都沒見到。

瑞嫂不回答我,只跟二姐講方位:"家裏的老馬應該認路,後半夜總能回來。那時老爺也該回來了,再商量。"

後半夜?我跳了起來,那大姐還不疼死了?如果就是要找個能幫上忙的......秦三姐呢?她好像是懂得這事的--她跟我或者是別的什麽人說過她是懂得這事的。

"快去她娘家把她找回來!"我推着瑞嫂。

瑞嫂好像沒聽懂我的話:"什麽,四小姐?"

"快去她娘家把她找回來!"我大聲叫道。接着,不曉得哪根筋搭錯了,突然補充了一句:"梨香院,就上梨香院去找她!"

這時張媽也正好從房裏出來,手裏捧着一盆血紅的水要交給三姐,聽我這樣說,打了個趔趄差點兒坐到地上。"小祖宗,你可別吓我。"她不容分說地把我抱了起來,"大小姐已經夠叫人頭疼了,你別再來添亂。"

幹什麽,她急糊塗了嗎?我掙紮着:"你去找呀!上梨香院去找呀!"

張媽可不聽我說,噔噔噔地跑到了後面,将我塞進五弟的房裏,六弟和七妹也在,每個人的眼睛都瞪得溜圓,好像我青面獠牙,要吃他們。更奇怪的是,張媽她居然對五弟說道:"大少爺,你看好了兄弟姐妹們,曉得不?"而五弟居然也點頭,跟真三兒似的。

張媽便出去了,牢牢地關上門。我急的呀,真想捶她幾拳,但只能抓着五弟問:"她娘家在哪兒?梨香院在哪兒?"

五弟眨巴着眼睛,快哭出來了,一個勁兒搖頭。我想要問六弟,可頭才一轉過去,這家夥就和七妹一起放聲大哭,我連氣帶急,只好繼續問五弟:"你倒是說呀!大姐要是出了事,你--你給她抵命?"

這招好像管用,五弟結巴着說道:"我......我不知道梨香院在哪兒......不過......她,她每天都要回來一趟的......到後門口,跟張媽,要不就是瑞嫂說話......她們不叫她進來......我聽到過,她說她想回來看看你好了沒......"

什麽莫名其妙的東西。我不得細問,只揀緊要的叫他說:"那都什麽時辰回來?"

五弟望望後窗外,爐灰色的天空漸漸黑下來:"也就......這個時候吧。"

他才說完,我已經三下五除二爬上了茶幾,翻出窗戶去了。

沒遇到阻擋,我一口氣跑到了後門口,開門一看,昏沉的暮色裏油黃的燈籠光,果然秦三姐正站着呢,滿臉驚訝。我一下撲上去抱住她的腿:"快,快,大姐......快我救大姐!"

秦三姐愣愣的:"小夏,你......"

我沒心思聽她說,拉着她朝院裏跑。她開始大概有點兒暈乎,跟後面跌跌爬爬的,但不一會兒就鎮定了,快步走在我邊兒上,問:"小夏,你大姐怎麽了?"

大姐要生小娃娃啦,動了胎氣啦,爹不在家啦,穩婆管不好啦......一句兩句哪裏說得清楚,她自己看了就曉得。

直把她拖到了大姐的房門口,裏面哭聲喊聲亂成一片。才一打開門,我就想起了王七娘家--咦?我今年也去過王七娘家嗎?小油雞......一大堆破缸子......血淋淋的......那是什麽?我打了個哆嗦。

張媽的一條影子壓在我頭頂上:"你......你來做什麽?"

她問的是秦三姐,但是秦三姐把燈籠往地上一丢,已經搶進房裏去了。張媽想拉沒拉住,床上的大姐支撐着身子,臉龐扭曲可怖,喊道:"三姨......你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

張媽便不能攔,懸着兩只手,好像不知道該往哪裏放似的,當空亂舞。我才發覺她手上都是血。再探身朝她身後的床上瞅瞅,床單早就染紅了,滴滴答答的都流到了地上來。

我吓得張着嘴,動彈不得。

還是張媽來推我了,用暫時還沒染血的胳膊肘:"出去,出去,姑娘家不能進血房,出去!"

我不肯,我要陪着大姐,我要救大姐。

身後響起急匆匆的腳步聲,是三姐提了一桶熱水跑來--不見二姐,大約真的已經去青石鎮找人了。

秦三姐摁住大姐的胳膊,掰了掰大姐的腿,又摸了摸大姐的肚子,回過頭來,厲聲問:"老爺呢?你們的爹呢?還不快叫人去找他回來?這要下針的,我治不來--還不快去?"

三姐小聲像蚊子哼哼:"爹......爹不讓人知道大姐回家來了......他在顧家......他說看完顧老太太的病就回來......"

"咳--看完病?"秦三姐一邊扶着大姐一邊盯着三姐,"等不得了!現在就得去找--家裏打短工的人呢?都派出去!"

"沒打短工的人了。都打發走了。"三姐哭道,"你走之後,就都打發走了。"

都打發了?難怪我到處不見人,難怪三姐裹着小腳也來擡水!我恍然大悟了一些事情,可是卻更加莫名其妙了:幹嗎打發人哪?二春嫁人了,家裏不要人做事麽!

秦三姐卻好像知道這背後的原委似的,皺了皺眉頭,吩咐道:"那麽你自己去找......"

她還沒說完,三姐已經撥浪鼓似的搖頭了:"不成,沒成親的,不好上夫家去......爹要發怒的。"

秦三姐一拳砸在床沿兒上:"這都什麽時候了?你們想玉蘭死麽?"

"別......別......"大姐像魂魄已經出殼了一般,"杜家的名聲......到了這個份兒上,已經什麽都做了,就是為了這個名聲......不能因為我......也不能耽誤了三妹的終身......三姨,你救救我,救不了我,便救救我的孩子......"

我根本就不知道她們你一言我一語地在吵什麽,胸一挺:"我去找!"

一直出了二門,又出了大門,黑黢黢的場子,黑黢黢的路,遙遠的田野在夜風裏翻起黑黢黢的浪。我想起一個人,一條黑影,亂舞着兩手,哇哇大叫在田埂上狂奔。那是王七娘的男人。莫名其妙的,我很确定。

不過,我是大人我不怕黑。捏起拳頭來,我也不怕老拐子,一徑朝村裏的大路上跑。榆樹、槐樹,稀稀拉拉地栽在道旁,知了"吱呀、吱呀"地大聲叫嚷--哭喊。

沒有跑出很遠,我看見黃色的光,遙遙的,晃悠晃悠的,好像螢火蟲,正朝我這邊來。近些了,光圈兒變大了,原來是盞燈籠,和我家裏的燈籠一個模樣,不過上面寫的字不同。我從前去顧家做過客,所以我知道那是"顧"字。

提燈的是顧家的長工,後面跟着的就是我爹。

我大聲叫着:"爹!爹!"

他們都愣了愣,顧家的長工道:"哎呀,杜老爺,那可不是你家四小姐麽?聽說病了好些時候,如今好了麽?"

爹很吃驚地看着我。我已經跑上跟前拉了他,道:"快走,快走!"

道路不平,一塊大石頭,他被絆了個踉跄,怒道:"做什麽,姑娘家瘋瘋癫癫的!你--"

我還只是拉他。顧家長工道:"杜老爺,四小姐這麽一個人跑來找您,想來是出了大事,要不小的幫你背着四小姐,跑回去也快一些?"

我爹道:"不用不用,我和她回去就好,你把燈籠留下,就回去吧。"

顧家長工就去了。我爹打起燈籠仔細看着我,摸額頭又把脈:"小夏,你沒什麽不舒服?"

我說:"爹,你快跟我回去,大姐流了好多血。"

爹看樣不大信,問:"蓇蓉是什麽?"

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的東西。"是草呗,光開花不結種子的。"我說,"爹,大姐真的流了很多血,張媽、瑞嫂都急死了,讓二姐上老遠的地方再找人來--你快走呀!"

有鼻子有眼兒的,爹總不能再覺得我扯謊了,快步跟我跑回家去。

自我出門到回來統共也沒多大工夫。爹和我進院子時,陳婆正袖着手跑出來,嘴裏嘟囔着:"不成......不成了......這樣子流血,不成的......給多少錢我都不幹......出了岔子我可擔待不起......不幹。"

瑞嫂跟在她後面:"陳婆,有話好好說......你現在走了,叫我們抓瞎麽?"看到爹,愣住了:"老爺,這可......怎麽辦?"

爹哼了一聲,沒回答。瑞嫂就攆上陳婆:"你可千萬不要說出去呀......千萬......"

我跟着爹進二門到血房前--不知道已經用了多少盆熱水,整個屋裏都是白茫茫的水氣,燈光一照,再混上點血腥味兒,顯得渾濁且粘乎乎。

我朝裏大叫:"我把爹帶回來啦!爹來救大姐啦!"

張媽來開門,只一條小縫兒。爹閃過一邊去--他果然是忌諱血房的,問:"現在怎麽樣了?"

瑞嫂慌慌張張地跑回來了:"就是出血--老爺,陳婆不會說出去的。二小姐上青石鎮找人來,走在陳婆前面,又有車,應該能說動陳婆的媳婦,還再找兩三個熟手的穩婆。老爺是不是先開個什麽藥方兒,給大小姐添點兒力氣,也好撐着......"

爹皺着眉頭,好像很拿不定主意的樣子。

血房的門豁啦一下突然開大了,秦三姐的臉被水汽蒸得通紅,眼睛也是。"這時候還說什麽避忌?"她說,"老爺,我看一定要下針止血才行!"

爹驚愕地看着她:"你--你怎麽來了?"

難道我剛才沒說秦三姐也來了麽?我想不起來慌亂時喊了些什麽。但是連秦三姐也沒辦法的病,肯定是厲害的病。"爹,你快救大姐呀!"

爹不理會我,指着秦三姐道:"你又跑回來作亂?我讓你有多遠走多遠,休書我過段時日就會給你,只要你不回來,其他的事情我也不追究。你現在是何居心?"又轉向張媽,再怒視着瑞嫂:"你們兩個是不是一早就知道這女人還沒走?誰放她進來的?"

張媽和瑞嫂都答不上話。我只覺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頭腦。

爹繼續指着秦三姐道:"你現在立刻就給我滾出去。"

秦三姐腳步不動,只擡手擦了擦額頭,立刻蹭出一道血跡。

房內又傳來大姐一聲慘呼。

爹卷起袖子跨進了房中。

張媽、瑞嫂齊齊驚叫:"老爺!不能進血房!"

爹卻不停下,袖子直卷到了胳膊肘,說:"人命最要緊!"經過秦三姐身邊時,橫了她一眼:"你們讓這個女人進了家門,還怕她将來不把事情拿出去說?我杜某人如果連自己的女兒和外孫都救不了,傳了出去,恐怕不等這血房帶晦氣來,招牌就先砸了。"

秦三姐咬着嘴唇,我看她好像想要擦眼睛,但是手擡起來又放下了。

爹已走到了大姐的床邊:"張媽、瑞嫂,還不來幫手?先把這女人帶出去,再拿我的藥箱來!"

張媽和瑞嫂相互看看,又望望秦三姐。張媽道:"太......"

秦三姐笑了笑:"我這就走。"邁出門檻來。

張媽、瑞嫂被爹指揮着拿這拿那,我跟在秦三姐的後面,覺得有好多事情要問她,但是又不知道是什麽事。她在空蕩蕩的花池邊坐下,我就挨在她身邊,她輕輕喚我一聲"小夏",我心底便一動:我們倆之間有許多的秘密,她是把我當大人一樣看的。

"大姐會不會死呀?"我問。

"別瞎說。"她摸摸我的頭,"你爹是個......好大夫。你大姐會沒事的。"

對,我家門口有皇帝賜的"濟世活人"牌坊,我家是沒有庸醫的。但是剛才爹的那個樣子,有點兒......可怕?我一向是怕爹的,因為他罵我罵個沒完,但方才那可怕又和從前不一樣......究竟是什麽個講頭,我也說不清楚。不過我信秦三姐,她說大姐會沒事,那就沒事。

不如想點兒開心的事。"這裏要種茉莉花了。"我說。

"是麽?"秦三姐說,"茉莉花好啊,種出來小夏可以戴在頭上。"

"你也戴。"我說,"可惜二春不在,不過阿牛會帶她回娘家來的吧?那時候她也戴。"

"二春嫁了阿牛......"秦三姐幽幽的。

對了,瑞嫂說我偷了秦三姐的金镯子,讓二春和阿牛私奔了,她替我撒謊遮掩......莫非秦三姐還不曉得麽?趕緊岔開話題:"改天再上大毛家去玩!"

秦三姐借着月色端詳我的臉:"小夏,你記得大毛?"

"是啊,我記得!"她這樣一提,一些模糊的東西全變得清楚了起來:我們怎麽上了王七娘家裏,我怎麽和大毛熟識了起來,怎麽扮關公和魯肅......就連叫二春私奔也是大毛的主意呢!

秦三姐拍拍我:"別發愣了,小夏,天晚了,你去睡吧。"

就牽着我的手回房裏去,安頓我上床,輕輕地哼了支歌謠:"睡吧,睡吧,什麽都別去想,等你醒了,你大姐的孩子就生下來了。"

我的眼睛果真模糊了起來,燈光也看不見了,睡過去,很沉,連夢也沒做,直到半夜裏聽見"哇哇"的哭聲--驚醒了--秦三姐沒騙我,大姐真的生好孩子了!

我看秦三姐沒在屋裏,自己連鞋也顧不上穿,飛跑了去看。

張媽、瑞嫂、三姐、二姐--并沒有到青石鎮,半路找不着方向又折回來了,都擠在大姐的房裏。血腥味和濃重的藥味還沒散去,但是人人臉上的喜氣映得屋裏亮堂堂的,沒有一點"血房"的陰森感覺。爹一手抱着一個小蠟燭包兒,另一手撚着胡須,得意不已。

瑞嫂道:"還是老爺了得,大小平安。"

爹笑:"還不立刻就給姑爺報信去?這可是兒子呢!"

瑞嫂道:"去,去,當然要去,不過現在都後半夜了,等明天早晨再上路也不遲。"

少有人能跟我爹頂嘴的,不過我爹這次一點兒也不生氣,看看床上睡熟的大姐,對大家道:"不要吵着玉蘭休息,都出去吧。"我們只得都退了出來。張媽抱着孩子,爹叫她明日一早就請奶媽。

我朝大夥兒張了張,沒見到秦三姐的蹤影,拉拉瑞嫂的袖子,問她在哪裏。

瑞嫂張嘴愣了愣,說:"四小姐又做夢了呢!太太回娘家好幾天了,今天哪兒來過?"

"胡說,我明明......"

瑞嫂截斷我的話頭:"午覺一歇就到了這時候,還不穿鞋,着涼了怎麽辦?"

我被她講的一呆一呆的,沒在意,已經叫她抱了起來,一溜兒小跑回到房中。她放我在床上,叮囑道:"小孩子貪睡,睡不醒還胡說八道,小心你爹打你。"

我腦筋轉不過來,只是不信她說的話:先前她說我睡,睡的時候忘記了許多事,現在她又說我睡,睡的時候又記錯了許多事......天下哪兒有這麽奇怪的?難道我病了?可是頭不昏,肚子也不痛......

"快睡,快睡!"瑞嫂把燈撚到最小,"明天我上城裏去給你姐夫報喜,你乖,我就給你帶糖回來。"

"你去城裏?"我長了個心眼兒,問,"怎麽不叫二春去呀?"

"二春嫁了阿牛,四小姐你要瑞嫂說幾遍才記得?"

"那怎麽不叫短工打雜的去呀?"

"他們不老實,都叫老爺辭了--四小姐你哪兒來這麽多問題,快睡!"

二春嫁人了,家裏的工人都辭退了,這都是下午瑞嫂跟我說的話。

我沒在做夢,是她在說謊!

瑞嫂總是說謊。我又想起別的事來--她冤枉過阿牛,她說阿牛偷金镯子,那時有很多官差......後來呢?

無論如何,瑞嫂說假話,我要向爹拆穿她!

我是鬼靈精的小孩,不叫瑞嫂看出我肚裏的主意,當下閉上眼睛裝睡,打算等瑞嫂在外床睡着了,就悄悄溜出去。

可是瑞嫂沒睡,才躺下沒一刻,就聽見張媽來叫門,說,大姐的孩子餓了,她得先熬點稀飯,叫瑞嫂幫看着孩子。瑞嫂就只好又起身。

過了不多久,張媽回來了,就跟瑞嫂一起喂毛娃,兩人都說,困得眼皮直打架,但是總算沒有白辛苦。

"大小姐的事可算有了轉機。"張媽道,"四小姐睡了吧?"

瑞嫂道:"睡了,也真難纏。她哪裏去把那個女人找回來的?真要命!"

張媽道:"要我說,也多虧了太......那個女人,要不然,大小姐還不知道--阿彌陀佛,可惜她的出身太‘那個',老爺不能留她。"

瑞嫂道:"老爺沒和她計較,讓她這麽太太平平地走出去已經算對她不錯了。而且老爺也沒追究咱倆‘知情不報',你還不‘阿彌陀佛'?"

張媽果真念了句佛:"其實,要說那個女人,她除了出身不好,嘴巴快了點兒以外,也沒什麽大惡。你看她對四小姐,對大小姐,真比對親女兒還親呢!"

瑞嫂道:"你怎麽不說她除了對少爺小姐們不錯以外,沒什麽好處?欺瞞老爺,幫着王七娘一家,胳膊肘兒朝外,幫二春和阿牛......這都是大惡!"

張媽道:"說話可要講良心!以前老爺罵你多嘴的時候,她可替你說過話。起先老爺那樣罵她,她還悄悄跟我講,要是夜裏需要留人照顧大小姐,她可偷偷替我。我是怕惹惱了老爺,才叫她趕快走的。"

瑞嫂哼一聲,沒接茬兒。

張媽道:"你說現在要是有她在這兒,她又懂點醫術的,幫看着大小姐,多好?我也不用拿條老命來玩......不過,看老爺對她那态度,她還是遠遠的走了,永遠別回來的好......哎喲喲,腰痛死了。不成,我得回去看着大小姐,夜裏不能斷人的。"

我已知道她倆在談論秦三姐。好像秦三姐做了什麽惹惱爹的事,爹把她攆走了。王七娘?二春?王七娘的事秦三姐的确叫我幫她瞞着爹。不過二春的事是我做的,和她有什麽關系?瑞嫂說假話,張媽也跟着說假話嗎?

越來越糊塗。

瑞嫂道:"你看你,累成這樣,不如在我這裏稍微眯一會兒,我替你去看大小姐。"

張媽哪兒會說不好?但是道:"我看稀飯不成,這孩子弱得很,你先煮點兒紅塘水吧。"

瑞嫂道:"你倒曉得支使人!回頭你可要來替我的。"

張媽說,好,讓瑞嫂出了門,她就在躺椅上一歪,立刻打起呼嚕來。

我看見小小的蠟燭包在微弱的燈光裏顫動--那裏面真的是大姐的孩子嗎?是個毛娃而不是只小狗嗎?

我蹑手蹑腳地爬下床去看那蠟燭包兒,燈光太暗,看不見裏面是人是狗還是什麽都沒有。便伸手去夠油燈,火光跳躍上來的時候,見桌子上有件東西也跟着一閃--可不是金镯子麽!用紅線端端正正地拴在一起,好像怕它們長腳跑了似的!

我抓住它們,冰涼的,硬的--偷了金镯子來幫二春私奔?這事也沒發生過麽?二春呢?阿牛呢?

我覺得自己必定是在做噩夢,只有夢裏的東西才這樣沒道理--不過,什麽是真的,什麽是假的,幾時醒着,幾時做夢,誰在騙我,我又騙誰......這些早就分不清了,一點兒也分不清。

我走出門去,月亮西沉,光輝還依然涼爽。

我就在庭院裏漫無目的地亂走,假如噩夢是很大很大的陌生宅院,走來走去也一定有個出口。

血腥味是真的還是假的?我尋過去,是血房--這是真的還是假的?

推開門,有一點燈,擰亮了來看,靠牆是床,帳子掀着,床單殷紅。床上的人是我娘,是王七娘,還是大姐?

我擎着燈走到跟前,看到半是蠟黃半是青白的臉,瘦削的三角形,眼睛瞪着,嘴半張,但是沒說話,大約也看不到了。

粘稠的血滴在地上,聽不見響聲。

背後有人驚叫:"四小姐,你怎麽又上這兒來了?"

瑞嫂跑來拉我。她看一眼床,驚叫聲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大小姐?大小姐你怎麽了?老爺!老爺--大小姐不好了!不好了!"

她轉身跑出去,片刻帶着我爹和張媽火急火燎地趕來。張媽"哎喲"一聲,沒掉眼淚,卻幹嚎起來。爹的臉色鐵青:"怎麽會這樣?不是叫你們好好照看着,有事就叫我嗎?"他摸摸床上人的腕子,又試試鼻息,雙腿一軟,跌坐在血泊裏:"玉蘭......玉蘭......"

瑞嫂哭:"才離開一會兒......怎麽會......血崩麽?有救麽?老爺......我是......"

爹好像轉眼就老了十年,不說話。

旁人也都不說話。噩夢裏的時間,分不清多長是一剎那,多長是一百年。我盯着那依然在往地上滴的血,一,二,三,四......

二姐和三姐披頭散發地跑進來,哭聲打破沉默。

張媽懷裏的蠟燭包兒也哇哇大哭--原來那真的是個毛娃,不是小狗。

"才要去報喜呢......"張媽抽噎,"要是當時沒讓太太走,叫她替看着......說不定......前兩天她上門來,還叮囑我要好好看着大小姐......她早說可能大小不保......真被她說中了......苦命的大小姐,張媽一手把你帶大的,早知道你會這樣,也不叫你生這個孩子了......苦命的大小姐呀!"

她絮絮叨叨,聲音沙啞,把所有人的每一根寒毛都哭豎了起來。

"說什麽!"我爹站起身,"這都是她害的......其實都是她害的--你們聽見了沒?"

大家聽見了,但是一時沒明白。

爹的臉色和床上的人一樣:"是秦三姐醫死了人--她害死了玉蘭,我要她給玉蘭償命!"

他憤怒地揮舞着手,撞了我一下,帶翻了我手裏的燈,落在地上燒成一小灘火焰,但是屋子變暗了,接着全黑了。

可是漆黑一片時,我所看見的卻猛然清楚--久遠的過去,不太久遠的過去,以及眨眼的剛才......

我把一切都想起來了,想明白了!

這以後我真的傻了。我不再說話,因為我說的他們都不信。

我們全家又去過城裏,小外甥交給了我大姐夫,他升堂斷案,秦三姐被判充軍。我爹自然休了她。

然後回到了家裏,時節不合适種茉莉花。直等到第二年開春才下種,開出來真的很香。香得熏人!

我就跑到後門口去透透氣。正見到大毛,乞丐打扮,靠在半塌的土牆上--他要飯已經要回村子裏來了麽?

他對我叫:"傻子,活該!"

我便關上了後門改上前門口去。

我家濟世活人的牌坊在碧綠田野的背景襯托下格外宏偉,俯瞰着下面的一切--什麽時候,石頭裏開出藍盈盈的小花?莖像桔梗,葉子像蕙草,花像村外沼澤裏一小團一小團的野焰?

蓇蓉,又在這裏長起來了麽?

這天是秦三姐充軍上路的日子吧?

我走出門去,把蓇蓉摘了一朵,戴在頭上。

後記

我沒想到這個故事會寫這麽多字,這麽長時間,以及寫成這個模樣。

最早動筆是在寫完《驚破梅心》之後,意圖探讨婦女問題研究的另一個話題--生育權力。

記得當時在婦女心理學課的一篇閱讀裏讀到一個故事:某位堅決反對堕胎的知名人世,明知道自己的妻子懷孕生子會大小不保,還是堅持不允許人工流産,結果真的大小都沒保住。

這個人成了本故事中杜大夫的原型,不過寓意已經相去甚遠。秦三姐是想按照瑪格麗特。桑格醫生來寫的,但是中國古代對于堕胎的禁忌似乎不如西方。所以寫出來,這個人也完全走樣。

寫着寫着,二春不知怎麽成了故事的一個焦點,本來一個無所謂立場的探讨,變成了對封建家長制度的控訴(笑)。然後小夏又發了瘋--事情真的全都不受我左右了。因而一拖再拖,終于變成了現在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我是沒精力再繼續和這個壓抑的故事耗下去了。草草收場。

現實中,又有多少事情是草草收場的呢?有始有終,大概只有小說而已--并且不是我的小說。

竊書女子二零零五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淩晨三點二十九分于波士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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