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萊恩緊張兮兮地說“他們要殺人”,但冬薊以為目标是亡者獵人,所以對此并不驚訝。

冬薊嚴肅地望着弟弟:“萊恩,你別去管這些,千萬別亂問、亂說。如果商會的人覺得你愛管閑事,就不會願意和我們長期合作,如果不能長期合作……咱們就沒機會打聽十九年前的事了。”

萊恩沉默了一會兒,說:“但是,不經審判就奪去他人性命,這是私刑啊……這是錯的。除非是在戰争中兩軍對陣,或者是在危急時刻進行還擊。”

“所以呢?你想幹什麽?”冬薊問。

萊恩說:“我确實想多接觸商會的人,想和他們混熟點,這樣我才能越來越接近當年的真相……我明白,我當然明白……但是冬薊你想想,當年我們的父親被殺之前,是不是也有一些人在暗中布置這樣的私刑?是不是也用輕蔑的語氣說要‘處理掉’他?不論他們之間有什麽糾葛,他也不該就這麽被人殺死啊……”

這一番話,把冬薊聽得後背發緊。雖然他經常想這些,但他極不喜歡用嘴巴提起這件事。

聽着難受,不知道該怎麽接話。

童年時,冬薊根本不知道父親哈曼的命運。直到萊恩的母親出現,冬薊才知道哈曼已經死了,而且是死于非命。

那位人類母親日複一日地哭訴着。她給冬薊帶去的,其實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悲傷,而是恐懼。或者說,是對整個外界的警惕。

冬薊嘆了口氣,調整了一下情緒,柔聲對弟弟說:“萊恩,我仔細想了想……如果你真的受不了這些,就算了吧。”

“什麽叫算了?”

“你不用勉強自己和不喜歡的人混熟。你也不小了,你多少也聽說過十帆街商會是什麽地方吧?雖然叫做商會,其實更像是幫派和兄弟會那種東西……裏面奇奇怪怪的事情多得很。你是神殿騎士,我知道,你受不了這個。”

萊恩嘟囔着:“我也沒那麽嬌氣……”

冬薊接着說:“以前你幫別人打退過土匪,趕走過騷擾村落的地精,這些事都是善舉,即使冒着風險你也願意做,即使得不到利益,也能得到榮耀。可現在的事情不一樣,碼頭的保镖看着不好惹,你就說他們像壞人,你就一肚子不情願,更別提森蚺那樣身份的人了,他肯定會有黑暗的一面,你眼睛裏肯定容不下……”

萊恩突然打斷他,語氣還有點沖:“但如果他們真的在做壞事呢?難道你就容得下嗎?”

冬薊捏了捏眉心:“不是這個問題。你看,我們不是有目标嗎?我們不是想查清十九年前的事嗎?在接近這個目标的時候,我們肯定要面對很多問題。我和你不一樣,你是神殿騎士,你必須堅守信條,做事不能含含糊糊的;而我身上沒有這個限制,我可以忍讓,可以保留自己的态度。所以我就想……這次守衛倉庫的任務,你既然已經接了,就好好幹,幹完之後,你就去繼續完成巡歷。接觸商會的任務就交給我,你還是以自己的道路為重。”

Advertisement

“這怎麽行?”萊恩嗓音猛然拔高,冬薊趕緊提醒了他一下,他才急忙壓低聲音,“這怎麽行……你的意思是,讓我去繼續巡歷,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裏?是嗎?”

冬薊說:“我又沒說要和你永別。過不了多久你就可以成為正式的神殿騎士了,你可以申請到海港城的神殿來,咱們不就可以再見面了嗎?那時候,我也許已經争取到了雇主的信任,而你是正式神職人員,咱們繼續一起調查,我負責打聽消息,你可以保護我。”

萊恩沒有立刻回答。冬薊從通訊法術中聽到了他用鼻子哼出氣的聲音。

萊恩小時候就這樣,當他又不滿、又困惑、又無法表達的時候,他會皺起眉,扁着嘴,嘴裏咬着牙,重重地用鼻子向外哼氣。

他倆一牆之隔。聽着這聲音,冬薊腦子裏想象出的不是現在的萊恩,而是弟弟幼年時那個別別扭扭的小表情。

“這樣不好,我還是……”萊恩說着說着,忽然停下來。

冬薊等着他說話,看他半天不吭聲,不由有些擔心:“怎麽了?”

萊恩那邊,他一直是靠着牆,面對廊道,他說着話的時候,看見廊道遠處有個人走過來了,看身形像是女人。

原本他以為是女仆,就沒留意,結果那女人走着走着跌了一跤,慢慢爬起來,扶着石柱站了好久,繼續踉踉跄跄地向他過來了。

萊恩向她走過去,伸手攙扶住她:“女士,您身體不舒服嗎?”

三月扶着柱子,靠近萊恩,眯起眼睛。

看了萊恩一會兒,三月深深嘆一口氣,自言自語着:“我真是糊塗了……遠看着這麽個輪廓,還以為是……我真是糊塗了……”

萊恩不太明白她在說什麽。只是從“遠看輪廓”等等詞語猜想,估計是她把他錯認成了什麽人。

他剛想再問她,兩名女仆從廊道裏匆匆走來,從他手裏把三月接了過去。

其中一名女仆行了個屈膝禮,什麽也沒說,兩人一左一右攙着三月就往回走。

萊恩繞過去,攔在她們面前:“等等!”

其實他也沒什麽理由去攔人家,只是腦子一熱就走過去了。

“她身體不好。”一名女仆簡短地說。

萊恩問:“請醫師來看過了嗎?”

兩名女仆對視了一下,似乎不想回答。森蚺宅邸裏的仆從都是這個樣子,話不多,不愛理客人,不和客人閑聊天,對未知情況不好奇,無法回答時就保持沉默。

三月擡起頭,細細打量萊恩,目光停留在皮甲燙印的聖徽圖案上。“白晝神殿騎士……”她喃喃着。

“是的,女士。我是一名見習神殿騎士,正在經歷巡歷期。”萊恩說。

“你認識弗蘭斯·塔爾嗎?”三月問,“哦,或者用你們的話來說,弗蘭斯·巡信者。他的原姓是塔爾。”

萊恩認真在腦海中回憶了一下這個名字,答道:“抱歉,我不認識這個人。”

這時候,冬薊也離開實驗室,沿着廊道走了過來。

看到三月與萊恩站在一起,冬薊心頭一緊,他生怕三月提起什麽十九年前之類的話題。

他走過去扶住三月,讓女仆們可以不用照顧這裏,去休息一下。

對仆從們來說,冬薊和萊恩完全不一樣。萊恩就是個偶爾來睡一覺的客人,是主人雇的短工;而冬薊和森蚺、和卡奈都很熟絡,是主人的友人、助手。

仆從們也知道這兩位有血緣關系,但她們分得清短工與長期助手的區別。甚至,這種區別對待也是主人默許的。

于是,冬薊說完之後,兩位女仆屈膝行禮,默默離開。

女仆走後,冬薊左右看看,輕聲對萊恩說:“這條廊道只有一個出入口,你去那邊站着。如果有人靠近,你就走回來知會我們。”

“怎麽了?”萊恩問。

“這位女士是個法師,我有一些東西要給她。因為不想給別的法師,所以想瞞着點。你幫我們盯着外人。”

他這麽說,萊恩一聽就懂了。他哥哥冬薊是精煉師,精煉師做出好東西和其他法師做交易,這是常有的事。在精力有限的情況下,做出的東西要給誰,總得有個先來後到。

萊恩想,“別的法師”顯然是指卡奈,冬薊肯定是想優先為這位女士服務,又怕卡奈生氣。

萊恩也走開之後,冬薊把三月扶到石長凳上,掏出兩枚拇指大的小圓鐵盒給她。三月過于虛弱,她懵懵地看着鐵盒,不說話也不問,完全不像之前那樣機敏。

冬薊又拿出一只嗅鹽瓶給她聞了聞。瓶裏不是普通嗅鹽,而是能幫助提神的藥物。

三月神色清明一些之後,冬薊壓低聲音,把伏擊亡者獵人的計劃全都告訴了她。

“這是遮蔽劑,你收好,”說完那些計劃後,冬薊把遮蔽劑塞在三月手心,“你記住,如果他們要帶你出去,你千萬別一開始就用它。在原本的計劃中,他們不打算給你用遮蔽劑,因為需要用你來釣出獵人。所以,你一開始不要用,遇到危險之後再用它,明白嗎?”

三月點點頭:“出門時不用,有騷亂之後再用……”

“對,就是這樣。我給你的是效果更好的遮蔽劑,起效快,有感知幹擾功能,只要你不與獵人近距離一對一,獵人就很難注意到你。在打手和獵人沖突的時候,你用了遮蔽劑,就可以更好地躲藏起來,免得被針對。”

他說話的時候,三月就跟着點頭,也不知道到底聽明白沒有。冬薊不放心,就又翻來覆去說了幾遍。

三月忽然問:“他們要送我去哪來着?”

冬薊說:“南漁港。他們會假裝要送你上一條船,只是假裝的。安排這條路線是為了讓獵人追到城外,等事情結束,并不會真送你出海。”

聽了之後,三月搖搖頭,冷笑一聲。

冬薊不明白她為什麽露出這樣的表情,只能猜測,應該是因為她不信任這個危險的計劃。

三月也沒有多說什麽,只是道了聲謝。

=============================

萊恩站在回廊下。從這裏望出去,正好是西邊的天空。

此時天空晴朗,卻比平時陰暗,像有一層半透明的灰紗罩在上空似的。

最近天氣還很熱,怎麽白天突然這麽短了?萊恩估算了一下時間,今天他下午輪休,約好的歸隊時間是午夜之前,現在距離午夜還遠。

有幾個路過的仆人也在嘟囔着,都很奇怪今天怎麽黑得這麽早,有人說是因為遠處的雲層,另一個人說不是,是宅邸裏的樹木長得太瘋,因為她剛從外面回來,街上很亮,并沒有這麽昏暗。

萊恩正琢磨着,只見卡奈從主屋方向走了出來。他正打算跑回去告訴冬薊,但卡奈并沒有馬上朝這邊走,他穿過藤蘿架,站在一個沒有植物遮蔽的地方,捧着類似羅盤的東西,似乎是在檢查什麽。

一開始卡奈嘴裏念的是咒語,念完之後,變成了連萊恩也能聽懂的罵罵咧咧。

卡奈遣走了的庭院裏所有仆人,接着,一些身穿皮甲戰士模樣的年輕人從後院鑽出來,迅速跑到卡奈指定的各個位置上。

卡奈看見遠處茫然的萊恩,向他走來:“你一定還沒領取過受祝的聖徽。”

萊恩不明白他為什麽提起這個,但還是認真地回答:“是的,因為我還在巡歷期。”

卡奈說:“受祝聖徽才是真正的聖徽,帶有真正的神術庇佑。如果你戴着它,現在它肯定會開始發冷或發燙。”

萊恩一驚:“如果聖徽變得冰冷,就說明附近有非常邪惡、非常強大的不死生物!”

“對。真的有。”卡奈說。

“怎麽可能?”

這時,卡奈手裏的羅盤指針速度加快,瘋轉個不停,最終停在了回廊盡頭的某個方向。

萊恩吓了一跳,那不就是冬薊和女法師所在的地方嗎!

在卡奈和手下們反應之前,萊恩先拔腿向他們跑去。長劍和防具都放在房間裏,他只能姑且先拔出靴筒裏的刺匕。

在冬薊與三月那邊,本就昏暗的天空變得更暗了。

地面上,樹枝與藤蘿的影子不停顫動,但植物本身卻靜止着。

冬薊站起來,緊張地四下環顧,三月卻直直地看着一個方向。

那方向什麽也沒有,只是院子中一個不起眼的、被灌木和藤蔓遮蔽着的角落。

冬薊再留意時,角落中最暗的影子裏,突然亮起一星火光。

一開始,那火光極為細小,類似于是有人在夜間吸卷煙時的小紅點。接着,第二枚小紅點出現了,兩枚火光開始顫動,範圍逐漸變大,那一隅陰影困住了它們,它們正奮力掙脫。

終于,火光掙脫了影子,從雜亂的角落飛了出來。冬薊短促地驚叫了一聲,他想把三月擋在身後,三月卻站起來,推開他,腳步堅定地向着那兩點火光走去。

她的背挺直了,臉色也比之前紅潤了許多,冬薊吃驚地看着她,忽然明白了,是煉血術成功了,她制作的誓仇者來找她了。

一支箭矢飛來,正紮在三月與那飄忽的火光之間。廊道裏響起雜亂的腳步聲,先是萊恩跳過石凳站在了冬薊身邊,接着,宅邸裏的護衛們蜂擁而來。

箭矢是其中一名年輕弓手射出的,在公墓裏射箭阻止亡靈獵人的也是他。今天這一箭,他針對的并不是三月,而是想阻擋她的腳步,同時也阻擋那兩團幽火。

在弓手看來,那幽火顯然是某種怪物,他也知道弓箭多半不起作用,但他可以以一次攻擊來吸引怪物的注意力,讓它轉移目标。

幽火果然停下來了。三月也停住了腳步。她的身體變輕盈了,意識卻有點恍惚,她看了一眼腳邊的箭矢,皺起眉。

此時,腳步慢一些的卡奈正穿過廊道。他還沒有看見現場是什麽樣子,只聽見人群聚集的地方大家發出驚呼。

在箭矢附近,地面上所有的影子開始失去輪廓,變得無比混沌,并且浮空起來,向着幽火聚集。

轉瞬之間,黑暗形成了一個強壯的軀體,兩抹幽火就是他的雙眼。他直接穿過三月,繼續向前邁步,兩三步之間就從虛影變成了實體。

這是一個全身覆蓋黑色铠甲的戰士,那種黑色不是金屬的本色或塗料,而是焦炭的質感。他的盔甲縫隙和面罩下面透出流動的鮮紅色,像是血,又像是流動的岩漿。他擡起右手,從掌心生長出同樣焦黑色的扭曲物體,最終形成一柄闊刃重斧,上面同樣布滿了血紅色紋路。

兩名護衛沖過去搶先攻擊,但他們的劍根本無法傷害這個怪物。黑色重斧揮起,其中一個護衛直接被擊飛了出去,另一人也被風壓掃倒,在重斧即将劈下時,其他護衛趕緊一擁而上。

十幾個強壯的男人,卻無法阻擋住這名焦黑色戰士的腳步。他的目标似乎是一開始那名弓手。

這時,遠處響起卡奈的念咒聲。護衛們默契地重整隊形,脫離近戰,在焦黑色戰士再次靠近的瞬間,一道隐形的壁障落在他面前。

力場是半球形,把這一小塊區域整個籠罩住,無法繞過。不過這麽一來,不僅黑色戰士與三月在力場之中,萊恩與冬薊也被困在了裏面。

這時阿爾丁也來了。看着眼前的畫面,阿爾丁命令宅邸護衛們全部撤下去。

盡管眼前的情況十分離奇,護衛們還是安靜地服從了命令。廊道裏只剩下了阿爾丁與卡奈。

阿爾丁望向壁障內部:女法師站在原地,雙目失神。萊恩把冬薊護在身後,手裏拿着一把可憐兮兮的刺匕,冬薊一只手抓着弟弟的腰帶,探出半張臉向外看。

黑色戰士正在用重斧反複劈砸力場牆,牆壁發出刺耳的摩擦聲。砸了一會兒之後,他漸漸停下來,轉過身,改變了目标,向着壁障內的三人走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