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面對焦黑色的戰士,萊恩抓緊僅有的小刺匕,剛要向前,冬薊從身後緊緊抓住他。

“不能動!別攻擊他!”冬薊說,“現在法術效果還沒完全穩定下來,馬上就好了……”

萊恩驚訝道:“法術?你在說什麽?”

冬薊沒有多餘的精力給弟弟解釋。他盯着焦黑色戰士,從前他在書上讀到過這種東西,他讀的是文獻書籍,而不是鄉野怪談,所以書的敘述方式很學術、很克制。現在他第一次見到真正的誓仇者,其形象與書中所述一致,但書裏可看不到氤氲在空氣中的威壓感。

冬薊瞥了一眼三月。三月一只手扶着額頭,粗重地喘着氣。按道理說誓仇者應該聽命于她,但冬薊很擔心,不知道她能不能控制住這個東西。

誓仇者眼中的幽火閃爍了幾次,最後鎖定在萊恩身上。在壁障之內,大概他看起來是最有威脅的一個。

就在它想邁步靠近萊恩時,三月放下遮着臉的手,擡起頭,眼神明亮起來。

她終于徹底從施法帶來的混亂感中掙脫了。看着眼前的誓仇者,她清晰地問道:

“是誰導致了你的死亡?”

聽見這個問題,誓仇者停下腳步,不再逼近萊恩。

三月清醒之後,沒有說“住手”或“聽我的命令”之類的廢話,而是直接問出了第一個問題。

誓仇者放低了闊刃斧,将它撐在地上。他焦黑色的頭顱上根本沒有嘴巴,但在場的人都聽見了他低沉沙啞的聲音:

“法師哈曼。”

聽見這個名字,萊恩身軀一震。

他迷茫地回頭看冬薊,冬薊沒有為他解釋,只是睜大雙眼,全身緊繃。

連站在壁障外的阿爾丁和卡奈都愣住了,他們交換眼神,然後疑惑地看着冬薊與萊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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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身體已經恢複健康,聽到誓仇者的聲音之後,她卻雙腳一軟,坐在了地上。

這個誓仇者是老塔爾的屍體變化而成的。這是她的父親。

她捂着嘴,忍着眼淚。父親離開家的時候她年紀還很小,現在這把聲音,和她童年記憶中父親的聲音一模一樣。

接着,她深呼吸了幾下,又問出第二個問題:“他殺死你,是出于什麽企圖或事由?”

她的問題顯然是提前準備好的。省去了一切情緒化的語言,只一心詢問十九年前的事件。甚至她都不追問“哈曼”這個名字是誰,反正先有了名字,總會有機會細查的。

誓仇者回答了第二個問題:“因為我接下任務,去殺死他和他的家人,我殺死了他,他也殺死了我。”

在聽到第一個回答時,冬薊心中還冒出了一點點僥幸的期望:也許哈曼只是重名。世上又不只有一個人叫哈曼。

第二個回答出現時,它就像一桶冰冷的水,不僅澆滅了冬薊心中的僥幸,還讓他頓時渾身發抖,如墜冰窟。

這樣的回答令三月也有些吃驚。她組織了一下語言,問出最後一個問題:

“是什麽原因,導致你要去刺殺哈曼?”

誓仇者回答:“是貝羅斯的命令。”

回答完之後,還未等到三月再說什麽,誓仇者全身的黑色潰散開來,鑽進院落內所有的影子之中。

黑影散去,僅剩下兩團幽火,火苗飄向三月,融進了她的雙眼裏。

誓仇者就這麽不見了。按照正常的流程,誓仇者回答完三個問題之後,他會前去尋找仇敵,仇敵死後,他才開始侍奉施法者。

可是,這個誓仇者并沒有要去尋找仇敵的意思。三月呆坐在原地,一時還有些恍惚。

冬薊依稀明白其中緣故。因為“法師哈曼”早就死了。

誓仇者是被法術制作出的不死生物,他們的行動方式是很直線的,無法處理複雜的糾葛關系。死者的“仇敵”就是指殺死他的人。

這時,卡奈撤掉了力場壁障,與阿爾丁一起走近冬薊兄弟與三月。

他們還未開口詢問,萊恩先大聲叱問起來:“貝羅斯!誰是貝羅斯?難道真的是那個人嗎……就是那個……”

冬薊又趕緊拉住他:“也許只是重名……”

“重名?”萊恩的聲音都有點抖,“那哈曼也是重名嗎?偏偏是這兩個名字……偏偏都重名了?”

阿爾丁走過去,拍了拍少年騎士的肩:“你冷靜點。我來告訴你貝羅斯是誰。”

“我知道是誰!”萊恩說,“十帆街商會的首席,巴塞特·貝羅斯!”

阿爾丁說:“嗯。商會首席确實叫貝羅斯。”

十帆街商會的勢力遍布數個城邦,首席是商會的最高權力者,他的姓名并非秘密。阿爾丁頓了頓,故意問:“看來我們都知道貝羅斯是誰。那麽,哈曼又是誰呢?”

聽到這句話,萊恩才意識到自己一時沖動,說了多餘的話。

自從認識森蚺和卡奈,萊恩從沒有提起過哈曼,更沒有提過關于哈曼之死的事情。在明面上,冬薊也“沒提過”——至少在萊恩看來,他沒提過。

萊恩現在才意識到,自己突然如此激動,等于是在告訴大家“我有秘密”。他原本是不想說出這些的。

沒等萊恩反應,冬薊趕緊替他解釋道:“哈曼是我們的親人。他很早以前就過世了,現在突然聽到這個名字,我們吓了一跳……”

阿爾丁和卡奈對視一笑。他們早就知道這事,所以也懶得深入去問。

阿爾丁就順便給了個臺階下:“現在聽別人說有個叫貝羅斯的人,他派殺手去殺‘哈曼’,于是萊恩懷疑這個哈曼就是你們的親人,是這樣嗎?”

“是……”冬薊說。萊恩看他一眼,也跟着點點頭。

阿爾丁問:“哈曼什麽時候過世的?”

冬薊說:“是十九年前了。”

“那不對啊……”阿爾丁笑道,“巴塞特·貝羅斯确實是現任商會首席。問題是,你們只知道這個名字,肯定沒有見過他本人。”

萊恩不知這話什麽意思,只是呆呆地看着阿爾丁。

阿爾丁繼續說:“你知道巴塞特·貝羅斯現在多大歲數嗎?前不久他剛過完三十一歲生日。十九年前,滿打滿算他也才十二歲吧,難道他那麽小就雇兇殺人了?哈曼又是怎麽和十二歲小孩結仇的?”

“難道真是重名……”萊恩小聲嘟囔着。

“那倒也不一定。”

“什麽?”

阿爾丁說:“在巴塞特之前,上一任商會首席名叫蘭德·貝羅斯,他是巴塞特的父親。他曾經損失過一個親信兼保镖,據說那個保镖是為保護首席而戰死的。奇妙的是,竟然沒人知道他們到底是和誰起了沖突,也沒人繼續尋仇。我明白收斂好奇心的重要性,所以也沒多打聽這件事。”

說着,他望向冬薊:“被法術喚起的那個黑色戰士,他不會撒謊,也沒法撒謊,對吧?”

“是的。”冬薊說。

阿爾丁說:“那麽,他提到的‘貝羅斯’也沒說錯。他指的應該是老貝羅斯——上一代的商會首席,蘭德·貝羅斯。”

萊恩微微張口,剛想再問什麽,阿爾丁接下來所說的話語,結束了他的一切疑惑:

“五年前,蘭德·貝羅斯死了。他在酒宴上急病發作,享年五十八歲,葬在神殿旁邊的墓園裏,最顯眼的那座大墓室就是他的。他死了之後,小貝羅斯繼承了他的地位,起初有人不服,畢竟商會首席又不是爵位,不是世襲的名頭,但小貝羅斯做事還挺利落的,他稍微花了點時間,漸漸平息了争議。”

萊恩與冬薊緩緩對視。阿爾丁欣賞着他們臉上微妙的表情。

阿爾丁沒有說謊。這些都是真的。

老貝羅斯确實在五年前就死了,現在的商會首席年輕有為,确實只有三十一歲。

像萊恩這樣的外人,通常只聽說過首席的姓氏,卻沒見過首席本人,更是不清楚商會內部的種種變更,分不清同一個姓代表的父子兩人。

如果害死法師哈曼的是商會的其他人,那還好說,将來萊恩真的需要花一番心思去挖掘真相;但如果當年下令的是老貝羅斯……這事情就變得很尴尬了。

下命令的老貝羅斯死了,他派去的殺手也死了。

機緣巧合,萊恩竟然飛速查到了殺父仇家的身份,并且仇家全都已經不在人世。

他原本打算花上幾年去查這些事,今天倒好,可以直接結束了。

這時,卡奈的一句低聲咒罵打破了短暫的安靜。

阿爾丁問他怎麽了,卡奈朝廊道外比劃了一下:“那女人哪去了?”

經他提醒其他人才發現,不僅誓仇者消失了,三月也不見了。

阿爾丁與卡奈過來的時候,三月還虛弱地站在原地;在他們說話的這點時間裏,她已經消失無蹤了。沒人看見她離開,也沒人留意到她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不見的。

“是傳送法術嗎?”阿爾丁問。

卡奈搖頭:“這一帶布置了禁止傳送的符文陣列,我定期檢查過。而且像她這類偏門的施法者,多半根本不會傳送術……”

說着,他望向冬薊:“所以不如問問我們的精煉師吧。你做了什麽?”

很顯然,三月是用遮蔽劑逃跑的。冬薊支支吾吾了好一會兒。卡奈不想再問,嘆口氣,轉身走開了。

今晚他們為伏擊獵人布置了一群人,卡奈還得去把他們撤回來。

卡奈走後,阿爾丁踱步到冬薊面前,剛想說什麽,一側頭,看到旁邊的萊恩。

他對萊恩說:“這會兒天都黑了,你是不是該回碼頭了?”

“是的……”萊恩還有點木呆呆的。

他看了一眼冬薊,又對阿爾丁躬了躬身,直接向大門走去,走到一半又意識到自己沒穿護具也沒拿劍,于是又神色恍惚地轉向客房。

現在廊道下只剩下阿爾丁與冬薊。阿爾丁輕聲問:“你沒事吧?”

冬薊點點頭。

阿爾丁說:“卡奈沒有真的責怪你。你們沒按原定計劃行動,他是怕你們搞出節外生枝的事。”

“抱歉,是我不謹慎。”冬薊說。

阿爾丁說:“我和卡奈還得去處理點事情,死靈師離開了,但亡者獵人還徘徊在附近呢。今晚你就在房間休息,別出去亂跑了。”

冬薊反複地表示歉意,一直低着頭。

阿爾丁故意誇張地伸出手指,在他眼睛前晃了晃。冬薊擡眼與阿爾丁短暫地對視了一瞬,又急忙錯開目光。

阿爾丁帶着笑意:“好了,別緊張。我沒生氣。真的。”

冬薊終于擡起頭來,阿爾丁卻不再說話,轉身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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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薊先去實驗室整理了一下,又慢吞吞回到了客房。

按說,這些事也該告一段落了:三月已經喚起了誓仇者,十九年前的加害者與受害者都已經不在人世……事情結束得輕飄飄,冬薊心裏卻沉甸甸的。

他隐約覺得一切沒有結束,也不該就這麽結束。

冬薊剛坐下沒多久,房門直接被推開了。萊恩走進來,已經穿好護具、帶好武器,還在盔甲外面披了一條暗色的旅行鬥篷。

看到弟弟,冬薊問:“你怎麽還沒去碼頭?早點去吧,別讓人覺得你消極怠工。”

“還有時間呢。”萊恩湊近些,問:“是你幫助那位女法師偷偷離開的嗎?”

“是我。怎麽了?”

“是用了什麽法術嗎?能再用一次嗎?對我用,我想悄悄行動,不讓別人知道我去哪。”

“你想幹什麽?”冬薊吃驚道。

萊恩說:“我要去找那個女法師。”

冬薊說:“找她幹什麽?你知道嗎,她可是個死靈師!”

“剛才我猜到了,”萊恩說,“看到那個黑色的人受她控制,我就猜到她準是死靈師了。那個人好像是她父親?我有事想問她,剛才沒機會問,所以我必須去找她。”

“你還想問什麽?剛才你不是都聽到了嗎,當年的商會首席已經……”

“這我知道,”萊恩打斷他的話,“她父親死了,那除了她父親呢?也許她還有其他親人,那些人可能也會知道一些當年的情況。”

“她什麽親人都沒有了。我問過她。”冬薊說。

萊恩說:“她也許有與死者溝通的其他方式,也許有家族流傳下來的信件、記錄什麽的……反正我一定得找她談談。一切就這麽随随便便地結束了?反正我不甘心,我要再問問。”

說着,他走向房門:“你不願意幫就算了,我自己去。反正我也要出門。”

“等等……”冬薊站起來,叫住弟弟。

他忽然想到,亡者獵人也許還蹲守在附近。三月用了遮蔽劑,獵人發現不了她,但他肯定會留意到從宅邸出去的其他人。

萊恩是個見習神殿騎士,卻從藏匿了死靈師的地方走出去……這事情肯定會引起獵人的注意。即使獵人不當場發難,也很可能會悄悄跟上萊恩。

如果萊恩真的找到了三月,他倆都有可能受到襲擊;就算他找不到三月,也難保獵人會不會捉住他詢問……

萊恩的戰鬥能力很優秀,按說一般人也害不了他……但聽說亡者獵人都是不擇手段的,萬一獵人有什麽陰險招數呢?

冬薊長舒了一口氣,對弟弟說:“我知道她可能會去什麽地方。”

“好!那你告訴我。”

“我和你一起去,”冬薊也從架子上摘下旅行鬥篷,披在身上,“現在我教你使用一種藥劑,用了之後,路上不會有任何人留意到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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