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不久前,神殿發現老塔爾的屍體不見了,小塔爾和埃默的墳墓也出現了塌陷,但屍體還在。神職人員當然會想到涉及邪術的可能性,于是他們挖出了小塔爾和埃默,把他們暫時轉移到了一間空置的半地下墓室,設下守衛,安排好法術警報。

三月有偵測法術,一路找到墓室,破解了警報法術,并借助遮蔽劑的效果躲過了所有看守。

她站在墓室裏,看着兩具包裹着白布的屍體。白布是新換的,上面還纏繞了幾條刻有神術禱詞的寬皮繩。

她的法術已經都施展完了。煉血術生效時間不一,未婚夫和弟弟可能慢了一些,于是他們被神殿轉移走,還纏上了禱詞加以束縛。

三月嘆了口氣。怪不得,今天只有老塔爾作為誓仇者出現了,而弟弟和未婚夫卻不見動靜。

她小心翼翼地解除神術防護時,冬薊和萊恩也找到了墓室。冬薊雖然不懂定位屍體,但他可以偵測到與自己同樣使用了遮蔽劑的人。

一開始,連三月都沒能發現他們的到來,冬薊主動拉着萊恩站到她身邊。她是死靈師,冬薊不敢随便碰她,于是他用法術在她面前放了個轉瞬即滅的小光球。

三月被光球吓了一跳,這才看到他倆:“你們怎麽也來了?”

萊恩剛想開口說話,冬薊掃了他一眼,他就默契地閉上嘴。

因為,冬薊之前察覺到一件事:在他們提到“我的親人叫哈曼”的時候,三月肯定已經溜走了,她沒聽見後面的對話,所以她真的不知道他倆為什麽還跟到這裏來。

如果她聽到了後來的對話,她肯定會明白他們倆為什麽要跟來,不必多此一問。

雖然是萊恩想打聽舊事,但畢竟他說話不太講究……他倆在路上溝通過了,最好還是由冬薊負責交涉。

冬薊對三月說:“聽說你弟弟是神殿騎士。我弟弟萊恩也是,雖然他還在巡歷期。”

三月說:“那又怎樣?他倆又不認識。”

冬薊苦笑了一下:“神殿騎士聽說同袍遭遇到那樣的厄禍,他們肯定不會無動于衷,不管能不能搞清楚真相,反正他們就是很執着,一定要盡可能搞清楚發生了什麽。不知道你弟弟會不會也是這種性格?”

三月不自覺地望向萊恩。

Advertisement

萊恩緊蹙着眉,正在思考冬薊的說辭到底什麽意思。在三月看來,他這幅帶有稚氣的嚴肅表情,與記憶中的親人漸漸重合。

她嘆了口氣:“你們是想聽我繼續問屍體問題?”

“如果方便的話。”冬薊說。

“無所謂,聽吧。別妨礙我就好。”

她繼續施法,徹底去除神術防護。突然,墓室外面傳來一聲悶響。像是什麽倒下的聲音,鈍鈍的,動靜不大,但足夠引起他們的注意。

萊恩拔出劍,站到墓室的唯一入口,擺出戒備的姿勢。

就在他剛站定的瞬間,墓室的窄門外閃出一道黑影。

借着三月放在角落的小提燈,他們看到了闖入者的模樣——身穿黑色鬥篷與皮甲,胸前刻着奧塔羅特聖徽,臉上戴着面罩,左手反持短劍,右手提着長釘錘。

是亡者獵人!雖然他無法追蹤三月,但多半是猜到了三月會回到墓園來。

他們幾個人在狹小的墓室空間裏,互相直接面對面,這樣的情況下,遮蔽劑的效果也很有限。

遮蔽劑只是能幹擾感知,并不能讓使用者完全隐形,如果對方與你距離過近,而且周圍環境單一,你也并不能在他面前消失。

看到亡者獵人,冬薊吓得後退了幾步,幸好這次萊恩也在,他稍微安心了一點。

冬薊有些疑惑的是,墓室附近有神殿的人看守着,他們三個是靠遮蔽劑才潛行進來的,那麽亡者獵人又是怎麽進來的呢?

想着想着,冬薊低垂視線,注意到了獵人手裏的短劍與釘錘。

刀刃上殘有血跡,從顏色看還十分新鮮。

這下,冬薊明白他是怎麽進來的了,也明白剛才他們聽到的悶響是怎麽回事了。

萊恩顯然也留意到了血跡。他大聲叱問道:“你把外面的人怎麽了?”

戴面罩的獵人沒有回答,面罩中傳來重重的呼氣聲,似乎是一聲嗤笑。

接着,沾血的釘錘劃出一道銀光,毫不猶豫地向萊恩襲來。

萊恩雖然年輕,但畢竟是接受過真正的軍事訓練的見習騎士。他敏捷地側身躲閃,然後立刻持長劍還擊。

獵人雙手都有武器,攻擊頻率不同于一般的長劍,這一點讓萊恩覺得頗難應付。墓室面積不大,萊恩害怕會傷到冬薊,于是打算将獵人逼出門外,但試了幾次也無法成功,因為獵人的身形非常輕盈敏捷,萊恩很難預判他的動作。

同時,獵人應該是看出萊恩的力氣更大,所以面對攻擊幾乎不以武器招架,而是每次都輕捷地躲開。

在萊恩應付獵人時,冬薊縮到墓室一角,三月撲在屍體旁邊,繼續完成她的法術。

這就是遮蔽劑的好處了,雖然獵人能看見他們三人,但一旦把注意力放在萊恩身上,他就很難主動留意到另外兩人。

随着神術防護被徹底消去,其中一具屍體的裹屍布逐漸變黑。不是污垢的黑,而是猶如被遮罩上一層陰影。陰影籠罩住屍體全身之後,屍體整個變成了透明的虛影,原地憑空消失。

接着,墓室一角亮起兩團幽火。

這東西出現時,獵人短暫地怔了一下,萊恩看準機會,一劍斜劈向他側肋,獵人身後是一處牆角,無法跳開閃避,他就着姿勢,橫起左手短劍,劍刃與長劍相撞,長劍角度一扭,短劍就被從獵人手裏震脫了下來。

萊恩逐漸發覺,這個敵人的攻擊和閃避都十分迅捷狠辣,但力氣沒有想象中的大,也許和他身形較瘦有關。

打掉對方一個武器之後,出于神殿騎士的榮譽感,萊恩決定先停下來進行溝通:“不由分說就攻擊他人,甚至傷及無辜,實在是一種野蠻行徑。如果你與那位女士有什麽恩怨,請陳述出來,我們可以一起尋找更好的解決方法。”

獵人沒有回答,只是用空出來的手指了指自己胸前。他的皮甲上刻着奧塔羅特聖徽,紋路裏嵌着銀色染料。

“我當然知道你是亡者獵人,”萊恩說,“但即使以信仰為借口,也不應該未經審判就私自傷害他人,尤其是不該傷害一位顯然比你弱小的女性。”

獵人的面罩中又傳出嗤笑聲。這次他的聲音較大,萊恩察覺出一點異樣。

接着,獵人一手探向頸間,向上拉起面罩,露出了他的真正容貌。

看到那張臉,萊恩首先留意到的不是具體長相,而是臉上的巨大疤痕。那是烙鐵留下的疤,有拳頭大小,上面隐約可以看出一些破碎的奧術文字,疤痕上還有幾道細碎刀痕,像是後來劃上去的,為的是破壞那個烙印。

接着,萊恩才分辨出來,這不是“他”,而是“她”。這個亡者獵人是女性。

“我也是女人,那我可以殺她了嗎?”獵人開口說,“小騎士,我建議你不要把死靈師視為什麽‘弱小女性’,你要是這樣想,早晚會吃虧的。”

她形象駭人,聲音卻和通常女性一樣細軟,令人感到一種詭異的不協調。

萊恩不想回答她的話,當然也不願意讓開,獵人微笑看着他,轉了轉手中的長釘錘,正盤算着如何突破他的阻攔。

這時,冬薊竟然主動走到了他們兩人身邊。

他把手搭在弟弟肩上,以示安撫,然後看向獵人:“你很了解死靈師嗎?”

因為他主動進入視野,獵人也留意到了他:“你想說什麽?”

冬薊說:“我勸你先收起武器。你們這種人都執拗得很,我知道我不可能讓你放棄攻擊,我只是勸你暫時別表現出敵意。如果你了解死靈師,并且知道那個女死靈師在幹什麽,那你就應該聽我的勸告。”

聽他這麽說,獵人和萊恩都看了一眼三月。

冬薊繼續說:“也許你可以戰勝一個年輕的小騎士,但你有自信能打贏以殺戮為職的誓仇者嗎?我知道,你們為了處決死靈師可以不惜一切,但萬一幹不掉目标還白賠上性命呢?你們應該不喜歡這樣吧。”

獵人肯定聽說過什麽是誓仇者。她望向墓室裏飄動的幽火,借着幽火,也看到了旁邊的三月。

她猶豫了一下,終于緩緩放低刀刃,但還是一直緊緊盯着三月。

那兩枚幽火輕柔地靠近三月,從她的裙邊盤旋到面前,還像小鳥一樣在她的肩頭駐足片刻。

最後,幽火停在她面前一步遠的地方,黑影逐漸彙聚,為這雙眼睛塑造出身體。

雖然通體焦黑,沒有明确的面部特征,但三月還是通過身高與體态認出了他。這是她的死去的愛人,埃默。

她張了張口,想呼喚他的名字,可是寶貴的溝通機會不能這樣浪費,于是她還是壓下情緒,先詢問早已準備好的問題:

“是誰導致了你的死亡?”

埃默的聲音響起:“是一群陌生人,陌生的殺手。”

“根據你的判斷,他們殺你,是出于什麽原因?”

“因為我正在調查弗蘭斯的真正死因,他們不想讓人知道真相。”

弗蘭斯·塔爾,或者說弗蘭斯·巡信者,他是三月的弟弟,是墓室內那另一具屍體。

三月看了屍體一眼,又轉回來,問埃默最後一個問題:“你在調查中,獲得了哪些發現?”

埃默說:“弗蘭斯确實死于惡熱病,但他生前從未接觸過惡熱患者。他沒有登上過漁船。根本沒有那種住着病人的漁船。是有人故意的。是有人故意讓他染病。是別人害死了他。”

說到這,他就沉默了。三個問題已經問完,從此以後,誓仇者再也不會開口。

三月還想問那些“別人”“有人”究竟都是誰,但她也明白,即使能再問一個問題,多半也沒有結果。

如果埃默知道害人的是誰,剛才他就會直呼其名,而不是用“別人”這樣的詞。

誓仇者的影子漸漸消散。兩團幽火飄到三月面前,在她的面頰上停頓了一下,猶如一個隐形的接吻,然後平移進入了三月含淚的雙眼。

三月深吸一口氣,抹掉眼淚,走近最後一具屍體,跪在它身邊,輕撫它的額頭。

她弟弟的屍體一直沒有反應。裹屍布沒有變色,也沒有任何其他變化。

冬薊害怕那個獵人又要發動攻擊,就趕緊問三月:“是不是還要等一下?”

三月搖搖頭:“弗蘭斯不會變成誓仇者。煉血術對他無效。”

“為什麽?”

“原本他們就說弗蘭斯是病死的……剛才埃默也說了,他确實是感染了惡熱,”三月哽咽着說,“雖然他是被人害的,雖然确實有人故意讓他被感染,但他的的确确是病死的……他不是死于暴力沖突,也沒有直接面對過任何仇人,甚至……他可能根本不知道有人在害他……這樣的死者,是無法回應煉血術的。”

她跪在屍體身邊,向前挪了挪身體,把屍體頭顱擡起來,放在自己膝頭。

然後她摘下頸間的儲法血珀,把它擺在實體的額頭上。

“所以,現在我要對他用另外兩個法術……都是更簡單的法術,”三月說,“操縱屍體,以及次級回溯。這樣也就夠了。”

冬薊知道她所提到的法術。操縱屍體就是最基本的死靈學派法術,而回溯是一種高階奧術,恐怕她掌握不了最高等的用法,只能使用次級效果。

次級效果可以讓死者說出一句話,是他臨死前留下的最後一句。

句子的長度,大約是健康人幾十下心跳的時間。

這個法術的實用度并不高。大多數情況下,死者的最後一句遺言并不會含有重要信息,更多的情況下只是私人話題,甚至是神志不清的呓語。

三月用掌心把血珀按在屍體額前,喃喃着開始施法。

冬薊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這邊,萊恩稍稍放松了緊繃的肌肉,亡者獵人也出乎意料地沒有做出任何行動,只是靜靜地看着她。

首先完成的是操縱屍體。随着三月的手勢,裹屍布裏的遺體坐了起來,磨蹭着地面,緩緩轉身,面向三月。

次級回溯也施法完成之後,三月掏出一把只有手指大小的刀子,小心地将屍體嘴巴位置的麻布割開。

屍體過世已久,“嘴”早已不是正常嘴巴的模樣。它的骨骼發出咯啦啦的摩擦聲,這股聲音逐漸形成規律,變成了可以被辨識出來的話語:

“好疼啊……我想喝水……媽媽,媽媽,媽媽……我想媽媽了……好疼啊,我想媽媽……”

三月再也無法控制情緒,她撲到屍體身上,緊緊抱住它,嚎啕大哭起來。

萊恩也跟着有點眼睛濕潤。冬薊後退了幾步,靠在墓室石磚牆上,緊緊咬着牙。

冬薊渾身發冷,心中升起一種頗為怪異的驚恐感。

恍惚間,他回到了從前,那時他站在小屋牆邊,縮着肩膀,一臉呆滞,看着那個人類女性為母親清理屍體。

人類女性把還是乳兒的萊恩背在身上,小萊恩哇哇大哭着,當然,他的哭泣是因為饑餓或不适,而不是因為那個躺在床上的精靈屍體。

不到十九歲的冬薊被震耳的哭聲定住了身,他沒有走上前,而且一時流不出眼淚。

母親金葉身體常年病弱,那一晚,她在睡眠中離世,似乎很安詳。大家一覺醒來,她就不在了,沒和誰告別,沒哭,沒憤恨,也沒交代後事。

至今冬薊還記得,如果一定要追溯“最後一句話”,那麽她的最後一句話是“唉,明天估計也是陰天,咱們還是沒法曬赤劍草”。

三月失控地大哭,整個墓室裏的氣氛沉重得令人眩暈。冬薊又一次被別人的哭聲定住了身,被拉回了當年那種渾身僵硬的情緒中。

比起悲傷,這感覺更像是恐懼,恐懼到讓他無法做出反應。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