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幾分鐘後,白晝神殿起了騷亂。守衛遇襲,有死有傷,藏起來的屍體再次被盜……深夜的墓園和神殿燈火通明,人們跑來跑去,救助傷者,搜查墓園。
遮蔽劑的效果就要結束了,但還有點用。冬薊與萊恩悄悄離開神殿所在的區域,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原本萊恩不願意溜走,他要去神殿找牧師和騎士隊長,要去說明剛才發生的事。冬薊勸了半天,提到這樣可能會影響死者的名譽,還說會導致他們兩人都被扣下來調查,這樣一來萊恩就辜負了雇主,耽誤了碼頭的工作,萬一碼頭真有奴隸販子,他就沒有機會解救受害者了……
說到最後,冬薊自己都越來越不信,但萊恩竟然被說動了。他終于同意不去彙報關于死靈師的事情,和冬薊默默離開。
兄弟倆回到街道上,找到萊恩藏起來的馬匹。騎馬的時候,萊恩在前面駕馭,冬薊坐在後面抱着他的腰,借着月光,冬薊能看到弟弟皺起眉的嚴肅側臉。
冬薊心中感慨:一提到碼頭,萊恩就寧可把亡者獵人的事抛下,看來他是真的非常在乎那邊的疑點。現在是靠碼頭的話題勸住了萊恩,但長遠下去,萬一萊恩對它過于操心,可能也不是什麽好事。
走到一個路口,萊恩下了馬。他扶冬薊坐到前面的鞍具上,把缰繩交給他。
萊恩說:“我要從這裏抄近路去碼頭。你一個人能騎馬回去嗎?”
“沒問題,我走慢點就行了。”冬薊不擅馬術,但畢竟他也在外旅行過很久,只要馬匹足夠溫順,騎馬緩行還是沒問題的。
萊恩點點頭,沉思了片刻,說:“冬薊,抱歉。我确實是太沖動了。剛才我仔細想了想,如果我貿然行動确實會讓你陷入危險,也會耽誤很多無關的事情。以前我的老師說過,當我們馭馬沖鋒的時候,長槍與敵人之間很可能還隔着一位少女。這話的意思是,即使要為了正義而行動,也不能頭腦發熱不管別人。那位少女既不是敵人,也不是騎士同袍;她不會幫我們戰鬥,也不會幫助敵人。她就只是站在那而已,卻可能被我們的攻擊誤傷。我們不能責怪她,不能認為她妨礙了自己的‘正義’。我們應該時時注意自己的言行,避免這種情況出現。”
聽了萊恩的話,冬薊嘆口氣,伸手摸了一下弟弟的頭發,現在他坐在馬上,萊恩終于比他矮了,角度正好。
萊恩擡起頭看着他,露出和小時候一樣的笑容。笑容之中有一些歉意的示弱,也有點羞澀。
小時候的萊恩偶爾調皮搗蛋,被哥哥冬薊當場抓獲,冬薊沒有一上來就責罵他,而是先查看他是否受傷……于是,小小的萊恩就會露出這樣的笑容。
兄弟倆又互相叮囑了一會兒,萊恩拍拍馬匹,催動它緩步走起來,然才揮着手拐進了另一條街。
冬薊算了一下遮蔽劑的生效時間,現在估計已經開始失效了。等萊恩到了碼頭,效果應該徹底沒了,這樣正好,其他人就不會覺得他突然出現很奇怪。
現在冬薊騎的馬是阿爾丁宅邸裏的,不用他刻意操縱,它就能自己認得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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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薊放松下來,腦子裏轉的就都是些小事:折騰了一整個前半夜,他們都沒吃晚飯,他倒還好,就是不知道萊恩會不會沒精神,碼頭會不會有劫匪,剛才萊恩的劍和誓仇者的劍互相劈砍,不知道上面的附魔有沒有受損……
忽然,馬匹加快了腳步。冬薊吓得趕緊抓住缰繩,雙腿緊繃,注意力也重新集中到當下。
他正在經過一條從沒來過的街道,街上小巷的枝岔裏潛伏着一些人,三三兩兩躲在暗處盯着他。
這些人像是流民,也可能是深夜徘徊在外的小偷小摸,他們肯定也注意到了騎馬獨行的冬薊,但判斷不出這人的來歷,所以暫時不敢有什麽動作。
馬匹感覺到壓力,出于警惕而加快了步伐。就在這時,一側巷子裏響起接連不斷的犬吠聲,馬匹聞聲開始小跑起來。
這匹馬并沒有受驚,它不是在亂跑,而是因為感覺到敵意而加速離開。如果冬薊能夠給它正确的指令,它當然也可以慢下來,甚至停下來。
對于別人來說,這樣聰明的馬匹可以保護遲鈍的主人,但對于騎術不佳的冬薊來說,現在他吓得幾乎趴在馬背上,坐也坐不穩,雙腿緊張得越來越沒力氣。
馬跑過一處拐彎時,冬薊的身體由于慣性歪斜了一下。他無法調整回穩固的姿勢,雙手雙腳都不知道該怎麽使勁。
馬匹維持這個速度的情況下,如果再來一次大的颠簸或者拐彎,他就有可能從馬上摔下來。
果然,這個預感很快就成真了。
過了前面的街口,道路開始上坡,坡道上有兩級一組的小石階。這種路本來不是為馬準備的,但石階的坡度不大,馬非要上去也沒什麽問題。
馬匹奔跑起來,直接跨跳過好幾級臺階。冬薊無法控制住自己的姿态,最終身形一晃,從馬背上跌了下來。
他還算冷靜,在最後關頭松開了缰繩。這種情況下,如果出于本能地抓着缰繩不放,反而可能更加危險。
他身體一沉,雖然确實撞在了什麽東西上,卻并沒有覺得很痛。
接着,他聽見一聲口哨,跑遠的馬蹄聲漸漸慢了下來。
他睜開眼,這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摔在地上,而是被人接住,扛在了肩頭。
阿爾丁一手抓着他的腰,一手扶着他的腿,稍一用力,把姿勢從肩扛改為了橫抱。
冬薊下意識想抓緊什麽來維持平衡,就揪住了阿爾丁衣領,他一低頭,正好對上那只文身蟒蛇的雙眼。
馬匹回應着口哨中的命令,緩步折返回來,安安靜靜站在一旁。
阿爾丁感嘆道:“這匹馬明明很乖的,連卡奈都能控制住它。”
冬薊驚魂未定,愣了好久才緩過神。被橫抱着有些別扭,于是他一臉尴尬地小聲請阿爾丁放他下來。
“你沒受傷?”阿爾丁問。
冬薊搖搖頭。
“沒受傷怎麽會這麽狼狽?”
“因為我笨呗……”
“你可不笨,”阿爾丁眯眼看着他,“如果你笨,怎麽可能偷偷溜出去?如果不是在這遇到你,我都不知道你出門了。”
說完,阿爾丁終于把冬薊放了下來,看他站穩之後,才把手從他的腰上漸漸松開。
冬薊緊張地瞟了阿爾丁一眼,沒說話。
阿爾丁笑道:“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麽會在這?為什麽會找到你?”
冬薊當然很想問,但他自覺理虧,哪有底氣問雇主這些。
阿爾丁說:“馬身上并沒有定位法術。其實不是我找到了你,而是露水帶你找到了我。”
看來“露水”是這匹馬的名字。
“它為什麽要找您?”冬薊小聲問。
阿爾丁指了指冬薊身後,是馬匹帶他走過的幾處轉彎和石階路。冬薊不認得這一帶,阿爾丁當然認得:“如果從那邊不轉彎,直走,再過一個路口,就是我家附近那條街了。露水很有靈性,它本來想帶你回家,結果走着走着……大概是察覺到我在附近吧,它就改為帶着你來找我了,”他邊說邊走過去,順了順露水的鬃毛,“這大家夥也真是的,性格不像馬,像只小狗。”
說完,阿爾丁回身問冬薊:“是不是萊恩把露水帶出來的?”
冬薊立刻說:“不是他,是我。”
阿爾丁說:“你?你連這麽乖的馬都不會騎,怎麽可能主動去馬廄挑馬?還眼光頗高,不挑位置靠外的,專門進去挑了露水?行了,別維護你弟弟了,你這樣哪像個兄長,簡直像個帶着三歲小孩的媽媽。”
冬薊無言以對。他就一直呆呆地站着,低着頭,雙手握在一起。
阿爾丁說:“既然都被我撞見了,還不坦誠點?說說吧,你們大半夜幹什麽去了?”
“真的很抱歉……”冬薊低着頭。
阿爾丁輕笑了笑:“你也真是的,怎麽就不能好好和我說話……我有那麽可怕嗎?”
他走過來,攬住冬薊的肩膀:“要不然這樣吧。你一定也很好奇我在幹什麽,為什麽我大半夜在這一帶溜達。我可以告訴你。等我告訴你之後,你就也要把剛才都幹了什麽告訴我。怎麽樣?”
冬薊在心裏說:其實您可以不告訴我的,我并不好奇,我保證不問……
阿爾丁笑眯眯地摟着他向前走,他只好默默跟上。
阿爾丁帶他走上坡道,穿過一個十字巷口,沿着階梯小路轉過彎。兩側錯落的房子到了盡頭,雖然面前是死胡同,視野卻豁然開朗。
這裏是一塊地勢較高的小平臺,磚地盡頭是高崖,邊緣加了矮牆。
站在邊緣往下看,下面是城裏地勢較低的區域。若擡頭遠眺,則可以看到更遠處漆黑的大海。
海岸附近有一塊區域,即使在這樣的深夜,也仍然亮着點點燈火。阿爾丁告訴冬薊,那就是海港城的主碼頭,也是珊德尼亞最大的港口。
那一帶不僅有碼頭、船塢和一座座倉庫,還有不少晝夜繁忙的酒館和驿站,每一天,當主城區進入夢鄉時,港口仍然燈火通明。
那種大量連綿的暖色是燒油的挂燈,少數冷而明亮的光源,則是魔法照明。它們與夜空的群星交相輝映,直到次日晨曦初上。
“我一直特別喜歡這裏的景色,”阿爾丁說,“晚上如果清閑,我就到這裏來站一會兒,吹吹風。想起以前在這發生的事,再想想現在,還挺有意思的。”
“以前在這發生的事?”冬薊問。
阿爾丁向旁邊走兩步,指了指矮牆上的一處垛口:“你看這個。我以前從這裏摔下去過。”
冬薊驚訝地看向他。這裏地勢很高,摔下去可不是鬧着玩的。
阿爾丁說:“那時候我還沒加入十帆街商會,是個傭兵。我原本在一個傭兵團裏,結果傭兵團的老大死了,大家變成一盤散沙,各尋生路去了。我第一次到海港城來,接到了一個報酬很豐厚的工作。不過呢……錢多,危險當然也多。我幫老板搶回了一件失竊的貴重物品,在這裏被追人追到沒路可跑,他們人多,圍攻我一個,最後實在沒辦法,我就從這裏跳下去了。也是我運氣好,沒摔暈,在他們繞路追下去之前,我拼着一口氣趕緊溜走了。後來東西完好無損地回到了老板手裏,我可陪上了半條命。”
冬薊皺着眉想了想:“那……當時您賺到的錢,夠看病治傷用嗎?”
阿爾丁噗地出聲:“你首先關心的是這個嗎?你真可愛。”
冬薊是真心不明白:“其他人如果聽了這件事,他們關心的是什麽?”
阿爾丁說:“這件事,我只親口對三個人說過。一個是你,一個是卡奈,還有一個是青藤。你還記得誰是青藤嗎?就是上次我提到的老精靈,是個商會成員,幾年前死了,埋在神殿那邊的公墓裏。”
冬薊說:“我記得他。”
阿爾丁繼續說:“青藤算是我的引路人之一,在他的引薦和扶持下,我才慢慢在商會裏站住腳。當年,他詢問我這場戰鬥的具體過程,我講了一遍。他所關心的重點當然是我的雇主、我的出身、我和那幫人戰鬥的具體過程等等。後來卡奈回到我身邊,我就又把這事對卡奈說了一遍。”
他講到這裏時,冬薊沒出聲,沒打斷他的話,但臉上逐漸出現不解的表情。
阿爾丁明白他的疑惑所在,于是主動解釋說:“哦,當時卡奈不在我身邊,我們分開過好幾年。和我一起做傭兵的時候,他被一個挺厲害的法師看中了,說他有資質,把他帶到教院去進修。後來我已經是商會成員了,他才到海港城來和我團聚。”
冬薊了然地點點頭。他不禁想到了自己的弟弟萊恩,等到巡歷期結束,萊恩就得回到受訓的神殿去報到,完成儀式,領受金屬聖徽和正式佩劍,進入神殿騎士編隊……
那時,萊恩也會和自己分開,而且不知道得分開多久。
不過冬薊也明白,萊恩畢竟是人類,十九、二十歲就已經是大人了。他和親人分開是遲早的事。
冬薊嘆了口氣:“卡奈大人和您分離多年,一重聚就看到您渾身是傷,那時他一定很擔憂……”
“可不是嗎,”阿爾丁說,“我把受傷的前因後果給他講了一遍。不過,他和你完全不一樣,他沒問我賺到多少錢、錢夠不夠看病,他問我‘你還記得對方都有誰嗎,知道他們都叫什麽名字嗎’。”
“他……是想報複他們?”冬薊問。
“是的。但我沒告訴他那些人都是誰。當年我和他們都是受雇于人,各為其主而已。如果事後還派法師弟弟專門去報複……這可就太小家子氣了,不像樣。”
話雖如此,其實這麽多年過去,當年那幾個人如今也一個都不剩了。有的人選錯了道路,和商會為敵,最後家破人亡,有的人被發現背叛雇主,下場也可想而知。
阿爾丁沒把後來的話說全,也不能算是欺騙半精靈。畢竟那些人後來的命運全都事出有因,不是無中生有,也不能算專門報複。
冬薊想了想,小聲問:“您在這地方出過危險,現在又站在這,不覺得別扭嗎?”
阿爾丁說:“不會。你想啊,當年我只是個毛頭小子,現在我是十帆街商會的掌事之一,我站在這裏,身後是我熟悉的大街,下面的道路能通向我的宅院,遠處碼頭有我的生意,海裏有我的船隊……哈,這種滋味,挺難形容的。”
說着,他望向身邊的半精靈:“只要你留下來認真地跟着我,将來某一天,你也能體會到我現在的感受。每次我有點或大或小的煩惱時,我就站在這,看着海港的夜景,心情就會好很多。”
冬薊擡起頭,望向遠處的燈火和寬闊海面。
阿爾丁遠眺夜景,很久沒再說話,冬薊也終于有機會默默思考。
好一會兒之後,冬薊輕聲問:“阿爾丁大人,您是在為亡者獵人的事煩惱嗎?”
“是啊。你應該知道那種人有多瘋,讓他在海港城到處流竄是很危險的,咱們還是得找個方法,把他釣出來,處理掉。”
冬薊偏開目光,咬了咬下嘴唇。阿爾丁注意到他微小的表情變化,沒有詢問,只是靜靜等着他主動回答。
最終,冬薊說:“我是真的很抱歉。有些事太過突然,我只想着怎麽應付,卻沒去及時和您商量。”
他仍然有點怕阿爾丁不高興,所以趕緊先說最後的結論:“不過,您不用再為此煩心了。亡者獵人和死靈師都走了,離開海港城了。”
阿爾丁沒有立刻問他怎麽回事,而是問他:“站在這你冷不冷?”
冬薊楞了一下。阿爾丁對他柔聲說:“夜深了,如果你覺得冷,我們就回家再接着說吧。”
“不冷,夜風很舒服。”
“那就在這再聊一會兒。之前都發生了什麽,講給我聽聽?”
冬薊偷瞄了阿爾丁一眼,輕聲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