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阿爾丁拿來冰桶,把冰塊裹在手帕裏,貼在冬薊微微腫起的腳踝上。
今晚露水沒有中途跑向別處,它盡職盡責地把冬薊帶回了宅邸。但冬薊不知如何正确下馬,又心急如焚,下來的時候不慎跌倒,把腳踝扭傷了。
一開始,院落裏的仆人們奇怪地望向馬匹,完全沒注意到趴在地上的冬薊。冬薊這才想起遮蔽劑,他趕緊用別的藥劑把效果中和掉。
仆人這才看到冬薊,想給他找醫生,但冬薊急切地要求先去見阿爾丁。
看到冬薊,阿爾丁立刻意識到可能是出了什麽事。他把冬薊帶回自己房間,關上門,與冬薊單獨談話。
冬薊在軟椅上,阿爾丁直接在地毯上席地而坐,不由分說扯掉冬薊的鞋襪,把他的腳踝拉到自己膝蓋上。
他輕輕撫摸傷處,判斷扭傷的嚴重程度。半精靈的腳踝原本十分細瘦,即使微腫起來,也仍然可以握在手心裏。
阿爾丁一手用冰塊給他冷敷,另一手扶着未受傷的部分。
患處的疼痛被冰塊安撫,腿上貼着的手掌卻熱得有點燙人……冬薊下意識地想向後縮,又無處可逃。
如果是平時,冬薊肯定會極力要求自己來處理,但今天他急于陳述所見,沒有那麽多時間說其他廢話了。
他從耳根到耳尖都微微發紅,只好看着別處,盡可能冷靜地先說正事。
冬薊說完一切之後,阿爾丁問:“你說的這些,除了你和你弟弟,還有誰知道?”
“還有精靈吧。還有販奴的商隊,他們肯定知道自己做了什麽。”
“精靈和商隊不算。我是說,你還有沒有求助過其他人?有沒有對城衛隊或者其他臨時保镖說?”
冬薊搖搖頭:“沒有了。我在海港城也不認識什麽其他人。”
阿爾丁沉着臉,似乎是在思考。冬薊不安地盯着他。
Advertisement
好一會兒之後,阿爾丁說:“冬薊,你跑回來告訴我這些,說明你信任我,對嗎?”
冬薊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小聲問:“您……事先知道那些事嗎?”
“我知道一部分,但和現在的情況有些出入,”阿爾丁說,“冬薊,如果你信任我,我也願意對你說實話。我知道那個卡洛斯家族參與過販奴,但不知道他們運送死屍要做什麽。”
冬薊低着頭,欲言又止。
阿爾丁換了一次手帕裏的冰,繼續說:“那支商隊屬于卡洛斯家族,他們從前确實做過販奴勾當,從海島帶過來灰山精,送去薩戈王國的北境。自古以來灰山精就有個蔑稱,叫做食人魔,這種生物走到哪都不受歡迎,任何城市都不會給他們蓋通關章,所以在運送這樣的勞工時,卡洛斯家族就得用點別的手段。”
冬薊問:“把他們送到薩戈北境?那邊為什麽需要灰山精?”
阿爾丁說:“那一帶有大量礦山,長期需要強壯的勞動力。這不是第一次有商隊運輸灰山精了,海島上有人專職幹這個,在灰山精和人類之間牽線搭橋。有些灰山精會主動去找人類,因為它們就是想去薩戈北境。”
灰山精主動想被販賣?聽起來不合理,但冬薊思考了一下與它們相關的歷史,也就明白了緣由。
灰山精發源于人類諸國以外的山脈,在漫長的歲月中,因為種種變遷,他們中有幾個分支部落被驅趕到了海島。出于祖先崇拜之類的原因,海島灰山精一直向往故鄉,但他們的文明程度不高,也不懂航海,除了被人類運回來以外,他們沒有別的方法可以回歸陸地。
冬薊也聽說過薩戈北境的礦山。那邊其實就是曾經的西荒之地,聚居着諸多異族生物,後來人類領土擴張,才有了今天的礦山。
一部分灰山精歸鄉心切,于是人類商隊利用它們智力偏低的缺陷,将它們帶回“故鄉”,當做物美價廉的勞動力。
阿爾丁皺着眉說:“至于這一次,你說奴隸裏還有蠻族人和海島精靈,有些還活着,有些是屍體……這我就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了。也許卡洛斯家族的人沒和我說實話。”
冬薊說:“我施法看過了,确實有蠻族、海島精靈,當然還有灰山精。”
阿爾丁說:“如果那批‘貨物’裏有活人也有屍體,而且據你所說,有可能要賣給北方死靈師……這可就比販奴嚴重多了。我又不是瘋了,怎麽可能去和北方霜原合作?卡洛斯家族也瘋了嗎?幹這種事太危險了。”
“那現在怎麽辦?”冬薊問,“明天破曉時,精靈就要來救人了……”
從冬薊的眼神和語言中,阿爾丁察覺到了一點異樣。
他隐約發現,冬薊最為擔心的事情,或許并不是販奴本身……
阿爾丁說:“如果那些精靈失敗了,被城衛隊抓住,那麽接下來市政廳肯定會插手此事,甚至可能驚動王都;如果精靈成功救走了奴隸,那他們同樣會留下一堆爛攤子,驚動整個海港城。”
冬薊嘆着氣,搖了搖頭:“精靈們不會成功的。他們沒法救出那麽多奴隸。”
“你怎麽知道?”阿爾丁問。
冬薊說:“精靈們說要冒充漁船,這說明他們的船肯定不大,能載的人手不多。接下來他們還要用小艇靠近碼頭區,而民用漁船只能最多挂兩個最簡易的薄木小艇,這麽一想,他們的人數應該最多不會超過十個。還有,他們很在乎倉庫內守衛的有效人數,這也側面說明他們人手不夠……他們人這麽少,箱子裏的奴隸卻有那麽多!他們怎麽帶走那些活人和屍體?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城衛隊換崗是很快的,這麽短的時間只夠讓精靈們潛入倉庫區,根本不夠讓他們完成整個行動。一旦衛隊聽到動靜,肯定會調遣所有人手去包圍倉庫……據我所知,碼頭區的常駐士兵起碼有上百人……”
“你說得對,”阿爾丁說,“只要事發,就沒辦法平靜收場。無論結果如何,大家都會知道這件事牽扯到販奴……甚至,人們還會認為神殿騎士也參與了販奴。”
“我就是擔心這個!”提到萊恩,冬薊的聲音都發抖了,“精靈說只要萊恩故意放走他們就可以,但我仔細想了想,不對啊……就算萊恩提前離開倉庫,就算他沒有參與戰鬥,可是他的身份仍然是倉庫的保镖之一,他仍然是個參與過販奴的騎士!精靈救了人之後肯定跑得越快越好,他們逃走了,誰來證明萊恩是無辜的?即使最後能證明他确實不知情,也最多能保證他不上審判庭而已,他仍然可能會被神殿執行內部懲罰,輕則讓見習期無限延長,重則直接被除名……”
阿爾丁看着半精靈,一手掌心覆在他的膝蓋上,輕輕摩挲,以示安撫。
“怎麽辦呢……”冬薊的聲線弱下來,深深低着頭。
“別怕。”這次,阿爾丁握住了冬薊的雙手。阿爾丁的手剛才拿過冰塊,但冬薊的手竟然和他的一樣冰冷。
阿爾丁說:“你弟弟的處境這麽尴尬,這件事,我有責任。畢竟是我招募了他。雖然只是臨時的招募,但現在他也算是我的屬下,作為十帆街商會的掌事,我一定會盡可能保護自己的人。”
“您有辦法嗎……”冬薊問。
阿爾丁說:“如果你信得過我,你就在這裏好好休息,等着我。我去想辦法。我和卡洛斯家族的話事人很熟,在市政廳也有不少朋友,你放心,都交給我就好。”
阿爾丁站起身,冬薊也想跟着起來,阿爾丁把他按回了軟椅上,囑咐他繼續給腳踝冷敷,如果有什麽需要,就拉動牆邊的鈴铛線,會有仆人來幫他。
冬薊不太好意思留在阿爾丁的房間,可阿爾丁的态度不容他拒絕。
阿爾丁去整理了一下衣裝,穿戴上了外出所需的一切。出門之前,他過回頭又安撫了冬薊幾句,讓他好好睡一覺,別過于擔心。
阿爾丁還做出承諾,不僅可以保證萊恩的人身安全,還會保證他不會受到牽連。
冬薊試探着問:“那……那些精靈呢?”
阿爾丁說:“我先去和卡洛斯家族的負責人了解情況。在精靈行動之前,我争取和他們直接溝通一下,看看怎麽解決這件事,盡量避免沖突。放心吧。”
冬薊點點頭,連聲道謝,還不忘加了一句:“您自己也萬事小心,注意安全”。
阿爾丁對他笑了笑,轉身離開了房間。
============================================
多林在午夜離開黑魚酒館,回到暫住的小閣樓裏,換下女招待的衣裙,穿上緊貼身體線條的輕便衣裝。
他準備好武器,檢查一切必要物品,做完這些之後,才靠在床頭淺睡了一小會兒。
到淩晨最黑暗也寂靜的時刻,多林醒了過來。
他披上深色的輕型鬥篷,帶好風帽,從窗口直接翻了出去。
今天有些多雲。由于缺少月光,街上非常昏暗,但這對于精靈的視力來說不成問題,反而更有利于他隐蔽自己。
多林在錯落的房頂上行走,腳步就像貓科動物一樣輕盈。他不僅要避開夜巡的衛兵,也要避開偶爾路過的醉鬼,他不想被任何人看到。在今天之前,他已經多次偵查過路線,所以走得相當順利。他
穿過居民區,按時趕到了約好的礁灘,藏身在石頭與植物的陰影中。
淩晨的礁灘上安安靜靜,只有遠處的海洋在輕輕呼吸。
由于天空陰沉,多林沒法從星月的位置判斷時間,他只覺得體感時間過了好久,海島精靈的營救隊還沒有出現。
萬事都是計劃趕不上變化,多林一開始也也不着急。他又耐心等了很久,靠數自己的脈搏來計算等待的時間……
計算到幾百次心跳之後,他有點慌了,這不正常,營救隊比約好的時間晚了這麽多,這肯定不正常……
多林心裏七上八下的,難道營救隊沒能成功靠近南漁港?還是他們換了小船之後,船出了什麽問題?
多林的信鷹還在營救隊的隊長手裏,如果他們遇到了變故,為什麽也不派信鷹及時告知?
如果再等下去,說不定破曉就要到來了。多林猶豫着,不知到底該去南漁港方向探查,還是應該放棄行動,直接撤離。
就在他猶豫的時候,他敏銳地捕捉到一些聲響。有人靠近,但肯定不是營救隊。
有一些腳步聲從漁獲市場的方向傳來。市場在礁灘附近,但還隔着一定的距離。多林是精靈,所以他能聽到一點動靜,如果是人類,在這距離下根本聽不見什麽。
那個市場在日出後開市,正午之前收攤。如果他聽到的是攤販的聲音,就說明天馬上要亮了……
漸漸地,多林發現了馬蹄聲,而且越靠越近。他這才意識到,不對,那不是漁獲市場的攤販!
來者人數很多,他們沒有停留在市場區域,而是繼續向着礁灘走過來了。
多林立刻撤離。就在他沿着植物的影子行走時,遠處炸開一聲脆響,蒼白色的光芒照亮了天空,整個礁灘明亮得猶如白晝。
是晝明火藥。沒有什麽殺傷力,只是照明尋敵用的。
那些人有備而來,他們顯然知道礁灘上有人躲藏着。
多林急忙逃向漁港居民區。鑽進小巷時,他聽見了身後遠處的呼喝聲。他意識到,自己被發現了。
不過他仍然有辦法脫身。那些人距離他還很遠,這樣的距離下,即使那些人遠遠看着他,也無法看清他的具體長相。
只要他跑進複雜的漁民街巷,就有機會甩掉那些騎馬的人類。
他不需要回頭看,只要聽聲音就可以判斷出敵人的距離。他鑽進小巷,躍過矮牆,翻上較高的屋頂,又跳到被遮擋的低處,悄悄鑽進居民房子的木窗中,再從室內其他出口離開,完全沒有驚醒沉睡的房主。
就這樣費了一番功夫,身後的追兵徹底消失了。
那些人肯定還在街巷裏搜尋,但他們判斷不出目标到底跑到了什麽地方。
多林想了想,決定趕往碼頭倉庫。
他也有自知之明,并不打算靠自己一人去做什麽,只是想看看倉庫那邊到底是什麽情況。
營救隊是肯定出了問題。那麽見習騎士萊恩那邊呢?是被人識破了,和自己一樣遭遇了突變?還是……
這麽想着的時候,多林正鑽出一處民居閣樓,跳到旁邊的院牆上。
就在他要繼續奔跑時,突然右腳上爆發出鑽心劇痛,就像被什麽野獸撕咬住了一樣。
與此同時,一股強大的力道将他拉得失去平衡,從牆上跌落下來。
精靈狼狽地撐起身體,轉頭去看,腳踝上沒有明顯的傷口,卻像燒起來一樣疼,他差點以為自己是受到了毒蛇的伏擊。
幾步之外,身穿青灰色長袍的男人慢慢走近。
此人顯然是施法者,多林從沒見過他。
卡奈也沒見過多林。
不過,附近也只有這麽一個約爾島精靈了,他當然能認出目标。
卡奈輕笑道:“安排了那麽多人都沒捉到你,是看來是我判斷有誤。幸好我一時興起,在這附近邊散步邊等消息,沒想到反而有意外之喜。”
多林頭皮發麻,緊緊握住劍柄。
現在的天色比之前亮了一點。他清楚地看到,法師兩手雖空,指尖的空氣卻微微顫動,猶如扭曲的透明蛇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