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逃離的那天,萊恩和多林沒有去黑魚船酒館,而是去了南漁港一帶。這邊距離城市很遠,沒什麽正經房子,只有一些貧民用木頭和泥搭建的簡陋小棚戶。

接待多林的是個獨居的老人。從前多林幫助過他,所以老人什麽也沒問就收留了多林,讓他和萊恩住在了低矮簡陋的家裏。

後來多林一直很虛弱,沒法出去走動,萊恩照顧了他幾天,也沒怎麽離開南漁港。

今天多林退了燒,傷口愈合得不錯,精神也好了很多。他和萊恩在下午出發,想回黑魚船酒館去查看情況,拿上自己的財物,最好能和酒館裏認識的朋友們道個別。

萊恩将多林背着走過去,到了酒館門口才放下他,讓他自己撐着拐杖。黃昏剛爬上天際的時刻,酒館竟然安安靜靜,裏面一個客人也沒有。

以多林的經驗,這個時間确實客人較少,但怎麽也不至于一個人都沒有。

一名廚工聽到了動靜,打着哈欠從後面走出來。看到多林,他有點驚訝,一方面是驚訝于多林失蹤幾天再次出現,另一方面也是驚訝于他現在的模樣。

多林詢問酒館出了什麽事,廚工說,酒館關門了,老板好像是做錯了什麽事,他也說不清具體是什麽,總之是海港城罰了老板一大筆錢,規定日期內拿不出來就要收走酒館。

老板不服,本來想帶人去理論理論,結果又突然改了主意,說要出城投奔遠親。于是老板就這麽一去不回,連酒館也不要了。

處罰令是前幾天送達的。廚工說出具體日期後,多林與萊恩都意識到,那就是精靈營救隊消失的同一天。

雖然老板一直沒回來,但廚工并不怕自己失業。他說酒館還會開的,附近的漁民都需要它。

酒館應該是被海港城收走,然後賣給下一個人了。今天新的老板已經來看過店面。

多林和萊恩沒再和廚工多聊。他們上樓去,找到多林的房間。房間的門鎖已經壞了,裏面被翻得亂七八糟。

肯定不是酒館裏的小工翻亂的。隔壁是一位女侍的房間,她這幾天也不在,但她的房間就根本沒被動過。

房間內,多林藏的備用武器沒了,書本、地圖、信件也不見了,幸好信件裏也沒什麽秘密。他飼養信鷹用的工具和飼料也都被毀了,錢袋反而還在,裏面的錢幣被抛在床鋪上、地板上,粗粗看去,數量倒也沒怎麽少。

看着這一切,萊恩面色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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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催促多林帶上錢和還能用上的東西,趕緊離開。看多林收拾得差不多了,他就直接把多林背起來,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黑魚船。

匆匆回到貧民老人的小屋之後,萊恩囑咐多林留下來好好休息,而他要出去一趟。

多林看他神色有點不對勁,問他去哪。萊恩說要去找冬薊說說這些事。

聽到冬薊,多林皺起了眉。

他糾結了一會兒,仍然沒有多說什麽,只是勸萊恩最好別回去,別去找冬薊談這些。

看着多林的模樣,萊恩也隐約有了些想法。

但他只是搖了搖頭,把那些令他難受的念頭驅散。

萊恩堅持要走,多林也攔不住他,只能蒼白地對他說注意安全,情況不對就一定要趕緊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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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晚宴開始前,冬薊及時趕到了宴賓廳。他的扭傷好多了,已經不再需要拐杖,只是仍然不敢走得太快。

阿爾丁迎了上來。阿爾丁滿意地看到,冬薊不但換上了那身新法袍,還把頭發也梳理得整齊了很多。碎發向後束起來之後,冬薊的精靈血統變得更加顯眼,不僅能讓人一下就看到尖尖的耳朵,發型也更貼近精靈的風格。

第一次見冬薊的時候,也是在這個宴賓廳裏。冬薊衣着樸舊,神色體态也略顯萎靡,遠不如他弟弟吸引目光。

現在的他看着好多了,倒真有了點資深施法者的模樣。

雖然他的眼神仍然有點躲躲閃閃的,但這不要緊,反而更讓他顯出一種謙卑溫和的味道。

據說很多傳奇大法師都是這個氣質,像卡奈那種眼神銳利的類型反而有點吓人。

阿爾丁把冬薊帶到長桌旁,介紹給從卡洛斯家族來的客人。

冬薊原本以為話事人會是典型中年商賈,就像之前那個冒險者公會的人一樣。誰知,竟然是個年輕女子起身來與他打招呼。

她身穿褲裝,上身是暗紅色皮甲,連頭發也是火紅色。令冬薊更意外的是,她也是個半精靈。

她的耳尖不太明顯,但冬薊還是能從其他五官特征上看出她的精靈血統。

阿爾丁說:“這位是卡洛斯家族的話事人,我們都叫她‘魔女德麗絲’。”

沒等他介紹冬薊,德麗絲毫不見外地拉起了冬薊的手:“別聽他的,我不是施法者,和魔女沒關系,他只是想表達我長得好看。你就是精煉師冬薊?我已經聽說過你了,原來你也是半精靈,看來我們算同鄉啊!”

冬薊禮貌地回應了一下。旁邊的卡奈插嘴道:“你們不是同鄉。他是人類和樹海精靈的孩子。”

德麗絲說:“別破壞氣氛,我和他套近乎呢。”

“這麽直白嗎?”卡奈笑道。

“我一向坦誠。”德麗絲聳聳肩,端起酒杯,向冬薊介紹她帶來的幾名手下。

其實冬薊沒太記住其他人的名字。反正将來他也不會和他們接觸,不用去記。

幸好德麗絲是個活潑善談的人,身上沒有那種中年商賈的架子,所以冬薊很快放松了下來。

今天這場晚餐确實很像普通的朋友聚會,冬薊也真的聽了阿爾丁的話,沒有像之前那樣躲在一旁,也能參與到說笑中來了。

月亮升起來的時候,德麗絲故意刁難卡奈,說他不主動給自己敬酒,要他唱歌來賠罪,卡奈不肯,就叫了一個擅長唱歌的女仆來替他。

一開始德麗絲不同意,好在那名女仆的歌喉确實美妙,漸漸她也聽得如癡如醉。

一曲唱罷,女仆提着裙子屈膝致意,連冬薊也驚嘆着主動鼓掌。

德麗絲請她再唱一首,阿爾丁說,這可是我的手下,你得花錢請她唱。大家嘻嘻哈哈地開着玩笑,喝着酒,女仆又唱了一首歌,德麗絲還配合着打起了拍子。

就在這時,萊恩走到宅邸門口,聽見了這旋律輕快的歌聲。

歌詞唱的是海港城的一個本地傳說。

從前有一戶漁民家,有老父一名和兄弟二人。父親出海失蹤,長兄前去尋找,長兄一去不回,小弟又去尋找。小弟好不容易找到了父親和長兄,卻發現他們都受到了塞壬的勾/引,跳進大海變成了怪物。

小弟請求塞壬放過他們,讓他們一家團聚。塞壬卻說:只要你也跳下來,就可以馬上與親人團聚了。

父親和兄長也說,孩子,你也來吧,我們都在等你。

最後,小弟頭也不回地劃船離開了。回家後,他寫出了一首歌,每一天都唱給村子裏所有的年輕人,教他們提防海中的惡魔,不要再有人被欺騙。

從此以後,每當有塞壬唱歌誘惑水手,水手們就唱起這首小弟寫的歌,以歌聲對抗歌聲,驅趕塞壬離開。

前些日子在碼頭的時候,萊恩不止一次聽到有人在勞作時唱起這首歌。

碼頭工人嗓音粗粝,而眼前宅邸中的女聲卻柔和甜美,聽起來哪裏像是水手,反而更像是故事裏的塞壬。

萊恩走進大門,門口的守衛仍然并不阻攔。

萊恩有些詫異,他一直以為上次救了多林之後自己也會被敵對,現在守衛卻仍然視他為客人。

難道是地牢的衛兵傷得太重,還沒蘇醒?還是那些人只在地牢執勤,不去宅邸外圍,他們沒見過他,所以說不出他的身份?

萊恩一時想不明白原因,就沒再沒繼續想。

他順着歌聲穿過花園,一路走向了宴賓廳。

直覺引領着他,他覺得冬薊就在那裏。

宴賓廳的門開着,裏面燈火通明,外面的長廊則有些幽暗。

萊恩走近時,歌聲結束了,廳內傳來一陣掌聲。有人嚷嚷着要給女仆些獎勵,然後一群人碰杯喝酒。

大部分聲音都很陌生,萊恩不知道這些人是誰。

他正琢磨要不要走進去的時候,只聽其中一個女聲說:“冬薊,這一杯敬你。我要代表卡洛斯家族向你致謝。”

萊恩停下腳步,繼續聽着裏面的對話。

看冬薊有些腼腆,德麗絲又說:“別害羞嘛。要不是你及時傳遞消息,我們的商隊根本不知道那天會有精靈來襲擊。保镖隊長太傲慢了,他認為只有一兩個精靈暗中跟着他們,還說精靈不敢真在人類的港口亂來。”

阿爾丁打斷她的話:“你只顧着感謝‘同鄉’,這杯酒難道就不敬我嗎?”

德麗絲說:“當然也要敬你。要不是有你幫助,我們能這麽快拿到通關文書嗎?你急什麽,我先和他拿葡萄酒碰個杯,待會兒專門陪你喝杜松子酒去。”

說完,她走到冬薊身邊去碰了下杯,幾口就喝光了杯子裏的酒。

冬薊沒有她這種氣勢,只能緩慢地抿下一口。說來也怪,今天杯子裏的酒好像沒有從前那麽刺激了,聞起來和嘗起來都更容易入口。

酒沒什麽不同,只是普通的紫紅色葡萄酒而已,冬薊想,也許是因為最近他經常偶爾喝到一點,漸漸變得習慣了吧。

放下酒杯時,冬薊發現桌子對面的賓客都在望着門口。于是,他也順着他們的視線看過去。

他看到了萊恩。

萊恩站在門外長廊的陰影裏,只有半個身子被廳內的燈火照亮。

冬薊站起來,一瞬間臉上還露出了驚喜之色,然後,他猛然意識到——萊恩聽到了,他聽到了剛才女商人敬酒的那番對話。

萊恩從陰影中慢慢走出來,只走到大門之間就停下腳步,沒有再向裏走。

德麗絲并不認得萊恩,她看別人都沉默着,就也什麽都不說,只嚼着食物在一旁靜觀。

冬薊趕緊站起來走向萊恩:“你……你回來了?正好,可以坐下一起吃晚餐……”

萊恩皺眉看着他,那目光讓冬薊渾身一震,不自覺地半途停下腳步。

冬薊強迫自己繼續向前走,幾乎是小心翼翼地靠近到萊恩身邊。

萊恩仍然沒和他說話,而是掃視在座的每一個人。

那些不認識他的人都回避了對視,阿爾丁與卡奈則直直地回望着他。卡奈面無表情,阿爾丁甚至帶着微笑。

萊恩收回目光,終于看向身邊的冬薊。

“是你?”萊恩的聲音并不大,就像日常說話一樣。

他剛才總覺得自己快要忍不住大吼了,真開口時,他也驚訝于自己的平靜。

冬薊回頭看了一眼阿爾丁,轉回來拉着萊恩的胳膊:“我們出去說吧……”

萊恩一把甩開他的手,力氣之大,讓冬薊腳步踉跄了一下。

“原來是你?你是把營救隊的事情告訴了他們……”

萊恩冷笑着,而冬薊移開目光,不敢再看他。

冬薊身後,餐桌上逐漸傳來了正常的交談聲。

談談酒的味道、推薦客人品嘗某種風味之類的。

在阿爾丁的帶動下,客人們開始繼續正常交談,故意把冬薊和萊恩隔到一旁,讓他們兄弟倆的對話只存在于宴賓廳的一角。

冬薊深呼吸了幾次,低着頭說:“我們先出去吧,好好談談……”

萊恩說:“沒必要。冬薊,你太令人失望了,你……”他停下來,緩緩地搖頭,“算了。從今天起,我們正式告別。我要去繼續巡歷,這就離開海港城。”

“等等!”冬薊趕緊說,“先別走,我們……我們不是還要調查父親的事嗎,你還記得那個女死靈師嗎?我們還應該查查她說的是不是真話……”

萊恩冷笑道:“怎麽又搬出這件事了?它還重要嗎?十九年了,當年的兇手死了,主使人也死了,我還能做什麽?你想讓我學野蠻人的父債子償那一套嗎?”

冬薊無話可說。他并不是真想繼續查這些,只是急于找到挽留萊恩的理由。

萊恩用輕蔑的目光看了看在座的其他人,轉身要離開。冬薊追上兩步,拉住他的手臂:“先等等!我知道……我知道我讓你失望了。你支持那些精靈是有道理的,我只是想解釋一下,你知道我為什麽要這樣做嗎?”

“我不想知道。”萊恩背對着他說。

但冬薊還是繼續說下去:“如果倉庫爆發沖突,你的巡歷期怎麽辦?你的名譽怎麽辦?你的前途怎麽辦?也許你會被神殿除名,更嚴重點還可能會被抓起來接受問詢……如果能提前阻止這一切,直接避免沖突,那不是更好嗎?”

萊恩問:“你口中的這些東西,名譽,前途……它們比那些蠻族、灰山精、海島精靈加起來還重要嗎?比正義更重要嗎?”

冬薊苦笑道:“對我來說,不是名譽和前途重要,而是你重要……你比那些東西都重要。”

萊恩并沒有被這句話感動,反而咬着牙低聲說:“放手。我以你為恥。”

冬薊渾身一顫。

但他并沒有放手,反而用上兩只手,緊緊拉住萊恩,不想讓他離開。

其實萊恩早晚要走,但冬薊就是有種要拉住他的沖動。

即使要離開,也不能是在這種情況下……

“萊恩……你不能這樣說我……”冬薊的聲音發抖,“畢竟我是養育你長大的人……”

“說得對。這就是我人生最大的恥辱。”

說完,萊恩用力一甩胳膊。本來這一下足夠把冬薊推開,但冬薊就是死死抓着他。

一股怒火從胸口湧上來,幾乎要燒到咽喉……萊恩煩躁地低吼一聲,另一只手用力一揮。冬薊撞在最近的一把椅子上,然後摔倒在地。

宴賓廳的客人和仆人都停止了交談,在長廊外待命的守衛們聞聲聚了過來。

這時,阿爾丁擡起胳膊,做了個手勢,守衛們立刻後退、散開,回到自己原來的崗位。

萊恩的腦袋懵懵的。

冬薊趴在地上,慢慢支起上半身,額角和眉毛上洇出血跡……萊恩這才猛然意識到,他竟然動手打了自己的哥哥。

萊恩盯了冬薊幾秒,眼眶中滾動着淚水。他伸手想去攙扶,身姿卻僵在原地;他張嘴想說什麽,嗓子裏卻發不出聲音。

最後,他咬着牙轉過身,逃跑般地離開了這座宅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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