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冬薊坐在地上,半天沒有起來。他腦袋眩暈,眼睛裏熱熱的,視野也搖搖晃晃。
直到有人來攙扶他,他才順着對方的力氣,慢慢地站起來。
阿爾丁半扶半抱地把冬薊帶回座位,冬薊也不看他,雙眼發直。
德麗絲跑過來,從腰間拿出一個小包,裏面有幹淨的紗布和應急藥膏。阿爾丁為冬薊拂開額頭淩亂的碎發,德麗絲開始娴熟地處理傷口。
“真好,有你在,我都不用派人找醫師了。”阿爾丁對她說。
德麗絲聳聳肩:“我出門就随身帶應急物品,這趟旅途中沒用上,吃個飯竟然用上了。”
她麻利地清理了傷處的血痕,塗了止血的藥膏,沒有帖紗布。
“這樣就行啦,”她站起身,回到座位,“不是很嚴重,不用包紮。”
阿爾丁說:“要不你再給他仔細檢查一下?我們的精煉師可是很柔弱的,不是你和我這種皮糙肉厚的傭兵出身。”
“我說沒事就是沒事。”德麗絲翻了個白眼。
如果你真這麽心疼他,看他有可能挨打的時候就該過去保護他……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麽用?
德麗絲只是這樣想,并沒有說出來。天曉得阿爾丁到底是什麽心态。
阿爾丁緊貼在冬薊身邊站立,讓冬薊斜靠在他身上。
靠了一會兒之後,冬薊好像清醒過來了,他慢慢坐直,擡頭看了看阿爾丁,微笑了一下,說了聲謝謝。
他又望向德麗絲:“很抱歉讓你看到這一幕,真不好意思。”
說着,他還端起酒杯:“謝謝你,善良的女士。這杯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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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次與德麗絲碰杯時,冬薊只淺淺喝了一口酒,杯子裏還剩下大半。現在,他舉杯致意之後,把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這是冬薊頭一次這樣大口飲酒。他驚訝地發現,這樣喝酒并不難受,反而很舒服,比小口小口地抿要舒服多了。舌頭不澀,喉嚨也很痛快,還能品出一絲甜味。
德麗絲禮儀性地回了點話,陪他喝了一杯,說不用客氣,然後望向阿爾丁。
阿爾丁什麽也沒說,只是緩緩踱回座位。卡奈目光複雜地盯着他,阿爾丁沒說什麽,只招呼仆人去再拿些酒、再添幾種菜肴。
漸漸地,卡洛斯家族的幾個人講起對海港城的印象,卡奈也則提到了自己在聖狄連時的種種經歷。
氣氛又回到了幾分鐘前。仿佛萊恩走進來的那一幕從未發生過一樣。
冬薊一開始還不太自然,後來也融入了其他人。
無論說話的人在講什麽,冬薊都會認真聽着,跟着點頭,跟着大笑。大家舉杯的時候他也跟着舉杯,學着德麗絲的樣子,把酒一口喝完。
沒人問他剛才的事。
阿爾丁和卡奈不問,外來的客人也什麽都不問,一點也不好奇。就好像那只是一個正常的小插曲,和人在路邊跌了一跤沒什麽區別,沒什麽大不了的。
冬薊由衷感謝這種氣氛。誰也別問,他什麽也不想多說。
漸漸地,冬薊有點聽不懂他們的對話了。
一開始他能聽懂個大概,只是不太了解具體意思,比如新開辟的商路、某城邦頒布的新規等等;後來他逐漸就什麽也聽不懂了,那些人的話語就像毫無意義的白噪音,像強風吹過茂密的森林,像遠方的海浪……
我是醉了嗎?冬薊的手放在膝頭上,随意做了幾個學過的施法手勢,速度和準确度都還可以,不遲鈍。
他又看看四周,辨認方向、估算時間的能力都還正常,腦子也沒有特別迷糊。他把一片切好的香瓜放進嘴裏,味覺也沒有問題。
冬薊想着,如果我還沒有醉,那就說明我的酒量比想象中好很多;如果我已經醉了,那就說明喝醉也不是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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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覺,大家說說笑笑已經快到了午夜,每個人都中途離席過好幾次。因為喝酒會帶來一大不便:增加人上茅廁的頻率。
一般有這種需求時,人們就自己默默離席,賓主都心照不宣,不必詢問,不必專門說出去處。
阿爾丁也離開了一會兒,回來的時候,發現冬薊也不見了。
一開始他沒多想,今天冬薊喝了不少酒,肯定也得出去方便。
幾刻鐘之前,阿爾丁已經偷偷叮囑了仆人:把冬薊手邊的酒瓶換掉,換成顏色一樣的淡葡萄汁。
冬薊依舊自斟自飲,竟然沒覺出果汁和酒有什麽區別。
又過了好一會兒,阿爾丁發現冬薊已經離席很久了,一直沒有回來。
這時,德麗絲準備告辭了,她帶着手下們住在驿站,明天一早還得出發處理很多事情,今天雖然高興,但也不方便鬧到後半夜。
她離開的時候完全沒有問及冬薊。就當是什麽事也沒發生過。
阿爾丁這裏沒有雜七雜八的規矩,客人要走就直接走,主人不必送,客人也不必一步三回頭地寒暄。
不過,德麗絲在離開前還是專門走過來,和阿爾丁擁抱了一下。
阿爾丁微笑着,深知她代表的是卡洛斯家族——卡洛斯家族已經悉知近期發生的一切,并且非常感謝商會做出的協助。
關于碼頭的小插曲不會影響他們與阿爾丁的關系,阿爾丁仍然是卡洛斯家族最親密的朋友。
客人們全都離開之後,阿爾丁揚了揚手,仆人們湧進宴賓廳,默默收拾起來。
阿爾丁靠在桌子上,觀察了一下卡奈。卡奈面色如常,顯然是提前吃了出自冬薊之手的藥粒,臉不紅頭不暈,喝酒和喝水沒區別。
阿爾丁啧啧感嘆:“你這個人真的不行。喝個酒還提前吃防醉藥,有什麽意思?”
卡奈說:“咱們倆之中總得有一個人完全清醒吧?”
阿爾丁摸了摸自己的胸膛:“唉,她忘了也和你擁抱一下了。羨慕嗎?要不要來抱抱你哥,間接擁抱一下?”
卡奈白了他一眼:“你還是快點去抱抱你的半精靈吧。也不知道跑哪去了。”
“可能出去散心,然後迷路了吧。”
“萬一跑遠了怎麽辦?要是跑遠了,沒準就不回來了。”
“不會的,他沒地方可去。”
卡奈問:“你确定嗎?他弟弟天亮之後才能離開海港城,他可以去找弟弟,痛哭流涕認個錯,還來得及的。”
阿爾丁微笑着搖搖頭:“不會。”
“為什麽不會?”
“因為并不是他抛棄了萊恩,是萊恩不要他了,他沒有道歉的餘地,”阿爾丁端起冰水漱了漱口,拍了拍卡奈的肩,“不過你說得也對,我是得去找找他。萬一暈在哪就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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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丁去冬薊的房間看了看,沒人。萊恩的房間當然也沒人。他又去了實驗室,實驗室也是空的。
阿爾丁想到了街道上的某個地方。于是,他帶上了一件初秋用的薄鬥篷出了門。
步行沒多久,他就到了那個能遙望到港口與海面的平臺。
不久前,冬薊被名叫露水的馬帶到這裏,碰巧遇到阿爾丁。他倆并肩站在牆垛邊,看着遠處的燈火,聊了好久。
阿爾丁猜對了,冬薊還真的在這裏。
阿爾丁沒有馬上靠近,而是站在不遠處觀察了一會兒。
半精靈抱緊雙臂,手肘支撐在牆垛的凹陷處,縮着肩膀,頭靠着石磚,身體輕輕地顫抖,看起來好像是在哭。
這次阿爾丁沒有悄悄貼上去,而是故意趿拉着腳走路,發出明顯的聲音。
冬薊回頭看他,眼神帶着茫然,整個人都有點遲鈍。
阿爾丁已經站到身邊了,冬薊才想起擦眼淚,擦掉了眼角的淚水,卻還有淚珠挂在下巴上。
他應該已經擦過好幾輪眼淚了,眼睛和面頰都被揉得發紅。
阿爾丁抖開帶來的薄鬥篷,罩在冬薊身上,把他連人帶鬥篷抱進懷裏。
這次和以往不一樣,冬薊好像并不排斥這個擁抱,身體沒有僵硬,反而還軟綿綿的,把體重都靠在了阿爾丁身上。
與傭兵出身的人類比起來,半精靈的體格顯得尤為纖細,讓阿爾丁聯想起白鷺之類的小動物。
阿爾丁撫摸着冬薊的背,輕聲說:“我知道你很委屈……”
冬薊的聲音悶悶的:“我不委屈。本來就是我有錯。”
阿爾丁笑道:“如果你有錯,那我就更是罪無可赦了?”
他故意這樣說話,想轉移冬薊的注意力。以他對冬薊的了解,冬薊應該會趕緊說“不是這樣、我不是這個意思”之類。以前冬薊肯定會這樣說。
令阿爾丁意外的是,冬薊竟然答道:“我無權評判您。您是怎樣的人,有沒有什麽罪不罪的……我沒什麽好說的。但我了解自己……我知道自己是什麽東西,我明白自己有多惡心……”
聽他這樣說,阿爾丁的眼神也認真了幾分,不再心存逗他的念頭。
“你想保護你弟弟,又希望他什麽都不知道,是這樣嗎?”阿爾丁問。
冬薊稍稍離開他的懷抱,低着頭,也不敢看他,将目光轉向遠方海面。
“算是吧,”冬薊說,“這難道不可恥嗎?我明明知道自己是錯的,萊恩才是對的,但我……但我就是……”
冬薊說不下去。他心裏盤繞着這種詭異的矛盾,卻找不出恰當的詞語來描述。
他頓了頓,換了另一個說法:“其實我沒有怪萊恩……一點也沒有。他遵循的是內心的信仰,堅持的是善念。即使他不是我弟弟,這一點也不會改變。不對,不對……我怎麽好意思說‘沒有怪他’這種話呢?我根本沒有權利去怪他,我根本不配去怪他。”
說着說着,他的眼淚又掉下來了。他随便抹了幾下,還沒等抹幹淨,又有更多眼淚湧出來。
他也懶得在阿爾丁面前掩飾了,就幹脆低頭抽噎起來。
阿爾丁說:“如果你想和他談談,也許還來得及。我可以幫你找到他。”
冬薊搖着頭:“不用……不用了。阿爾丁大人,您一定不明白我為什麽會這樣……”
阿爾丁嘆口氣,又一次雙手環住冬薊的肩膀,讓他靠在自己身上:“嗯,我确實不完全明白。你願意告訴我嗎?”
冬薊用有些變了調的聲音說:“我內疚,但一點也沒有後悔。您能想象嗎,我竟然沒有後悔?萊恩的憤怒、他的離去……我都可以提前想象到,理智上也都可以接受。哈……可以接受……我竟然可以接受?”
他的聲音抖得更厲害。阿爾丁輕撫他的背,想幫他順順氣息。
緩了一會兒後,冬薊繼續說:“明明能想到這一切,明明很清楚是非對錯……可我還是好難過……是我傷了別人的心,錯在我,我卻這麽難過……這不是很可恥嗎?這不是比自诩正确的人更可恥嗎……”
阿爾丁忍不住輕輕搖頭。反正冬薊窩在他懷裏,看不見他的表情。
幸好他和卡奈沒有把那件事的所有細節都告訴冬薊,不然這個小可愛可能會瘋掉。
阿爾丁摸了摸半精靈的頭發,柔聲說:“我想勸你別難過,但你的感受這麽複雜,肯定不是一兩句話能勸過去的,所以我也不說那些沒用的了。看你這樣,我挺心疼的,我在想,要怎麽才能讓你的感覺好一點?可惜我暫時沒想出來。”
冬薊又擦了兩下眼淚,這會兒有點不好意思了:“對不起……讓您擔心了。”
阿爾丁又幫冬薊把身上的鬥篷裹緊了些,問他:“今天碼頭的燈火比上次多,海面上的夜船也更多。你發現沒有?”
這句話問得太突然,冬薊喝了酒,反應有點慢,于是他終于擡頭看向阿爾丁,眼神略顯迷離。
阿爾丁指了指遠方:“還挺好看的。想再看一會兒嗎?”
冬薊搖了搖頭。
“那我們回去吧,時間不早了。”阿爾丁說。
冬薊被攙扶着,乖乖地跟阿爾丁離開了高臺。他的情緒仍然很低落,但明顯比剛才平穩很多了。
走到有階梯的地方,阿爾丁微微壓低身形,把冬薊一條手臂放在自己的脖子上,直接把冬薊橫抱起來,讓冬薊勾緊他的脖子。
冬薊有點不願意,阿爾丁就解釋說:“你的腳傷剛好,又喝了那麽多酒,走路本來就不穩。夜間街道上沒什麽燈火,這條陡坡上的階梯太危險了。”
冬薊看了看長長的階梯,問阿爾丁:“那它對您就不危險嗎?”
“我在海港城生活了這麽久,對每個地方都很熟悉,閉着眼都能走回家,”阿爾丁看着冬薊,似乎他确實根本不必看腳下的路,“将來你也可以像我這樣,但現在不行。現在得讓我來保護你。”
反正街道四下無人,冬薊漸漸也就不那麽難為情了。
他甚至有了一種奇異的安全感。上一次明确體會到這種感覺時,還是在樹海邊境的時候,在母親還未去世的時候。
這麽多年裏,他早已經習慣了去照顧別人,都快忘記了受別人的照顧是什麽滋味。
冬薊迷迷糊糊地想着:也許就是現在這種滋味吧……不用遠離黑夜,因為有熟悉黑夜的人來接你;不用排斥酒,因為醉了也不會摔倒。
阿爾丁早已走完了石階,再向前走就快回到家門了。
他想到,也許冬薊不願意被這麽抱着回去,因為會被守衛和仆人們看到。
他輕聲問:“要我放你下來嗎?”
冬薊沒有回應。阿爾丁這才發現,冬薊靠在他的肩頭,竟然已經睡着了。
這也難怪。冬薊喝了那麽多酒,因為情緒激動才會醒着跑到外面去,現在他大概是放松下來了,所以再也抵抗不住困意。
阿爾丁笑了笑,輕吻了一下半精靈的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