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市政廳的外層大廳裏已經守了很多人,其中包括商會的另外三名掌事。看到貝羅斯與阿爾丁走進來,他們迎上來,向首席致意,與阿爾丁正常寒暄,就像這只是一場正常會面一樣。
角落裏,戴着兜帽的瘦小身影站在傭兵們之中。
貝羅斯往那邊看了一眼,暫時離開,和帶兜帽的人進了一間小休息室。
關上門之後,三月摘下兜帽,臉上挂着非常困惑的表情。
貝羅斯問她怎麽了,她拿出了冬薊托她轉交的書匣。
貝羅斯認出了這個東西,立刻向三月詢問它的由來。三月就實話實說:她在海港城早就認識精煉師冬薊,這次情況特殊,她有所風聞,所以提前把冬薊送出了海港城,冬薊表示感謝,并把書匣交給了她,讓她轉交給小貝羅斯。
三月确實困惑,不知道這書匣有什麽用,所說的一切均是事實。她不知小貝羅斯有沒有偵測謊言的能力,即便有,她也并不擔心。
聽完之後,貝羅斯搖了搖頭:“艾琳,你實在是太感情用事了。在這一點上,他和你确實非常像……這樣怪不得要吃虧。”
三月猛地擡眼。貝羅斯這裏提到的“他”顯然不是指冬薊,而是她的弟弟小塔爾。
三月皺眉不語,臉色很難看。
貝羅斯嘆了口氣,把書匣放在牆邊的小桌上,走過去摸了摸三月的頭發:“抱歉,是我說錯話了。”
三月說:“我只是覺得精煉師很重要。如果我把他放走,也許将來我們還能重聚;但萬一森蚺準備了什麽後路,直接帶着他逃走了……那就……”
“這個考慮是對的,”小貝羅斯拍了拍她的肩,“現在森蚺無法聯絡到冬薊,冬薊也不知道海港城裏的變化,把他們分開也好。只是你做得太突然了,下次要提前告訴我。”
“好的。”
“嗯,你先離開吧。”
三月剛要轉身,小貝羅斯又叫住她,念起咒語,偵測了一遍她身上的法術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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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上有基本的觸發型防護,手指戴有儲法戒指,戒指能施展力場護盾。這些都是很正常的法師防護術和物品。
除了以上這些,她身上沒有任何死靈系波動,甚至連相關藥材的幽微氣息都沒有。無論是誰來探查她,她都只是個普通的商會法師。
接着,小貝羅斯要求三月對他也施展同樣的偵測術。三月做完之後,他又對自己再施展一遍。
“很好,效果如常。”貝羅斯點點頭,“你去吧。”
三月離開之後,小貝羅斯施法鎖住了門窗,還放置了一道靜音法術符文。
他回到桌邊坐下來,打開書匣。這一次,書匣中放的不是古時候術士的手稿,而是幾張小塊的軟皮革,以及一枚蠟球。
他能辨認出,軟皮革是出自冬薊之手的短效附魔用具,蠟球是通信晶蠟,一種施法者之間的通信工具。
貝羅斯找來一只杯子,施法融開蠟球。裏面露出疊成一小塊的信紙。
他展開信紙,上面只有很簡單的一句話:
我有哈曼的法術書。
貝羅斯眼神微微一顫,然後逐漸露出笑容,低聲自言自語道:“看來我沒猜錯。”
他又拿起那幾枚短效附魔工具,仔細看了看,把它們收進了腰包中。
貝羅斯沒有回信。讀完之後,他把信紙、晶蠟與杯子一起丢進了壁爐。
這個季節壁爐是冰冷的,于是他念了個咒語,爐中燃起明火,瞬間吞沒了那些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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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照顧多方人士的顏面,市政廳暫時沒有啓用審判庭,而是用了評議庭。
評議庭內,與會者坐在環形階梯座位上,發言者要下到環形中心,站在最低處進行陳述。
大廳最外層是城衛隊和執刑隊,建築物外面還有商會傭兵。雖然形式上和審判庭不一樣,但如果真有惡徒不服判罰、臨場生事,他被層層圍在庭內也同樣逃不了。
主持這場評議的是一位年過七旬的王都庭臣。他先發言核實事項、确認人員,然後本地執政官發言,接着是神殿牧首和兩名醫師下去陳述。
等到阿爾丁準備發言時,他剛從座位上站起來,還沒等走下去,人群中突然站起來一個金發男子,阻止了他的行動。
“諸位大人,原諒我的冒失,”西蒙邊向周圍鞠躬邊說,“是否應該先讓相關證人輪流陳述,最後再問詢阿爾丁掌事?”
一名市政廳官員說:“這裏不是審判庭,沒有證人或被告之類說法。”
話雖如此,其實大家也都明白,今天實際上就是一場審判。
西蒙笑了笑,說:“十分抱歉,原諒我發言不當。那麽我換一個說法。據我們所知,有一名相關人士未被邀請,所以沒有到場。他對地下市集知情不少,理應參與這場評議。如果阿爾丁掌事在此人不在場的情況下進行陳述,恐怕會不太公平。”
執政官說:“如果那位先生或女士與此事有關,他應該提前告知市政廳,我們肯定會通知他到場。”
西蒙說:“是這樣的。那位先生在外出時受到了暗害,差點丢了性命,現在身體很虛弱。他一直在調養身體,錯過了告知市政廳的時機,所以沒被要求到場。”
執政官點點頭,同意讓西蒙把提到的人帶進來。但在等人的過程中,他仍然讓阿爾丁下到環形中心來,先接受問詢和進行陳述。
阿爾丁要回答的問題非常多,有些無關痛癢,也有些明顯意有所指,試探他是否與北方死靈師有過暗中交易。
到奧法聯合會的使者向他提問時,阿爾丁表示不太理解內容。他并不是法師,不了解那些奧法用品,只處理與金錢有關的事務。
那法師又問:“我們發現了許多死靈學、毒物學、異界學的相關物品,還有種種禁運材料,不僅如此,還有大量現場施法的殘留痕跡。這些你全部都不知情?”
阿爾丁說:“如果說全都不知情,那肯定不是實話。我當然知道這個市集是施法者的交易場所,問題是,我不是法師,我分辨不出來那些東西每一樣有什麽用處。”
“如果你萬事不懂,又如何管理這個市集?”
阿爾丁回答:“我本來就不是市集的管理者。我的生意都在別的領域,不負責市集的經營問題。”
他說到這的時候,奧法聯合會使者沒有繼續問下去,而是看向大廳一側。
評議庭大門打開了,卡奈在仆人的攙扶下緩緩走了進來,身後還跟着兩名士兵。
西蒙立刻站起來迎接,從仆人手裏接過卡奈,把他扶到不需要走太多臺階的座位上。
讓卡奈坐穩之後,西蒙沒有立刻離開,他在卡奈身邊半蹲半跪下來,表情凝重地握住卡奈的一只手,以此來表示對卡奈的支持。
阿爾丁望過去,卡奈正好迎上他的目光。
西蒙觀察了一下卡奈。這對兄弟小別重逢,兩人都表情微妙,沒有半點喜悅之色。阿爾丁的眼中還含着些微笑意,卡奈表情卻冷淡而僵硬。
他們誰都不首先開口說話,阿爾丁連卡奈的傷勢也不問。兩人對視片刻,阿爾丁先移開了目光。
在觀察卡奈和阿爾丁時,西蒙也看到了貝羅斯。
貝羅斯坐在高處,輕輕微笑着,對西蒙點了點頭。
奧法聯合會的使者繼續發問:“掌事大人,如果您不是市集的管理者,那麽是誰在負責這些事務?”
正如西蒙所料,阿爾丁稍稍轉身,面向着卡奈。
他回答道:“是我身邊的精煉師,半精靈冬薊。”
這句話并沒有引起太大的反應,他不過是提起了一個手下而已。
王都庭臣和其他幾名商會掌事根本不認識他提到的人,奧法聯合會則覺得精煉師參與此類事務十分正常。甚至市政廳的幾個官員還松了口氣。
唯有貝羅斯與西蒙臉色一變。
貝羅斯事先與阿爾丁溝通過多次,已經商量出了解決這件事的方法:阿爾丁把弟弟卡奈供述出來,讓卡奈承擔責任。然後貝羅斯和阿爾丁會一起盡量保護卡奈,不讓他吃太多苦頭。面子是次要的,平息風波要緊。
卡奈在商會內的地位并不高,沒有什麽個人勢力,不會造成連帶損失,非常适合站出來擔責。他與阿爾丁有血緣關系,這一點更能讓衆人相信阿爾丁的誠意,體現出他是揭露親人的罪行,而不是随口胡說一個人。
同時,卡奈雖與希爾達教院關系密切,卻不是正式成員,沒有任何教職。如果涉及死靈術的人是他,那麽既可以對教院內的禁運品做出解釋,又可以保住教院全體施法者的體面。
卡奈明明是商會掌事的親弟弟,卻竟然沒有擔任任何專屬職位,名下沒有私邸,沒有土地,沒有船隊或商行,甚至沒有以個人的名義做過生意。
教院內也有不止一個導師為卡奈感到惋惜,說他天分很好,不該毫無野心,不該就此埋沒。可惜他只不過是阿爾丁的附屬品。
他如果是個小孩也就罷了,可他明明是個與阿爾丁年紀相差不多的成年人。
貝羅斯早就留意到阿爾丁與卡奈的身份區別,所以估摸着阿爾丁會同意。
此時,阿爾丁面向王都庭臣與執政官,背對着貝羅斯。
貝羅斯眯起眼睛,盯着他的背影。
西蒙也有些懵。據他所知,阿爾丁應該會供述出卡奈才對,他明明聽說阿爾丁早就有此意願了呀……
西蒙觀察了一下卡奈的反應。卡奈緊鎖着眉頭,似乎是在思考什麽。
西蒙想了想,阿爾丁只是說了個手下的名字,又不是自我坦白,沒什麽力度的。他們仍然有機會把指控引回阿爾丁身上。
于是西蒙站了起來:“諸位大人,阿爾丁掌事所說的情況,與我們事先掌握的事實不符合。”
他向衆人介紹了卡奈——阿爾丁的弟弟,他最親近的助手,了解奧法,而且常年生活在海港城。
執政官叫卡奈來答話。由于卡奈腿上有傷,評議庭同意他不必站起來,坐在原地即可。
擔任評議長的庭臣問卡奈:“你有什麽需要陳述的事情嗎?”
“有,我想想從何說起……”卡奈頓了頓,說,“剛才西蒙說,阿爾丁陳述的情況與事實不符。确實如此,他說的情況并不準确。這一點我能作證。”
西蒙露出微笑,眼睛裏溢滿了溫柔的鼓勵。
卡奈繼續說:“他說市集管理者是精煉師冬薊,這一點并不準确。很早以前,市集的管理者是我。後來則換成了精煉師冬薊。相關記檔與證據,我已經呈交給了希爾達教院與奧法聯合會。”
西蒙完全愣住了,甚至都沒敢擡頭去看貝羅斯的表情。
商會的另外三名掌事坐得很近。三人在極短的時間內面面相觑了一下,沒有直接互相傳話,每個人都表情凝重。
他們也認識西蒙這個人。看到西蒙打斷阿爾丁的陳述,再把卡奈攙扶進來,還特意強調卡奈被暗害并受傷時……幾名掌事多少猜到了卡奈可能會說些什麽。
沒想到,卡奈與阿爾丁的陳述竟然基本一致。這反而讓他們頗為意外,同時也若有所思。
評議長問:“那名精煉師現在在哪?”
阿爾丁回答:“今天上午他原本要去西郊的工坊。首席大人正在派傭兵找他。”
說完之後,阿爾丁面朝着貝羅斯欠了欠身。貝羅斯回以一個禮貌的微笑。
西蒙仍然坐在卡奈身邊,雙手交握,來回揉搓。
卡奈不時面向他,他卻反而移開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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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月亮升高,今天的評議暫時結束了,而且結束得相當和平。
評議庭大門打開,王都庭臣先坐上馬車離開了,在他之後,其他人也先後出了門。
貝羅斯和西蒙一直沒有走出市政廳。阿爾丁離開的時候,他看見貝羅斯走進了一層大廳旁邊的休息室,西蒙低頭不語地跟在他後面。也不知道這會兒兩人在聊些什麽。
阿爾丁攙扶着卡奈走了出來。上馬車的時候,卡奈需要阿爾丁攙扶。即使借着阿爾丁的力氣,卡奈也還是痛得咬緊了牙。
關上車廂門,阿爾丁看着卡奈的腿:“竟然是真的瘸了?”
“骨頭都裂開了,當然是真的。”卡奈說。
“我還以為是假的……何必呢?就憑西蒙那種廢物,你用法術糊弄一下,他識不破的。”
卡奈說:“但是不止有他,他身邊有不止一個打手,我并不知道那些人的深淺。對了,冬薊是怎麽回事?”
阿爾丁嘆口氣:“我不清楚。”
“竟然是真的跑了?我還以為是假的……”
阿爾丁說:“我有種感覺,也許他知道了一些連我們都不知道的事……但是不要緊,事情雖然發生得很突然,卻是向着對我們有利的方向。”
卡奈點點頭。剛才那陣疼痛消退了一些,他臉色好多了。
阿爾丁忽然說:“卡奈,我交代你的事情你都做了,這就足夠了。你不需要為證明忠誠而故意受苦,也不需要花心思去做額外的事情,那樣反而可能節外生枝,給我添亂。”
卡奈愣了一下,半天沒說話。
阿爾丁所指的顯然不只是他的腿傷。這傷雖然嚴重,但也沒到會“添亂”的地步。
兩人都沉默了下來,車廂裏只能聽見馬蹄聲。
馬車行駛到路程一半的時候,卡奈忽然說:“那艘船的事,我很抱歉。”
阿爾丁看向他,臉上泛起笑意。
“我接受你的歉意,”阿爾丁說,“但……為什麽呢?為什麽你希望讓卡洛斯家族的商隊出事?對誰有好處?”
卡奈苦笑:“是的,對誰都沒好處。我只是想通過這件事,讓卡洛斯家族的商隊以後不再從海港城出入境。他們往北邊販奴,這種事太危險了……合作下去沒有好處。我是法師,我非常明白這有多危險。如果我們一直和卡洛斯家族合作,他們早晚會連累你。卡洛斯家族帶給你的風險遠遠大于收益。”
阿爾丁說:“你有沒有想過,稍有不慎,你就不是‘早晚’連累我了,而是會立刻連累我。”
卡奈說:“現在我明白了。以前我太高估自己對事情的掌控力,那時我認為,就算商隊販奴的事被揭露,我們也肯定能脫身,畢竟我們不直接經營,手上有合法渠道,而且還可以拿神殿騎士的身份來佐證自己。比起卡洛斯家族,我們本來也不會承受太大損失。你也沒有否認這些優勢,你只是認為我們會因此失去盟友的信賴。而我認為……這是可以接受的代價。”
阿爾丁說:“可是還有別人在盯着我們。他在暗處蠢蠢欲動,而你差點給他送了把好用的武器。”
“你說得對。”卡奈的雙手攥緊,不敢擡頭面對兄長,“後來我意識到了。所以……我想補救。”
阿爾丁向前探身,稍微坐近了些:“弟弟,你也算是成功補救了。大概貝羅斯一直在尋找我的弱點,你的行為引起了貝羅斯的注意,讓他以為成功地找到了。你誤導了他們的判斷,大費周章讓他們一直在錯誤的方向上花費時間和精力。這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卡奈嘆氣道:“他們竟然都相信了。”
阿爾丁說:“他們會信的。比起親情,珊德尼亞人還是更看重利益,大家的邏輯就是這樣的。”
說着,阿爾丁安慰地拍了拍弟弟的肩,又輕輕按了按。
“之後的事,你也都做得很好,”阿爾丁看了看他的腿,“回去之後你就安心休養,今後不要管太多亂七八糟的事情,也盡量別出門,免得有人惱羞成怒報複你。”
卡奈有些猶豫:“但是,有些事我還是需要了解一下……”
他剛說一半,阿爾丁打斷他的話:“你以前說過,喝酒的時候,我們倆總得有一個人是全程清醒的。你更容易醉,所以你只能負責做那個清醒的人。卡奈,你經常忘記這一點,誤以為自己也有酒量。”
這次卡奈沒有辯解,久久地沒有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他小聲說:“對不起。我又拖累了你,就像我們小時候一樣。”
“好了,不要總是提這個。”阿爾丁說。
于是,馬車內再次完全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