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冬薊憂心忡忡地蜷縮着。他本以為自己很快會受到問訊,誰知道一整天過去,又到夜幕降臨,他一直被關在市政廳地下,竟然沒人搭理。

其他監室裏倒是熱鬧得很。那群傭兵的适應力非常強,一開始還愁雲慘霧的,後來開始玩起了擲骰子,賭輸了錢記在賬上,約好出去之後償還。

士兵來送晚飯時,傭兵們甚至已經開始唱歌了。送飯的士兵看他們這樣,也不生氣,還和他們開了幾句玩笑。

傭兵們感覺到氣氛并不緊張,就向士兵打聽外面的動向,士兵告訴他們這一整天都沒開審判庭,好像也不着急審訊他們。

士兵走後,其中一名傭兵感嘆道:“看來沒多大事了。不用太擔心,他們能處理好。”

其他人也紛紛附和,都放松了很多。

冬薊挪到監室栅欄邊,看着地上鐵盤裏的食物。市政廳給囚犯的晚餐不算太差,切開的面包,小塊幹酪,幾勺雜菜煮豆子,以及一杯清水。

現在已經過了一般人的晚餐時間,應該快到半夜了,冬薊一點也不餓,沒有食欲,而傭兵們顯然盼晚餐盼了很久,都擠在栅欄邊,伸手出來拿吃的。

冬薊去拿水杯的時候,也看到了傭兵們監室前的鐵盤。

他微微愣了一下,猛地放下杯子,大喊道:“等等!你們別吃……別喝杯子裏的東西!”

他的聲音不夠大,不夠有震懾力。有的傭兵看向他,也有的根本不理睬。

臨近監室的傭兵問:“怎麽啦?”

“你們的水可能有問題!”冬薊抓着栅欄,焦急地說,“別喝!”

就在他說別喝的時候,已經有人拿起杯子喝了幾口,幸好大部分人還沒喝。

大家安靜了下來,紛紛看向他。

“怎麽了,你什麽意思?”傭兵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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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薊說:“你們的杯子裏是什麽?麥酒對嗎?”

“對。怎麽啦?”

“我的杯子裏是清水。你們的麥酒可能有問題,不要喝!”

“你的是水,估計就因為你是法師呗?你們這種人都不喜歡酒,當然給你水。”

“不是這個問題!”冬薊說,“我的杯子是木頭做的,你們的呢?都是錫器,對不對?正常情況下,誰會給囚犯用錫杯?”

看法師說得煞有介事的,傭兵都停下了動作,但仍然不太明白是怎麽回事。

冬薊向相鄰的監室伸出手,要他們遞一個錫杯過來。

臨近的傭兵把杯子遞給了他。這是一杯還沒喝過的麥酒。

想驗證猜測并不難,不需要任何特殊材料。

冬薊把自己木杯裏的水倒出了一點,将錫杯裏的麥酒倒入木杯,與水混合。

接觸到麥酒之後,木杯的內側頓時翻騰起水泡,同時,杯中混合了麥酒的水從淡黃色變成了藍紫色,就像煮過紫甘藍的水一樣。

“紫鼠草汁!”冬薊喊道,“麥酒裏被兌了紫鼠草汁!這是很危險的毒物!”

紫鼠草汁不是普通草毒,而是一種提煉精制過的成品毒液。與砒霜之類不同,這種毒液雖然致命,卻幾乎不會讓中毒者感覺到痛苦。

攝入之後,人先會感到困倦,這種困倦并不猛烈,不會讓人意識到自己中了毒,只會以為這是正常的疲憊,然後漸漸陷入沉睡。睡着之後,他就再也不會醒來。

看似溫柔,實際上它毒性極強,無藥可解。沾染口腔後就會起效,立刻嘔吐也沒用。

紫鼠草汁經常被用于暗殺。受害人感覺不到痛苦,就意識不到中毒,沒有尖叫,沒有警惕,沒有及時的介入調查,也沒有機會進行臨終安排。

一切會發生得靜悄悄。等到旁人發現時,受害人已經死亡,下毒者有充足的時間撤離。

紫鼠草汁也有缺點。首先,它帶有一點微酸的稻草味,如果溶在清水中,敏感的人可能會嗅到不對勁。于是,麥酒就是最好的掩護,它的味道和麥酒能完全融合。

溶于麥酒之後,盛酒的木杯上會出現泡沫,木頭與毒液會造成酒變色。想要消除這種反應,只要改用錫杯即可。

冬薊把翻騰着泡沫的杯子稍稍傾斜,展示給其他囚室的傭兵們看。

“剛才有人已經喝了嗎?”冬薊着急地問。

傭兵們沉默了好一會兒,陸續有三個人輕輕出了聲,表示自己剛才已經喝了麥酒。

他們有點被吓到了。但是身體并不難受,所以他們多少有點懷疑,覺得不可能是酒裏有毒。冬薊叫他們催吐,他們也做不到。

冬薊轉念一想,即使催吐成功也救不回來了……于是冬薊不再和他們多說,改為猛敲栅欄,大聲喊守衛。

這樣大喊大叫,守衛當然很快就下來了。

聽了冬薊的述說,守衛看了看杯子,掃視一下每個囚室裏的傭兵,漫不經心地說:“有毒?我看他們都沒事啊?有人肚子疼嗎?有人吐血了嗎?沒有?你看,明明沒事吧。”

“為什麽給我的水不一樣?”冬薊問,“為什麽專門給我清水?”

守衛笑了笑:“真夠自作多情的。本來就應該給清水。我們不是照顧你,是照顧他們。有人專門給了兩桶麥酒,說了一桶給我們,一桶給他們的。”

冬薊驚訝道:“這樣的酒還有一桶?你們已經喝了嗎?”

“執勤期間不能喝酒。留着以後喝。”

“總之你們別喝!”

守衛嗤笑着點點頭。他點頭并不是因為聽了冬薊的勸,只是敷衍着不想和他多說而已。

看他要走,冬薊又趕緊叫住他,拿起木杯與錫杯讓他查看。

木杯裏顏色詭異的液體确實有點惡心,但守衛仍然不以為意:“這是木頭發黴了吧……”

冬薊看他不信,也不再解釋。反正這些士兵聽不懂紫鼠草汁的成分分析。

冬薊改為問道:“是誰叫你們給囚犯用錫杯裝酒的?”

守衛說:“還不是你們商會的派人送的嗎?人家說好了要給他們人手一個,送完飯,杯子就送給他們了。這玩意不便宜呢,是錫和銀合鑄的,帶回家去老婆肯定開心。”

聽說是錫銀合鑄,而且還要送給他們,傭兵中有人驚喜地叫起好來。

冬薊不太明白,這事顯然很詭異,為什麽傭兵一點也不懷疑?

看着冬薊一臉焦急的樣子,一旁囚室裏的傭兵笑着說:“像你這種文绉绉的小法師,以前沒坐過牢吧?我給你講講。你進來之後,如果吃飯時看到餐具裏有銀勺子、錫器盤子之類的東西,這意思就是送給你的。說明外面有人惦記你,用這種方式告訴你‘等出去之後也不會虧待你’。懂了吧?你看看,都沒人給你帶禮物。”

如果确實如此,也難怪傭兵們不起疑心。

冬薊趕緊問守衛:“不管為什麽送錫杯,關鍵是,這是誰送的?是誰把這些杯子和麥酒送來的?”

守衛說:“你還審起我來啦?我哪認識那些人?我只知道是商會的人。不歸我管的事情我才不問。幹我們這行的,肚子裏都不長好奇心。”

冬薊還想說什麽,守衛已經耗光了耐心,懶得理他了。無論冬薊在囚室裏怎麽叫他,他還是頭也不回,打着哈欠離開了。

看到溝通無望,冬薊趕緊對傭兵們說:“你們別喝剩下的酒!相信我,絕對不能喝!”

旁邊囚室的傭兵說:“唉,我們也知道你是好心,但是你會不會弄錯了?你看,都這麽長時間了,剛才喝酒的人不也沒事嗎……”

說完之後,他回頭去看。剛才有三個人承認自己喝了酒,其中一個就在與他同一間囚室裏。

囚室角落裏,那個人靠在牆上,閉着眼,看上去睡得很香,手裏還拿着沒吃完的面包。

另兩個喝酒的人在同一間囚室。就在其他人說話的期間,其中一個人已經睡着了,另一個也是昏昏欲睡。

看他們這幅樣子,其他傭兵忽然心裏沒底了。

旁邊的人推了推他們,他們要麽不理,要麽迷迷糊糊咕哝一句,翻身換了個睡姿。

旁人再繼續推他們,大聲叫他們,但他們不但沒有睜開眼,還睡得越來越熟。

他們目前仍然有呼吸,甚至有個人還打起了鼾,但這絕不是正常的睡眠。同伴用腳去踩他們的手,踢他們的臉,但他們就是不醒。

冬薊站在栅欄前,觀察了一會兒,緩緩退回了囚室深處,不再說話了。

紫鼠草汁已經生效,現在說什麽都沒用了。

且不說他手邊沒有任何藥劑,即使有,也已經來不及了。

在他沉默不語時,傭兵們卻漸漸騷動了起來。

有人先發現睡着的同伴沒了呼吸,其他人跟着反複确認,又去觀察另外兩人的情況……果然,這三人都已經沒了呼吸,體溫也漸漸冷了下去。

有的人喊守衛,有的人反複檢查死者,也有的人不說話了,低着頭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冬薊聽到,隔壁囚室有兩個傭兵吵起來了。

剛開始他們聲音不大,用詞也比較迂回,盡量避免說出一些直白的指控;說着說着,兩人情緒愈發激動,最後就不管不顧了,用詞越來越直接,甚至直接說出了“商會首席”這個詞。

既然其中一人已經說了出來,另一個也懶得替他遮掩了。顯然,他們都覺得是雇主派人毒殺他們,在他們上審判庭之前殺人滅口。

這兩個傭兵的分歧是:一個認為應該好好保守秘密,做出忠誠的态度來,否則将來即使恢複自由,也會迎來更慘烈的報複;而另一個認為,他們還沒上審判庭就被投毒,說明他們被用完就扔了,是雇主先辜負了他們,所以他們也不用再幫那種人保守秘密。

冬薊倒覺得事情不是這麽簡單。站在小貝羅斯的立場上,與其安排投毒,還不如賄賂一些人來安排傭兵們串供,讓他們在審判庭上誣陷其他人……比如阿爾丁,就是個很好的誣陷目标。

冬薊忽然想到,這件事裏還有三月。在救濟院裏,他與三月重逢的時候,三月說什麽來着?

她說,是她毒殺了那個老妪,用的是紫鼠草汁……

冬薊的雙手交握在一起。看來今晚的投毒确實不是簡單的殺人滅口。

同時,他也隐約猜到了三月可能想做什麽事情。

如果她真能成功,先不論小貝羅斯會如何,首先她會自身難保,還拖着一群人走向毀滅。

冬薊邊想邊捏着眉心搖頭。三月就是這種人,她不僅輕視自己的性命,也一貫漠視別人的安危……冷酷得令人難以置信。

在冬薊沉思的時候,隔壁囚室的傭兵們已經停止了争吵。其中一人把手伸到冬薊的囚室前,敲了敲這邊的鐵欄杆。

“法師,法師你睡着了嗎?”傭兵問。

冬薊回答:“沒有。什麽事?”

“你看,反正事情都這樣了……你跟我們說個實話吧,你到底是不是死靈師?貝羅斯大人是不是死靈師?”

冬薊說:“我不是死靈師。”

在傭兵剛想說話時,他接着說:“但我不知道貝羅斯是不是。”

傭兵問:“我聽說你手下有個黑市,裏面有死靈師,也有他們用的物件,還賣死嬰,還給北方霜原的死靈師送武器……這總是真的吧?”

“黑市是真的,但我們從沒有支持過北方死靈師。”冬薊說。

其實這個“黑市”也不能算是他手下的,但現在他沒必要争辯這一點。

傭兵說:“那不就得了。你說你不是死靈師,誰能信啊……對了,我們都聽說你是森蚺的情人,你是怎麽又和貝羅斯搞上的?現在貝羅斯要救你,那不就是在救死靈師嗎?他可是商會首席啊……”

冬薊簡直哭笑不得。他很想說“我沒有和貝羅斯搞上”,但他實在沒心情解釋這些些事。

冬薊說:“所以剛才我酒提醒過你們了,這件事很重大。你們已經被卷進來了,得為自己的未來打算。”

傭兵的聲音有點煩躁:“你怎麽這樣語焉不詳……我們就是想問你,這到底是怎麽回事?貝羅斯到底有沒有什麽問題?将來上了審判庭,你打算怎麽說?”

冬薊沒有馬上回答。

他已經下好了決心要維護阿爾丁,但他又做不到閉着眼空口指認別人是北方死靈師。

但……貝羅斯究竟是不是呢?

他心中有懷疑,只是無法完全肯定。

傭兵敲着欄杆催促他。這幫人現在怕得很,所以想先問問法師的打算,好心裏有個底。

冬薊輕聲說:“我不知道……但我可以幫他們分辨。”

他腦子裏轉着自己的想法,早就忘了傭兵再問什麽,所以答非所問。

傭兵追問着:“分辨什麽?”

冬薊這才回過神來,他說:“沒什麽。就像我之前說的一樣,你們說實話就好。”

隔壁的傭兵互相嘀咕了幾句,又問:“萬一将來我們需要留在海港城,你能幫上忙麽?”

冬薊意識到,他們應該是怕出去之後被逐出游隼傭兵團,甚至被報複,所以在考慮要不要幹脆投靠阿爾丁。

如果他們動了這種想法,冬薊就松了一大口氣。

冬薊說:“如果真需要的話,我會幫忙的,阿爾丁大人應該也會幫你們的。”

“真的?你說得上話?”

“真的,我一定會盡力。”

傭兵們七嘴八舌商量了一會兒。得到了冬薊的回答之後,他們又把注意力放回了那三個死者身上。

即使死者是曾經的同伴,大家也不願意就這麽和屍體關在一起。于是,又有人開始大聲喊守衛。

冬薊一直望着欄杆外的樓梯,希望守衛出現,下來呵斥他們……但是并沒有。

傭兵們輪流嚷嚷了好一陣,又是敲欄杆、又是敲餐盤,但上面就是不來人。

守衛不理不睬,甚至不肯下來警告一聲。

冬薊嘆口氣,慢慢挪回囚室角落。他意識到,那些守衛恐怕還是喝了酒。

守衛肯定不止一個人,不知道有幾個人喝了酒?會不會有沒有人沒喝,這會兒跑開去找醫生和執政官了?

雖然他對守衛說了別喝酒,但那個守衛的态度很随意,恐怕沒有把他的話當回事。

他并沒有反複強調這件事,沒有讓守衛答應他絕對不喝那桶酒。

如果我說得再堅決一些,他會不會相信我?

或者……如果我能讓他在下面多等待一會兒也好,讓他親眼看到那三名傭兵逐漸死去,今晚受害的人就會少很多……

冬薊忍不住開始抹眼淚。

他閉着眼,想象自己不是在市政廳的地下,而是在海港城的高處牆垛邊,在那個能遠眺到港口區的位置。

如果是在那個地方……即使身處夜幕,即使空氣陰冷,他也能看着碼頭和漁船上的燈火,讓心情漸漸平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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